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亨利三部曲”和第二四联剧的最后一部,《亨利五世》同时也是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的集大成与收官之作。①在剧中,“英格兰之星”(Epilogue,6)亨利五世始终以高大全的完美王者-英雄的形象示人,唯有一处例外:在这里,莎士比亚向我们(当时的观众和后代的读者)揭示了完美王者-英雄的另一面——真实和私密的一面。
这一转折-启示发生于高潮即将到来之前的第四幕第一场。经过三幕(甚至更久)时间的等待,②亨利五世终于来到法国的阿金库尔(Agincourt)荒原。这时已是凌晨(确切说是1415年12月25日凌晨):数小时后,决定双方命运的战役将在这里打响。决战在即,亨利突然屏退左右,独自微服出巡。③临行前,他吩咐手下:“我要和自己的内心争辩一番,在此期间我不希望身边有人。”(IV.i.31)“英格兰之星”隐入了暗夜,而剧情就此正式展开。
王者亨利开始了漫游。事实上,这已经是他生命中的第二次漫游。他的第一次漫游,是在他父亲亨利四世的统治时期(1399-1413)。这是一次灵魂的漫游,确切说是王者的灵魂在尘世的漫游:在此期间,他从叛逆堕落的少年王子成长为雄才大略的青年君主。
在《理查二世》第五幕第三场,我们第一次听到亨利(哈利)的消息。在这里,新登基的亨利四世痛心疾首地说起哈利(1-12):“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的情况没有人能报告我吗?我已经足足三个月没有见到他了。若是我头上还悬着什么未来的祸害,那便是他。”近臣的报告更加证实了他的担忧(13-20),但他仍安慰自己(20-22):“不过,从他这两个特点我倒看出了几星希望的火花,成人之后也许侥幸能得到发展。”④作为人子与未来的国王,哈利表现得很不像样,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⑤可以说,他出离了自身,化身“非我”而漫游于自我的阴影或暗夜之中。这是一场生命的冒险,最后结果如何,无人知晓,包括王子本人。不过,哈利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这样做。如他在第一次出场后的独白中所说(《亨利四世》上篇,I.ii.195-217):⑥
你们是些什么样的人我全知道。你们这些闲得无聊的胡闹我暂时也表示支持。在这件事上我要学学太阳。它听凭带着瘴疠的乌云迷雾遮蔽它的魅力,不让世人看见,正是为了在需要露出真面时好去冲破那仿佛缠死了它的阴云,让人瞠目结舌,大出意外……我要把放荡不羁当作一种手段,好在人们最意外时改恶从善。⑦
原来,一切都是伪装/表演!就此而言,亨利四世并没有看错。知子莫如父——或者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亨利四世本人就是一名出色的伪装/表演大师。⑧然而,哈利的伪装/表演更青出于蓝:他欺骗了整个世界,⑨甚至骗过了自己的父亲。
内容摘要:在莎士比亚“亨利三部曲”和第二四联剧的最后完成《亨利五世》中,亨利五世作为完美的英雄王者而出现于公众视野。关键词:亨利五世/漫游/王权/良心/罪作者简介:张沛,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作为“亨利三部曲”和第二四联剧的最后一部,《亨利五世》同时也是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的集大成与收官之作。上一页1下一页跳转分页阅读相关文章:革命文学的“革命代数学”李建军外国文学…2015年第07期简·奥斯丁:艰难的浪漫传奇巴巴拉…外国文学…2015年第07期简·奥斯丁的传记研究龚龑外国文学…2015年第07期对卡夫卡长篇小说《城堡》的空间叙事分析李明明外国文学…2015年第07期。
关键词:国王;漫游;哈利;莎士比亚;亨利四;上帝;父亲;亨利五;战争;威廉斯 作者简介:因此,哈利表面上依然故我,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了。伤心以致愤怒的亨利四世单独召见哈利,声色俱厉地斥责他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最亲近的敌人”(《亨利四世》上篇,III.ii.40-17,85-91,93-96 & 122-128)云云。⑩哈利表示悔改,发誓重新做人(92-93 & 129-159),(11)并且通过实际行动(如在战场上奋勇救父和杀死同名对手(12))向世人证明了自己。(13)但他依旧和福斯塔夫等狐朋狗友往来厮混,这又让亨利四世心存疑虑,(14)“到底意难平”,直至生命将终,仍不能完全释怀。(15)
哈利已非原来的哈利,但他还不是、甚至抗拒成为真正的亨利。“王者归来”的喜剧并没有马上发生;相反,他选择了继续逃避(逃避自我)和延宕(延宕回归)。事实上,直到他正式加冕(16)为国王、特别是在游行庆典中戏剧性地斥退——或者说用言辞“杀死”——福斯塔夫(这是他的另一个父亲,他少年时代的精神父亲和人性导师(17))的那一刻,(18)他(亨利)才正式结束了自己(哈利)的漫游。
哈利的行为令人困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哈利自称是“效法太阳”,暂且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奥伏赫变”,一鸣惊人,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如果只是为了制造戏剧效果(这是一个多么天真的想法!),那么他在战场上救父杀敌立功,已经“人皆仰之”而天下归心,又何必继续伪装呢?这时伪装已失去意义,甚至适得其反,影响了先前“浪子回头”和最后“王者归来”的戏剧效果。或者,他是为了(如沃里克伯爵所说)观察人性以完善自我(《亨利四世》下篇,IV.iv.68-78)?然而,他早就冷眼看清了这个世界:“你们”——他指的是福斯塔夫、波因斯(Poins)这些人,(19)也包括“从亚当时代到今天此刻半夜十二点整”的所有人(20)——“我都了解”(《亨利四世》上篇,I.ii.195)。既然如此,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哈利“近乡情怯”,在回归途中继续漫游(逃避)呢?
让我们再回到法国阿金库尔的荒原。在这里,亨利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漫游。事实上,他在登基之初谋划远征法国时,(21)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漫游。后者仿佛是前者的继续和重演,而其中最具象征性的一幕,即是王者亨利在阿金库尔荒原的隐身(22)漫游。
决战前夕,亨利走访各营房哨所,亲切慰劳将士并鼓舞大家的士气(IV.Chorus,28-47),(23)宣称敌人是“我们外在的良心”,他们的存在教导“我们”为战斗做好准备,因此根本上是一件好事(IV.i.1-12)。他(如序幕歌队所说)“如太阳般”(IV.Chorus,43)温暖和照亮了每个人的心灵,但他自己——唯独他自己——却滞留于“内自讼”的精神暗夜。此时此刻,亨利的最大敌人并不是法国,而是他自身分裂的“内在良心”。为此他出走荒原,开始了一个人的漫游和幽暗的心灵之旅。
在漫游中,隐身的王者——或者说“内自讼”的王者之心——与他“外在的良心”不期而遇了。首先,亨利和先前野猪头旅店的老相识、现已从军出征的皮斯脱(Pistol)狭路相逢,(24)只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后者热烈地赞美国王(44-48),却完全没有认出他来。亨利自称是威尔士人(25)“哈利·勒洛瓦”(Harry le Roy),(26)三言两语,轻松过关了事。
接着,亨利暗中听到两名军官——高尔(Gower)和弗赖伦(Fluellen)——的一番对话(64-82)。弗赖伦(他倒是真正的威尔士人)感慨今人作战全不似古人(如“伟大的庞贝”)整肃有礼,(27)并大声指责高尔说话声音太响。亨利暗自嘉许弗赖伦的“小心和勇气”(care and valor),然后继续潜行。——这时,他真正的“外在良心”出现了。
这是三名普通的士兵:约翰·贝茨(John Bates)、亚历山大·科特(Alexander Court)和迈克尔·威廉斯(Michael Williams)。按John(约翰)源于古希伯来语,意为“上帝的仁慈”;Bates(贝茨)为盎格鲁-撒克逊姓氏,源自人名Bartholomew。Alexander(亚历山大)源自古希腊人名Alexandros,意为“人类的保护者”;Court(科特)是盎格鲁-撒克逊姓氏,源于“王庭”(Court)一词。Michael(迈克尔)本是古希伯来男子名,意为“(谁)像上帝”;Williams(威廉斯)是威尔士姓氏,源自日耳曼人名Willihelm/Willelm,意为“威廉之子”,1066年诺曼征服后一度成为英国最常见的人名(如莎士比亚即名“威廉”)。作者这样命名,似乎寓有深意:莫非“迈克尔·威廉斯”即是作者威廉·莎士比亚在剧中的代言化身?
话说这三人正在谈论即将到来的战斗(85-91)。科特首先发问:“约翰·贝茨兄弟,那边天是不是已经亮了?”贝茨没好气地回答说:“我想是吧;不过我们可没有重大理由盼望天亮哟。”威廉斯更是对“明天”感到悲观:“我们看到了天亮,可是永远看不到这一天的结束了。”正说话间,他们发现了亨利,喝问他是何人;亨利自称是托马斯爵士(就是借他外袍的那位)的部下,也加入了他们。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96-229),亚历山大·科特(他的名字意谓“国王/宫廷”)始终保持沉默:他的位置被隐身/伪装的王者亨利取代了。威廉斯首先问来者:“托马斯爵士怎么看大家现在的处境?”亨利回答说:“就像一个人沉船搁浅,等待下次来潮水把他冲走。”贝茨接着又问:“他没有把他的想法告诉国王吧?”一言触动心事,亨利借机抒发胸臆,声称“国王也不过是人,和我一样”,面对危险,他同样会感到恐惧,只是不能流露在外,(28)以免动摇军心云云。对于他的说法,贝茨嗤之以鼻:“他尽可以表现他的勇敢;不过我相信,就在今夜这样的冷天,他宁肯在泰晤士河里,哪怕水淹到脖子;但愿他在那儿,我也在旁边,不管有多危险,只要我们能离开这里。”亨利正色道:“说真的,我要为国王的良心说句话:我想他现在除了这个地方,哪里也不想去。”贝茨随即接言:“那么我希望他一个人在这里;这样他可以赎身保命,而许多可怜人也就免得送死了。”
现在,谈话变成了争论:士兵——亨利口中的“兄弟、朋友和同胞”(IV.Chorus,34)(29)——或者说民众与国王的争论,甚至是民众对国王的审判。王者以民众之心为心,(30)因此民众的审判也就是王者之心的“内自讼”。面对良心(自我意识)的审判,亨利将如何为自己辩护呢?
亨利决定用“爱”和“正义”的修辞为自己辩护。他反问贝茨:“我敢说你不会那么不爱他,竟希望他一个人在这里吧?”并以自己为例——当然,是作为“非我”的无名战士而不是他本人——现身(其实是“隐身”)说法:“我觉得无论死在哪里,只要和国王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的事业是正义的,他的战斗是光荣的。”对于他的这番说辞,大家的反应很冷淡。威廉斯的回答就一句话:“那我们就不知道了。”贝茨也随声附和:“是啊,这些我们也管不了;我们只要明白自己归国王管就行啦。就算他的事业不正义,我们效忠国王,也就免去罪责啦。”——“但是”,威廉斯马上又接过话头,“如果不是正义的事业,那国王本人可就欠下一大笔债了”,因为“打仗死的人恐怕没有几个是好死的”,他们服从王命而不得好死,(31)这样“把他们领向死路的国王就有罪了”(134-146)。(32)
国王有罪:这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指控!隐身的王者亨利,或者说他隐匿的良心,一下子被击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