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剧中普洛斯彼罗用以“恢复秩序”——亦即夺回自己的公国、迫使昔日的敌人忏悔并与之达成和解——的工具是他的魔法,普洛斯彼罗通过它得以在强迫对手悔过向善的同时使他们的道德自新如同自然发生的一样。《暴风雨》一剧始于普洛斯彼罗通过魔法制造出来的一场海上风暴,这场风暴击散了那不勒斯国王阿隆佐的船队,迫使阿隆佐本人及其近侍随从弃船逃上了附近的一座荒岛。当然,普洛斯彼罗不会天真到像贡扎罗那样相信乌托邦能够在现实世界中实现,但如果把标杆降低到人力所能企及的善政,那么以两人目前所表现出的德行,普洛斯彼罗确实有理由对未来抱有相当的期待。
关键词:斯彼罗;普洛斯;魔法;贡扎罗;莎士比亚;暴风雨;天意;忏悔;乌托邦;秩序
作者简介:
内容提要:莎士比亚后期浪漫剧《暴风雨》是一部以被颠覆的秩序最终得到恢复为主题的作品。剧中普洛斯彼罗用以“恢复秩序”——亦即夺回自己的公国、迫使昔日的敌人忏悔并与之达成和解——的工具是他的魔法,普洛斯彼罗通过它得以在强迫对手悔过向善的同时使他们的道德自新如同自然发生的一样。人人自发向善是神话中黄金时代的一个特点,普洛斯彼罗在一定程度上成功地重现了黄金时代的景象。而这一乌托邦幻景对魔法的依赖也揭示出一个悖论:关于黄金时代的神话虽然从不提“王权”,但黄金时代实质上却是王权运用到极致情况下的产物。 关 键 词:《暴风雨》/黄金时代/王权/技艺/自然 作者简介:陈雷(1972- ),男,英国剑桥大学英文系博士,现为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研究员,目前主要研究兴趣为莎士比亚及思想史,近期发表论文有《“血气”的研究——从柏拉图的角度看〈雅典的泰门〉》(载《外国文学评论》2011年第3期)、《对罗马共和国的柏拉图式批评——谈〈科利奥兰纳斯〉并兼及“荣誉至上政体”》(载《外国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 《暴风雨》一剧始于普洛斯彼罗通过魔法制造出来的一场海上风暴,这场风暴击散了那不勒斯国王阿隆佐的船队,迫使阿隆佐本人及其近侍随从弃船逃上了附近的一座荒岛。第二幕第一场,这些人在荒岛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阿隆佐相信儿子腓迪南已经葬身海底,情绪十分低落,为此他的大臣贡扎罗尽力找出各种话题来转移他的思绪。贡扎罗看到这海岛似无人居住,便把话头扯到殖民地上来,下面这段关于乌托邦的遐想由此引出,本文的探讨也将从这段遐想与该剧主线情节和主题思想之间的关系开始: 贡扎罗 如果这一个岛归我所有,大王—— 塞巴斯蒂安 他一定要把它种满了荨麻。 安东尼奥 或是酸模草,锦葵。 贡扎罗 而且我要是这岛上的王的话,您猜我将做些什么事? 塞巴斯蒂安 让自己很清醒,因为没酒可喝。 贡扎罗 在这个国家我要实行一种与众不同的制度;我要禁止一切贸易;不设地方官;没有文字;财富、贫困和雇佣都要消灭;契约、承袭、疆界、区域、耕种、葡萄园,这一切都不存在;也用不着金属、谷物、酒和油;职业也要废除,所有的人都不做事;妇女也是这样,但她们都天真而纯洁;也没有君主—— 塞巴斯蒂安 但是他说他是这岛上的王。 安东尼奥 他这个国家的尾巴把开头给忘了。 贡扎罗 大自然的一切产物都不须用血汗劳力获得;叛逆、犯罪、剑、戟、刀、枪炮,以及一切武器的使用,一律杜绝,但是大自然会自己产出一切,应有尽有,来养育我那些淳朴的人民。 塞巴斯蒂安 他的人民中间没有结婚这回事吗? 安东尼奥 没有的,老兄;大家整天闲荡,尽是些娼妓和无赖。 贡扎罗 照着这样的理想统治,我的国家将足以媲美往古的黄金时代。 塞巴斯蒂安 上帝保佑吾王! 安东尼奥 贡扎罗万岁!① 在研究文献中,评论家在谈及这段小插曲时多会提到来自蒙田《随笔》第一卷第31章《话说食人部落》的影响。一般认为,莎士比亚不但从这篇文章的标题(“Of the Cannibals”)中化出了剧中重要人物凯列班(Caliban)的名字,②而且还从蒙田对西印度群岛土著部落的描绘中借来了贡扎罗理想国中的种种细节(下面引文中标出的英文词都曾出现在贡扎罗的话中): 他们[过去的诗人和哲学家]想象不到人性可以如此简单纯净,也想象不到社会的维系可以如此不依赖于人工和智巧。我要告诉柏拉图,那是一个没有任何贸易(traffic)的国家;那里不识文字(letters),不晓算术,没有官吏(magistrate),没有役使(service),不分贫富(poverty,riches),不订契约(contract)……人们不事劳作(occupation)而只享清闲(idle),一切共有,不讲亲疏……酒、谷物、金属(wine,corn,metal)一律不用,谎言、背叛、伪饰、贪吝、嫉妒、中伤,一概未闻。与这完美的社会比起来,柏拉图笔下的理想城邦(commonwealth)也不免相形见绌。③
内容摘要:剧中普洛斯彼罗用以“恢复秩序”——亦即夺回自己的公国、迫使昔日的敌人忏悔并与之达成和解——的工具是他的魔法,普洛斯彼罗通过它得以在强迫对手悔过向善的同时使他们的道德自新如同自然发生的一样。《暴风雨》一剧始于普洛斯彼罗通过魔法制造出来的一场海上风暴,这场风暴击散了那不勒斯国王阿隆佐的船队,迫使阿隆佐本人及其近侍随从弃船逃上了附近的一座荒岛。当然,普洛斯彼罗不会天真到像贡扎罗那样相信乌托邦能够在现实世界中实现,但如果把标杆降低到人力所能企及的善政,那么以两人目前所表现出的德行,普洛斯彼罗确实有理由对未来抱有相当的期待。
关键词:斯彼罗;普洛斯;魔法;贡扎罗;莎士比亚;暴风雨;天意;忏悔;乌托邦;秩序 作者简介: 不难看出,莎士比亚几乎把蒙田的整段文字都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贡扎罗口中。贡扎罗是个好心的老糊涂,作者让他说出这番话,再安排心性恶毒但眼光犀利的塞巴斯蒂安和安东尼奥不断从他的话中挑出滑稽可笑、自相矛盾的地方,其意图显然是要让观众对蒙田的观点产生一种“颠覆性的、冷嘲式的反应”④。蒙田相信自然状态下的人具有一种自然的美德,他们无须复杂的制度去规范,自然而然就能够和谐安宁地生活在一起;反倒是随着“人工和智巧”不断增加,人开始变得腐化,也就日益需要更多的人为手段去确保社会的维系和正义。莎士比亚对这一观点无疑是抱有深刻怀疑的。《暴风雨》中与自然最接近的人是凯列班,可在他身上我们却难见到自然美德的踪迹;相反,他是一个“不曾学一点好,坏的事情样样都来得”(《暴》:Ⅰ.2.351-353)的蠢物;而若要把一群像他这样的人聚集成一个社会,我们很难想象蒙田所描绘的那种秩序还能自然而然地生成。从这个角度看,本文开头提出的关于这段插曲与该剧主题思想之间关系的问题也就有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答案:在一部强调人性中的恶难以根除的作品中,贡扎罗的迂阔幻想让人回想起那使得一切乌托邦都难免成为空想的人性现实。 不过这个解释依然忽略了一个要紧的细节,因此有可能并不全面。贡扎罗的空想虽然大部分取自蒙田,但其中关于王权的一笔却是莎士比亚自己添加的。这一添加看似随意,其意义却很值得我们注意。王权(kingship)是《暴风雨》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如果说凯列班身上展现出的人的“不可教性”(unteachability)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的话,那么与之紧密相联的另一个方面就是在人性冥顽不灵的前提下(设想每个人内部都有一个凯列班)如何运用权力把美德“教”会给人——这个权力的最高形式当然就是王权。不过相对于王权的重要性而言,贡扎罗关于这个题目的言论却十分荒谬可笑,也是他现出的一个破绽:老人一开始想象自己是岛上的王,后来又称他的理想国里没有王,但总结的时候又说自己要照着这样的理想来“统治”。这样的逻辑漏洞当然无法逃过塞巴斯蒂安和安东尼奥的眼睛,贡扎罗的乌托邦也就在众人的嘲笑中顷刻坍塌。 作为观众,我们也很容易被裹挟着加入到嘲讽者的行列中去,不过细想一下,贡扎罗的话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悖谬。事实上,我们只需稍稍行使一点阐释的自由,把他所说的“岛上没有国王”理解为“像是没有国王一样”,那么他的悖论就会立刻变成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陈述。如果我们换一套语汇,这个悖论实际上可以表述为:作为一种使人向善的工具,王权在运用到极致时应当是一种化人于无形的力量;也就是说,在最理想的王权统治下——即所谓“郅治”或“黄金时代”,被统治者在趋善的同时应当是感觉不到有外力在迫使他们趋善的;一切都会像自然发生的一样。⑤如此一来,贡扎罗就不再是犯了一个自相矛盾的错误,他实际上在无意中说出了一个关于王权的深刻真理,而这个真理却被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他自己)忽略了。 但这真的是莎士比亚对王权的看法吗?这需待下文考察整剧后再做评估,但如果它确实是的话,那么上文得出的关于他对《话说食人部落》中自然状态(或“黄金时代”)的看法的结论就需要做大幅修正了。当然,即便在新的假设下,莎士比亚总体上仍旧会对蒙田所描绘的那种自然状态抱怀疑态度,但他会承认某种特殊的“人工和智巧”或许可以把已经被文明腐化了的人带回到一种接近于此的状态中去(因而他的态度又不同于塞巴斯蒂安和安东尼奥那种纯否定性的嘲讽)。如果我们用“技艺/自然”(art/nature)这对概念来做总结的话,莎士比亚的看法应该是:重回“黄金时代”归根结底要依靠“技艺”(即“the art of kingship”)而非“自然”来实现,但这须是一种特殊的、能够使自己看起来像“自然”一样不落痕迹的技艺。按照昆体良的说法,能让自身隐形的技艺是最高超的技艺(The height of art is to conceal art)⑥;而唯其具有自我隐身的特点,这种技艺也最易于被人熟视无睹甚至遗忘。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蒙田恰恰是忽略和遗忘了这一技艺,而莎士比亚则通过贡扎罗的一个“疏漏”把被忘记的东西再一次揭示了出来。 不过蒙田又是从什么“起点”上开始遗忘的呢?我们在此不妨以柏拉图关于黄金时代的一段描写来补足这逻辑上缺失的起始环节。 蒙田在《话说食人部落》中曾多次提到过柏拉图(见前面引文),但后者关于黄金时代的论述却出现在此文并未涉及的《政治家篇》中。在柏拉图那里,黄金时代指的是宙斯之父克洛诺斯(Kronos)统治宇宙的时期。那时,宇宙间所有的事物——动物、植物、星球——都被分配给它们的守护神专职照看。对于这其中的动物而言,“诸守护神就像牧者,依种、群对它们进行划分,每一个群都由一个守护神照料,专责满足它们所有的需求;在这样的照料下,动物们野性尽脱,牧群中不再有弱肉强食,也无战争和内讧。”作为动物世界中的一个种群—— 人也有专门的神亲自照料,正如现在的人类作为一种更为神圣的动物也照料着比他低等的动物。在神牧的时代,没有任何政治制度的设置,人也不娶妻生子,因为所有人都是从大地获得生命的……(在那个时候)树上林中有食之不尽、品类繁多的水果,它们并非人工种植,而是从大地中自发生长的。人们大部分时候被放牧于野外,无衣无床,但由于那个时候四季不分,故不会有痛苦,大地生长的丰茂草原便是他们柔软的被褥。⑦ 引文的后半段让人不禁会联想起蒙田和贡扎罗所描绘的人类社会的理想状态。同样,这个黄金时代里也是没有“政治制度的设置”的(因而也就“没有君主”),但柏拉图为这种情况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前提条件,即当时的人类是由比其智慧高出许多的守护神悉心照料着的。也就是说,这种完美的无政府状态并非人类自然达至,而是一种超凡但不落痕迹的“神牧”的结果(彼时的人类并不一定知道他们的幸福生活实际上是依赖于神的)。如果说即便在黄金时代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睦相处也都需仰赖守护神的照料,那么在人已然堕落的情况下,想要回复到近似于原初的状态中去,神一般的智慧和技艺的介入就更是必不可少了。从贡扎罗的话中透露出的信息看,莎士比亚并没有像蒙田那样“忘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