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埃涅阿斯纪》卷六结尾的“睡梦之门”历来是维吉尔研究的重点之一。本文介绍并评析了20世纪初以来西方维吉尔研究界对“睡梦之门”的诸种解释。在从荷马到柏拉图再到西塞罗的冥府叙述传统的框架下重新考察维吉尔笔下埃涅阿斯的冥府之旅,会发现维吉尔实际上是传统诗学资源最完美的综合者,他改编了荷马和柏拉图冥府之旅的叙述方式,不再将冥府之旅塑造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事件,而是通过睡梦之门这个诗学手段否定了冥府之旅的实存性。同时,维吉尔也不像西塞罗那样追随伊壁鸠鲁主义哲学的新潮,直白地说埃涅阿斯的冥府之旅就是一个幻梦,而仅隐晦地点明这一点。通过睡梦之门的精妙设计,维吉尔在冥府叙述的传统和哲学研究的新潮之间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结合点。
【关 键 词】《埃涅阿斯纪》/维吉尔/睡梦之门/冥府
【作者简介】王承教(1978- ),男,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博雅学院讲师,主要研究领域为古罗马文学、宗教与哲学。近期发表的论文有《艰难的旅程:〈埃涅阿斯纪〉卷六义疏》(载《国外文学》2012年第3期)、《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的冥府结构》(载《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2年第5期);出版编译文集《〈埃涅阿斯纪〉章义》,华夏出版社,2010年。 一、睡梦之门:从荷马到维吉尔古罗马史诗《埃涅阿斯纪》卷六结末,诗人维吉尔设置了一个著名的“睡梦之门”的情节,让刚刚聆听完安奇塞斯关于宇宙论和罗马辉煌历史之教诲的埃涅阿斯从象牙门走出了冥府,重返人间:
说着来到了睡眠神的两扇大门前,一扇据说(fertur)是牛角做的,真正的(ueris)魂影很容易从这扇门出去,另一扇是用光亮的白象牙做的,制作精细,幽灵们把一些假梦(falsa insomnium)从这扇门送往人间。安奇塞斯说完话,陪着儿子和西比尔一起走到门前,把他们送出了象牙门。(《埃》6.893-898)①
该情节历来是维吉尔研究中的核心论题之一。毫无疑问,睡梦与象牙门和牛角门相关,这样的说法和意象会让我们想起荷马史诗。在《奥德赛》第19卷,佩涅罗佩回应乔装成乞丐返家的奥德修斯说:
“外乡人,梦幻通常总是晦涩难解,并非所有的梦境都会为梦幻人应验,须知无法挽留的梦幻拥有两座门,一座门由牛角制作,一座门由象牙制成,经由雕琢光亮的象牙门前来的梦幻常常欺骗人,送来不可实现的话语;经由磨光的牛角门外进来的梦幻提供真实,不管是哪个凡人梦见他。”(《奥》19.560-567)②
引文表明,在维吉尔那里,睡梦之门的情节与荷马史诗的说法稍有差异,虽然经由象牙门的仍然是假梦,但在《奥德赛》中,经过牛角门的是可实现的即将成为真实的梦幻,而在《埃涅阿斯纪》中,经过这座牛角门的则是真正的鬼影,是没有了形体的亡魂。此外,还存在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差异:在《奥德赛》中,睡梦之门纯粹与睡梦相关,但在《埃涅阿斯纪》中,睡梦之门也同时是冥府的出口,也就是说它同样也是冥府之门——而这是荷马史诗从未提及的。而且,维吉尔在睡梦之门的情节里明确指出了梦幻的来源:骗人的假梦的发出者是冥府中的幽灵们,但《奥德赛》的睡梦之门情节却未明示这一点。
虽然存在这样的差异,维吉尔的睡梦之门与荷马的睡梦之门在基本特征方面并无不同。在他们的笔下,都有象牙门和牛角门的区别,经由象牙门的梦都是虚假的和骗人的,而经由牛角门的都是真实的(虽然内容不同)。显然,维吉尔一方面几乎原封不动地挪用了荷马史诗的情节,但同时又通过将之嫁接到冥府之旅的末尾,从而在根本上修改了这一情节,使本来无甚关联的睡梦之门与冥府之旅紧密地结合到了一起。维吉尔这样做的意义何在?该问题并非如今的洞见,仅仅在现当代的维吉尔研究史上,便已经存在着一段长长的解释传统。本文的目的之一便在于对此传统进行一次梳理和评价的尝试。
内容摘要:《埃涅阿斯纪》卷六结尾的“睡梦之门”历来是维吉尔研究的重点之一。本文介绍并评析了20世纪初以来西方维吉尔研究界对“睡梦之门”的诸种解释。在从荷马到柏拉图再到西塞罗的冥府叙述传统的框架下重新考察维吉尔笔下埃涅阿斯的冥府之旅,会发现维吉尔实际上是传统诗学资源最完美的综合者,他改编了荷马和柏拉图冥府之旅的叙述方式,不再将冥府之旅塑造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事件,而是通过睡梦之门这个诗学手段否定了冥府之旅的实存性。同时,维吉尔也不像西塞罗那样追随伊壁鸠鲁主义哲学的新潮,直白地说埃涅阿斯的冥府之旅就是一个幻梦,而仅隐晦地点明这一点。通过睡梦之门的精妙设计,维吉尔在冥府叙述的传统和哲学研究的新潮之间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结合点。
关键词:《埃涅阿斯纪》;维吉尔;睡梦之门;冥府 作者简介:二、睡梦之门作为时间的标识
诺顿在1903年出版的《〈埃涅阿斯纪〉卷六注疏》中对睡梦之门提出了一种时间方面的解释:以中夜为分界点,此前出来的是假梦,此后出来的才是真梦。而且,梦之门依次开放,中夜以前仅打开象牙门,中夜以后仅打开牛角门。诺顿认为,埃涅阿斯黎明前进人冥府(《埃》:6.235),中午时走到一半(《埃》:6.535),出来时尚未及中夜,两扇睡梦之门中仅有象牙门开放,故安奇塞斯只能把埃涅阿斯和西比尔从象牙门送出。③
克劳森在60年代撰文反对诺顿的说法,认为维吉尔描述睡梦之门的意图仅仅是为了告诉读者埃涅阿斯和西比尔走出冥府的时间,这种说法实在难以让人信服。而且,《埃涅阿斯纪》对时间的表述从未如此隐晦,基本上都采取了比较直接的表述,比如“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埃》:7.8)、“这时,海上升起了红霞,黎明女神……”(《埃》:7.25-26)和“黎明女神已经驾着玫瑰色的驷马战车越过了中天”(《埃》:6.536)等,都采用了明确的表述方式。④的确,用睡梦之门这样复杂的语文学机关告诉读者埃涅阿斯和西比尔离开冥府的时间,只会让读者陷入困惑难解的境地。
和克劳森一样,威廉姆斯也对诺顿的说法表示质疑,他走得更远,以至于认为,维吉尔时代所谓中夜以前为假梦以后为真梦的说法并不一定是广泛的意见。⑤这一观点显然不对。埃弗瑞特早已列举了几个相反的例证:⑥其一是,维吉尔的朋友贺拉斯在《讽刺诗集》(Satyrarum libri)卷一之十中讲自己曾以希腊文著诗,但中夜之后,当睡梦为真时(post mediam noctem visus,cum somnia vera),⑦天神向他现身,劝他勿要负木投林,徒做无用之功。贺拉斯在此明确地提到了梦的真假与时间的关系。另一个反例是,比维吉尔稍晚些的奥维德在《女杰书简》(Heroides)第19信第195行也有类似的提法。⑧
贺拉斯和奥维德都是维吉尔的同时代人,他们对睡梦之真假与时间关系的一致提法或可表明,中夜之后梦为真的说法在当时应该算是某种常识性的知识。更重要的佐证可能来自维吉尔早期的重要模仿对象德奥特里图斯(Theocritus)。在其抒情诗作《欧罗巴》(“Europa”)中,德奥特里图斯也明确提到了梦之真假与时间的关系。⑨由此可见,梦之真假与时间相关的观念确实存在且早已广泛流传。所以,诺顿将维吉尔的睡梦之门和时间拉上关系并非无根之谈。威廉斯质疑这种观念是否为维吉尔所熟知,反倒颇有矫枉过正的嫌疑。
在以上的几个例证中,无论贺拉斯和奥维德还是德奥特里图斯,他们都没有象牙门和牛角门的说法。所以,塔兰特说,“以荷马的睡梦之门作为活人离开冥府的途径似乎是维吉尔自己的做法”⑩。的确,荷马史诗仅称象牙门和牛角门是梦的两个出口,但并未说它们也是活人走出冥府的通道。维吉尔借用荷马的说法并加以改编,说它们既是梦的出口,也是埃涅阿斯冥府之行的出口。维吉尔这一改编如此大胆,难道仅仅是为了表明埃涅阿斯走出冥府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