寻找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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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卞虹,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德语系,上海。

  内容提要:赫尔曼·黑塞的小说皆为“心灵传记”,探索的是人如何寻找自我、成为自我、实现自我的问题。随着作家自身体验和思考的变化,在不同的创作阶段,对寻找自我问题的探索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经历了从自然、艺术,到通向内在,再到共同体的主题转换。《德米安》中塑造的是一个深入内心寻找自我的个体,本文试图在文本分析的基础上、在心理分析学的支撑下,聚焦个体对自己内心的认识中对自我的寻找。

  关 键 词:黑塞/《德米安》/寻找自我/通向内在/“恶”



  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被评论家称为个体心灵的辩护者、人性的捍卫者,因他在小说创作中对作为个体的人倾注了全部的关注和同情。他关心个人的命运,捍卫个人的尊严,一直在探索个体如何达到完满人性。这一探索就是人如何寻找自我、成为自我、实现自我的问题。黑塞的小说创作跨越数十年,伴随自身经历、体验和思考的变化,关注的焦点一直在转换。从早期《彼得·卡门钦得》(Peter Camenzind)的自然主题、《盖特露德》(Gertrud)的艺术主题,到《德米安:埃米尔·辛克莱的彷徨少年时》(Demian. Die Geschichte Von Emil Sinclairs Jugend)的通向内在主题,再到晚期《玻璃球游戏》(Glasperlenspiel)的共同体主题,呈现的是从强调个体与社会的对立到看重个体与共同体的统一的渐变过程。

  这一转变的关键转折点是转向人的内心寻找自我。从黑塞小说作品的内在关联来看,通向内在的转变并不突兀。《德米安》是早期的《彼得·卡门钦得》和《盖特露德》中自我寻找问题的延伸和完善。在这两部小说中,主人公分别在自然和艺术中寻找自我,但都希望在维护个体尊严的基础上与世界和平共存,达到内心的平静以及内外的和谐。他们皆试图以心灵去感受外界,是一种向外的维度;至《德米安》,换成向内的维度,开启了“通向内在之路”。这一转变与黑塞本人在20世纪头十年因遭受多重打击而诱发的精神危机不无关联,危机带来转变,他意识到自己内心的问题,主动求助心理分析治疗,开始涉猎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作品,而后者对其影响更大。心理分析学说影响了黑塞之后的多部小说创作,包括《德米安》。

  本文试以文本分析为基础,借助心理分析学说来解读《德米安》。小说讲述的是少年辛克莱(Sinclair)的成长故事,尤其是内心世界的变化发展的经历。辛克莱对自我的寻找可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意识到外部世界和自己内心都是由两个对立的世界构成,并因此面临痛苦的选择;第二阶段,对两个世界的认识日益深化,越发信任内心的声音和自我的力量;第三阶段,听从命运的召唤,完成思想与行动的结合而新生,找到自我。小说表现出对个体“心中呼之欲出的本性”的观照。与前期作品突出内心与外界矛盾的特点不同的是,《德米安》首次提出“寻找自我”,标志着对个体的思考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即“通向内在”的阶段(nach Innen)。通向内在并非逃避,而是寻找和完善自我,通过走向内心来实现自我救赎。救赎的第一步是要敢于面对自己,面对内心的困惑和混沌,面对内心的魔鬼以及“恶”的存在。从这部作品开始,黑塞不再仅为心灵高唱颂歌,而是直面现实,这一点在1927年出版的《荒原狼》(Steppenwolf)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再现。在这个意义上说,《德米安》标志着黑塞作品中自我寻找思路的一个关键转折点。

  克罗默:认识“恶”的存在

  辛克莱的世界观奠定于童年期对“两个世界”的认识:一个世界是父母代表的市民家庭环境,温暖、清静、整洁:“这个世界中,通向未来的路途平坦笔直,这里有义务和罪责,愧疚和忏悔,饶恕和善举,爱慕和敬意,圣经和箴言。”(黑塞:7—8)另一个世界“是完全不同的面貌,它的味道、语言、承诺和要求都大相迥异。这些美妙而可怕、野蛮而残酷的事件无处不在。”

  对十岁的辛克莱而言,两个世界宛如日与夜、光明与黑暗。严格的宗教伦理导致认识的两极化,教育驱逐了“恶”的世界,因它是劣等的、罪恶的。可压抑会导致相反的结果,光明世界的秩序和亲切是美妙的,但黑暗世界的喧嚣和残酷却具有更大的吸引力。两个世界“彼此衔接,相生相伴”,仅一步之遥。来自光明世界的辛克莱时刻接触到另一个世界,充满好奇,与市民家庭的冷清乏味相比,黑暗世界显得更加有趣和真实。出生环境决定了他属于光明的一方,但辛克莱却对邪恶之物难以释怀。辛克莱的双重世界观可做两重解读:其一,他深受“恶”之吸引,内心隐隐与之呼应;其二,相生相伴的对立世界隐喻了人内心的两个世界。如何处理内心的两面性,并在此基础上找到自我,正是辛克莱在今后的人生中要面对的问题,也是小说的主题。

  黑塞在《谈一点神学》(Ein Stück Theologie, 1932)中提到,“成为人”(Menschwerdung)的道路要经历三个阶段。首先是无辜(Unschuld)的阶段,如象征性的伊甸园、童年等。其次是走向责任(Schuld)的阶段,要认识善与恶,并面对文化、道德、宗教的要求。作为独特个体,真正经历第二阶段之后,会因公正与善无法实现而绝望,结果不是就此堕落和毁灭,就是进入第三阶段:即精神的王国,以获得彻悟与解脱,走向更高的自由境界,即信仰。(张弘等:123)

  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发现存在两个世界之前,辛克莱都生活在无辜的伊甸园中,而“邻家”男孩克罗默(Franz Kromer)——蛇的象征——却将他引到了伊甸园的边缘。克罗默来自阴暗的世界,“邻家”一词再次凸显出阴暗与光明近在咫尺。克罗默抓住辛克莱的把柄,从此像“阴影”(Schatten)一样纠缠不休。“阴影”是荣格原型(Archetyp)理论中最重要的原型之一,荣格认为,阴影分散在个人无意识之中,从道德角度对完整的自我人格构成挑战;要想真正认识自我,人必须正视和了解自己人格中的阴暗面。(Roth: 76)

  克罗默不仅是一个恶人,更是“恶”的人格化,是辛克莱的“阴影”的投射,是他无意识之中被压抑的“恶”的力量的体现。辛克莱对“恶”的认识外化在对克罗默的态度中。初见时,他被克罗默吸引,不惜自我吹嘘以求其认同,却不幸落下把柄,被克罗默操纵,堕入“恶”其实是辛克莱无意识自我的选择。无意识不受理性控制,却是最真实自然的。(比尔思克尔:24)无意识的自我把辛克莱推向克罗默,最终“面对恶的世界,逐渐抛开心中原本接受了的父母对自我和世界的阐释”。(Baumann: 336)这一步体现在父亲对辛克莱所犯的错误毫不知情,只呵斥他弄湿了鞋子;辛克莱忽然觉得自己“凌驾于父亲之上”,“父亲的神圣光环第一次显得黯淡”了。这是从心理上对父亲权威的挑战,这一意识也进一步促使辛克莱去反思。认识到自己本质中的罪恶的事实,是极具打击甚至毁灭性的体验,因而辛克莱毛骨悚然地觉得自己今后的路将堕入黑暗之中,感觉“自己朝克罗默和他的世界又迈进了一步,形势正在一寸寸地恶化,但我只能直面一切”。

  德米安:“恶”的另一种阐释

  从传统市民道德角度讲,辛克莱与克罗默的关系是一种堕落、一种世俗的“恶”。它同时意味着无辜时代的远去,辛克莱内心“恶”的世界开始苏醒:他产生了罪恶感,不仅因为撒谎和偷窃,更因为“让魔鬼登堂入室”。一旦向魔鬼伸出手,就无法重返美好的天堂,辛克莱逐渐远离光明世界的一切,深陷罪恶的洪流中。帮他结束这段梦魇般关系的人物是德米安。小说中,德米安最初是一个具体、真实的形象,但随着情节的发展,变得抽象、模糊,成为一个神秘的个体。从这一转变可以看出,德米安更是一种精神、心理的象征。正如黑塞所言:“事实上德米安不纯粹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原则,或者是一种真理的化身,倘若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是一种学说。”(1986: 203)

  辛克莱感觉自己跟德米安之间存在着默契,有一种心灵深处的归属感。这种默契和归属感,从荣格的原型学说来看,源于无意识内容的外在映射。荣格把无意识划分为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前者包含来源于个人生活经历的事件、记忆和愿望,后者则与整个人类经验的传统相关——作为再现之可能性的祖传遗产,它不是个人的,而是所有人共有的,甚至也许是所有动物共有的。(比尔思克尔:43)两者相比,集体无意识来自更深的层次,是一种原始的心理状态。对于辛克莱而言,德米安是心灵向导,是无意识深处自我原型(Archetyp des Selbst)意象,是无意识中的“引导力量”的投射。自我原型或自性原型,是荣格原型理论中最核心的原型。荣格认为:

  作为一个经验性概念,自我是指人所有心理现象的全部范畴。它表达出全部人格的统一性和整体性,因为事实上存在意识和无意识现象,所以自我作为一个心理的整体也具有意识和无意识两个角度。从经验角度来看,自我显现在梦境、神话、童话中“高一级的人格”形象中,比如皇帝、英雄、先知、救世主等等,或者显现在一个象征整体的形象中,如圆圈、四边形、十字架等等。它与其他概念相比,之所以突出,皆因根据内容及神性现象的重要性,它具有核心意义。(Roth: 180)

  可见,自我强调的是个人心灵的完整性,而在集体无意识中,自我原型占有突出地位。集体无意识是人类共有的财产,具有跨越时代、文明等界限的永恒特点,其外化意象,即自我原型,同样如此。德米安的面容令辛克莱感到好奇:“那张脸既不属于男人,也不属于儿童,既无沧桑也无稚子之态,仿佛已有千年之久,是永恒的,打着其他时代的烙印。动物们有这种面容,甚至树木星辰。”(54—56)德米安冥想时“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连呼吸都没有,嘴仿佛是木刻石雕的作品”。其面容具有以下特点:早熟;融合了男性和女性的特征;①无时代烙印,具有自我原型统一矛盾、跨越时间的特征。总之,他是辛克莱的集体无意识的自我原型。集体无意识与个人无意识一样具有调控功能(regulatorische Funktion),会纠正个体的某些行为。(Roth: 93)当个体有意识的态度或行为走向极端时,集体无意识就会通过自我原型发挥调控功能。

  德米安(自我原型)对辛克莱(个体)的影响首先体现在他对该隐和亚伯故事的重新阐释上。按照传统理解,杀人者该隐的行为是“恶”,遇难者亚伯是“善”的。德米安选择了与传统完全不同的角度,认为该隐从耶和华那里获得的印记像勋章,把他与芸芸大众区别开来。德米安试图通过对“恶”的重新阐释向辛克莱说明,不应武断定义或诅咒“恶”,而应摆脱传统或权威观念的影响,有自己的思考。人应该接受内心的该隐,才可能使内心变得完整,非此即彼的看法只会令内心更加分裂。

  作为以自我原型意象出现的德米安旨在协调辛克莱内心的冲突,但辛克莱并未接受他的新阐释,还是坚持传统的善恶区分标准。他认为德米安的阐释“是对上帝的不敬,是有罪的”,然而其梦境却反映出德米安的影响。梦是无意识内容的表达,是对当前无意识深处隐藏的问题的显现,并能够暗示这些问题的解决途径。(Roth: 236)克罗默在辛克莱的梦中出现,虐待他,唆使他犯罪,甚至让他杀了亲生父亲,可见他正受到“恶”的控制。同时他又听到德米安对“恶”的不同观感。前者用强力把他拉进“恶”的世界,后者则用独特的理解把他吸引进“恶”的世界,来自光明世界的辛克莱因此面临痛苦的选择。弑父之梦可以理解为一种暗示或征兆,即离开父亲代表的光明世界的必要性。另外,梦中的克罗默借辛克莱之手施恶,引发他重新思考自己的“恶”,逐渐认识到自己就是带有印记的该隐,“恶”原本就存在于自己的本性之中。

  作为集体无意识的自我原型,德米安的调控作用除了体现在让辛克莱重新理解“恶”方面;更重要的是整合协调,即帮助他真正接受“恶”这一真实的存在,尤其是在内心的存在,而不应为求安宁而回避“恶”,逃“回到一度遗失、现在又重新朝我张开臂膀的乐土,回到父母的光明世界”。

  辛克莱面临青春期缓缓觉醒的性意识,根据光明世界的教育,性这种原始冲动是罪恶的,属于黑暗世界,他因此开始一种“两面派的童年生活”。与克罗默事件不同的是,此次的“恶”来源于自己内心,且又是德米安适时出现帮他克服危机,他教育辛克莱“要对自己毫无保留地表示肯定”。(Schmelzer: 203)内心两个世界原本就是统一的,它们相互补充,相互平衡。禁忌并非永恒的,而是流变的,比如在光明世界被认为是禁忌的性欲,却被希腊人和某些民族视为神性,受到顶礼膜拜,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发掘出属于自己的‘合理’和‘禁忌’”,而非一味顺从世俗的禁忌法则。关键在于认识善与恶,承认两个世界的一体性并真正接受这一事实。

  对于和耶稣一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两个强盗,德米安认为,拒绝忏悔的那个才值得钦佩,因为他坚持走自己的路。在这个圣经故事中,一个强盗被感化,接受了外界强加的原则;另一个强盗拒绝感化,意味着他对自己保持诚实;耶稣位于两个强盗中间,就像在协调这两种倾向、两个世界。但世俗社会只会一味褒扬被感化的强盗,德米安认为这是宗教的缺陷:

  全能的神——缔结旧约和新约的神——虽然无与伦比,却并非那个他本欲传达给世人的神。神是善道、高贵、慈爱、美好、高深、感性,不错!然而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内容。可人们把其他这些都归结为魔道。整个世界的另一半被隐瞒得密不透风。(66)

  人们应创造出一个将魔鬼包容在内的、象征世界整体的上帝。信仰这样的上帝,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光明和黑暗也就不是绝然对立的,而是统一的。辛克莱从德米安那里学到了观察事物的新角度,颠覆了原本简单的两个世界的观念:善恶并非绝对分离,市民道德不是“恶”的唯一阐释可能性。德米安重新解释了该隐故事和强盗故事之后,辛克莱在这些形象中看到了自己,不再为“禁忌”的冲动感到羞耻,开始重新评价内心和外部世界的“恶”。

  贝雅特里斯:重回光明世界的最后一次尝试

  辛克莱一直与“阴影”和被视为禁忌的青春期性欲对抗,但终究无法摆脱其纠缠。他一方面承认“放浪不羁”是自己的“内心本色”,一方面又渴望回到光明世界,矛盾令他陷入绝望。黑塞认为绝望是“成为人”的第二阶段的标志,是成长过程的必经阶段。令辛克莱走出绝望的是贝雅特里斯(Beatrice),一个“高贵的意象”,她燃起了辛克莱心中“对敬畏爱慕的渴望”。这种渴望和爱是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类似对圣母的虔敬之爱。他将贝雅特里斯供奉在心中的圣坛上,自诩为圣殿的奴仆,戒除恶习,渴望改变一切,希望将“纯净”、“高雅”和“尊严”带进一切事物之中。纯净、高雅和尊严是属于父母代表的光明世界的,面对光明和黑暗在内心的拉锯时,辛克莱选择了逃向光明、一个虚构的世界。辛克莱渴望消除心中的阴暗邪恶,在贝雅特里斯神圣的光环下,性欲被升华成精神和虔诚。

  贝雅特里斯是女孩,却长着一张男孩气的聪明脸蛋;是相对成熟的淑女,脸上却带着孩子气;这些对立在她脸上和谐地融合成了整体。辛克莱正面临光明和黑暗这对无法解决的矛盾,贝雅特里斯是他无意识深处对整体性的渴望的投射,(Baumann: 339)是他心灵图像的外在表现,是荣格意义上的阿尼玛原型,即“男性无意识中的女性原型”。(Roth: 125)

  辛克莱试图画下贝雅特里斯的脸,但画的只是想象中的脸,它甚至不属于贝雅特里斯,而是他心灵中的图像,所以他“越在脑中想象当日在街上相遇时她的面容,就越画不成功”。只有当他放弃回想,任由想象带着自己走,才最终成功画出一张满意的面孔。任由想象带着走,意味着画出的是心灵深处、无意识中的图像。贝雅特里斯促使辛克莱深入自己的无意识之中,探究那里的内容,窥探心灵的图像。辛克莱画出的脸“亦男亦女,没有岁月痕迹,意志强烈,却又如梦似幻,僵硬如石,又奔流如注”。(89)这幅画反映出辛克莱无意识中融合矛盾的渴望。协调和统一矛盾对立是无意识深处自我原型的特点和作用,也是德米安一直尝试让辛克莱接受的理念。

  这幅画像在辛克莱眼中发生了几次转变:从最初的贝雅特里斯画像变成德米安的脸,又转变成辛克莱的“镜像”;(Mecocci: 74)在转变中,可以看到融合和统一的趋势。贝雅特里斯的形象在图像的转变中渐渐隐去,新的图像出现在梦境中:他梦见家门拱顶上的鸟形徽章,并将它画了出来:“一只猛禽,长着鹞鹰的头,尖锐凶猛。画的背景是蓝天,鸟的半个身子裹在一个黑色的球体中,仿佛正在从一个巨蛋中挣脱而出。”(96)蛋代表爱欲神的生殖力,(赵敦华:2)在神话中常被看作是英雄们精神重生的地点。这幅画体现了辛克莱对新生的渴望:为了获得自由、自主且整体性的生命,必须打破原有的禁锢。他把画寄给德米安,从回信中获得指引:“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Abraxas)。”(99)他要打破和摧毁的,是他从光明世界接受的传统,以及他律的道德观和世界观。

  贝雅特里斯激发辛克莱虚构了一个光明的精神世界,然而其心灵图像却再度令他否定了一元的光明世界,重归光明只是一次徒劳的尝试。

  阿布拉克萨斯:新生——走向自我

  获知阿布拉克萨斯的存在后,辛克莱了解到这是诺斯替教的神,象征着神性和魔性、善与恶、光明与黑暗原则的综合。在这个过程中,他对爱和性的渴望再次变得强烈起来。梦是愿望的满足,其中一个令他难忘的梦境是:

  我回到了父亲的家中——屋门上的鸟形徽章在蓝色底座上闪着金光——母亲在家中迎接我,当我走进门,正要拥抱她时,她的样子变了,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一个人,高大威严,就像马克斯·德米安和我画中的那人一样,但却是另外一个人,虽然外表威严,却具有十足的女性气质。这个人将我拉到她身旁,开始和我进行缠绵而可怕的交合。快乐和恐惧纠缠在一起,这场交合既是神圣仪式,又似乎是渎神的行为。这个拥抱我的形象被注入了许多对母亲和我的朋友德米安的回忆。和她的交合完全大逆不道,却依然让我感到极大的快乐。(102)

  这个爱之梦中的女性形象是复杂的、多重的,交合体现了碎片的统一、矛盾的消解,表现了辛克莱对融合矛盾的渴望。在对梦的思考过程中,他把梦中人与阿布拉克萨斯联系了起来,因为阿布拉克萨斯恰恰象征着融合与统一。

  对梦的思考令辛克莱改变了对爱和性的认识。遇到贝雅特里斯时,辛克莱认为性是罪恶的,是黑暗的兽欲,因此他压抑真实的渴望,将其转化为对虔诚灵性的崇拜。而现在他认为“爱是天使和撒旦,是男性和女性、人和兽、最高尚和最邪恶之物的融合”,这意味着他对内心声音的肯定和坚信。辛克莱想跟随梦的引导,体验和品尝这样的爱,可光明世界的藩篱还未彻底消失,他内心依然充满矛盾和疑惑:“我所渴求的,无非是将心中脱颖欲出的本性付诸生活。为什么竟如此艰难呢?”(104)

  解开辛克莱心中疑惑的是管风琴手皮斯托琉斯(Pistorius),他的面容与德米安、贝雅特里斯一样,是一个充满对立的整体。在辛克莱寻找新信仰的过程中,皮斯托琉斯帮助他加深了对自己心理的认识,尤其是对无意识世界的认识。在一个新的梦境中,辛克莱被一股外界的巨大力量甩到了空中,并因此飞了起来。虽是被甩到空中,但他能够通过呼吸的力度来控制飞翔方向。皮斯托琉斯认为,这个梦来自集体无意识:辛克莱梦中能自主控制飞的方向,意味着他开始学会掌握自己的生活和命运,这是他寻找自我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皮斯托琉斯和辛克莱对阿布拉克萨斯有共同的认识:集善与恶、神与魔于一身,和谐地统一了爱的两面(神圣崇拜和本能欲望)。皮斯托琉斯要辛克莱听从内心的声音,让他学会尊重自己、勇敢面对自己。辛克莱从对皮斯托琉斯命运的理解中认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职’,觉醒的人只有一项义务: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它通向哪里。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140)辛克莱寻找到的新信仰,不仅是对阿布拉克萨斯代表的融合了矛盾对立的神的信仰,同时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信仰。

  德米安的母亲艾娃夫人(Eva)是小说最重要的女性形象。她既是德米安的母亲,也是辛克莱的向导和情人。与之交往中,辛克莱感受到外在世界和内心世界合二为一了,这是辛克莱寻找和完善自我道路的最后一步。如果说皮斯托琉斯帮助辛克莱在精神与心理的层面完善了对内心的认识,那么对艾娃夫人的爱则让辛克莱在身体与性欲的层面上进一步完善了对内心的认识,最终达到自我的真实的完满和统一。辛克莱完成了自己的重生,他不再需要灵魂的向导德米安,只需倾听自己的内心。

  向导永远只是一个形象,正确的东西已经在我们内心,只是被向导唤醒。所以印度智者在讲重要的内容时常说:我不是教你,我只是在让你回忆。因此,德米安最终也必须消失,与辛克莱合一,因为他已经不需要这位向导了。(Michels:188)

  综上所述,《德米安》塑造了一个深入内心寻找自我的个体。辛克莱童年时体验到世界的两极(光明和黑暗),对黑暗世界的好奇使他接触到“恶”,并逐渐认识到“恶”存在于自己的内心之中。灵魂向导德米安通过重新阐释该隐故事、强盗故事中的“恶”,试图让辛克莱理解和接受人的本性中“恶”的真实存在。辛克莱因恐惧而逃进父母的光明世界,但伴随着性意识的觉醒,他的内心再次挣扎于黑暗和光明之间。贝雅特里斯唤醒了他的灵魂图像,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萌生了重生的愿望,如画中奋争出壳的鸟,希望打破旧的世界,寻找新的信仰——阿布拉克萨斯(两极统一的象征)。在寻找过程中,辛克莱逐渐接受本性中“恶”的存在,打破光明世界强加给他的禁忌意识,认识到性不是罪恶,爱是魔鬼和天使的融合。皮斯托琉斯的指引令辛克莱看到光明和黑暗、神性和魔性的统一,两极原本就存在于外界世界,两者的融合才是一个整体,心灵对善恶的印象是外界的投影,外界和内心的两个世界都是合理的存在。他坚定了对内心的信仰,开始听从心灵的呼唤。艾娃夫人是辛克莱梦中的形象,她的出现促使了辛克莱内外世界的融合,在对艾娃的爱的体验中,辛克莱在心理和精神上最终成熟,像鸟儿破壳而出,完成了重生,获得了一个自由、自主、完整的生命。



  注释:

  ①融合男性和女性特征,或曰雌雄同体(Androgynie)的特征,在《荒原狼》中的赫尔米娜(Hermine)身上再次出现。她跟这里的德米安一样,都起到引领主人公的作用。不同在于,德米安是自我原型,而赫尔米娜是阿尼玛(Anima)原型,是男性内在的女性形象,类似《德米安》中的贝雅特里斯。

  参考文献:

  [1]Baumann, Günter. Hermann Hesses Demian im Lichte der Psychologie C. G. Jungs. In: Michels, Volker (Hrsg.). Materialien zu Hermann Hesses Demian. Bd. 2. Frankfurt a. M., 1997. 331-51.

  [2]Hesse, Hermann. Ausgewhlte Werke. Bd. 6. Frankfurt a. M., 1994.

  [3]—. Gesammelte Briefe. Bd. 4. 1949-1962. Hrsg. von Ursula und Volker Michels in Zusammenarbeit mit Heiner Hesse. Frankfurt a. M., 1986.

  [4]Mecocci, Micaela. Die Bedeutung der weiblichen Gestalten in Hermann Hesses Prosa. In, Hermann-Hesse-Jahrbuch 1. 2004. Hrsg. im Auftrag der Internationalen Hermann-Hesse-Gesellschaft. Tübingen, 2004. 73-79.

  [5]Michels, Volker (Hrsg.). Materialien zu Hermann Hesses Demian. Bd. 1. Frankfurt a. M., 1993.

  [6]Roth, Wolfgang. Einführung in die Psychologie C. G. Jungs. Düsseldorf, 2007.

  [7]Schmelzer, Hans-Jürgen. Auf der Fhrte des Steppenwolfs. Hermann Hesses Herkunft, Leben und Werk. Stuttgart/Leipzig, 2002.

  [8]比尔思克尔:《荣格》,周艳辉译。北京:中华书局,2004。

  [9]黑塞:《德米安——埃米尔·辛克莱的彷徨少年时》,丁君君、谢莹莹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10]张弘等:《黑塞与东西方文化的整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11]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张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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