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荷尔德林时代，启蒙运动带来的现代性问题越来越明显。批判和克服现代性本身的分裂是当时哲学家和诗人必须面对的任务 与荷尔德林同时代的黑格尔认为，只有哲学才能克服现代性本身带来的问题，在这方面，诗歌不如哲学 荷尔德林认为，诗歌是克服现代性本身分裂的唯一途径，诗歌高于哲学，是人类精神的最高表现形式 如果说黑格尔建构了一种现代哲学话语，那么荷尔德林建构了一种现代诗性话语 关键词:荷尔德林/现代性/诗歌/哲学简介:李永萍，男，1956年出生，德国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主要研究领域为德国文学，近期发表的论文有《荷尔德林:重建神话世界》(发表于《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历史的忧虑与启蒙》哈贝马斯在《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中写道:“就现代性的话语而言，现代性成为‘哲学’的主题 ”①他认为黑格尔是第一个明确解释现代概念的哲学家，因此，讨论现代性的哲学话语必须从黑格尔开始。 黑格尔不仅将“现代性”视为“人的精神脱离了旧生活和概念世界”的新时代，而且还看到了现代性优越性的危机，这是现代性本身所包含的分裂，即主体与客体的分裂或人与自然的分裂 黑格尔试图以“理性”作为统一的力量来克服现代性的危机，并认为这一目标只能通过哲学手段来实现 早年受席勒“审美教育观”的影响，他一度信奉审美乌托邦，但在《论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异》中，他很快就怀疑并彻底抛弃了审美乌托邦 黑格尔认为，艺术或诗歌只是克服现代性分裂过程中的一个必要阶段，而不是最高阶段，它从根本上低于哲学，因为只有哲学才是理性作为统一力量发挥作用的地方，而艺术或诗歌最终必然走向衰落 然而，当黑格尔的现代性哲学话语产生时，它也产生了一种现代性的诗学话语，这种诗学话语沿袭了席勒对审美现代性的批判，认为诗歌是克服现代性危机的唯一途径。它认为诗歌不再屈从于哲学，甚至不得不取代它。最后，只有诗歌成为了“人类的老师”，超越了哲学，永远留在了世界上。 如果说黑格尔是第一个在哲学上进行现代性批判的哲学家，那么荷尔德林和早期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则主要从诗歌话语的角度来探讨“现代性”这一主题 正如哈贝马斯称黑格尔为“第一个认识到现代性问题的哲学家”(迪斯库斯:57)，我们也可以把荷尔德林看作是第一个认识到现代性问题的诗人 虽然荷尔德林和黑格尔的早期思想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他们只是在哲学和诗歌的不同选择上分道扬镳，荷尔德林一直试图在与哲学的争论中建立自己的现代诗歌话语 因此，我们有必要探讨荷尔德林与哲学的关系，这实际上是诗歌与哲学的关系 本文论述了荷尔德林在思想发展的早期是如何沉浸在哲学中的，是如何逐渐形成对哲学的矛盾态度的，是如何最终疏离哲学，立志成为诗人，从而逐渐形成自己完全不同于黑格尔哲学话语的诗性话语，并对现代性进行批判和超越的。 荷尔德林与哲学的接触始于蒂宾根神学院 1788年，荷尔德林进入蒂宾根神学院学习神学 根据学院的规定，每个神学学生必须在前两年学习哲学，在最后三年专攻神学 荷尔德林从心底里对神学充满了厌恶，学习哲学只能让他暂时摆脱神学，获得精神上的自由 由于康德的三次批判，18世纪末的德国哲学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进入了古典哲学时代 1781年，康德出版了《纯粹理性批判》。七年后，也就是荷尔德林进入蒂宾根神学院的那一年，《实践理性批判》问世了。1790年，康德发表了《判断力批判》，从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批判哲学体系 康德最大的成就在于他在认知、伦理学和美学领域第一次全面提出了主体性 在人与自然、精神与物质的两个对立面中，哪个才是真正的主体？这是一个困扰人类两千多年的大问题 人们过去认为认知只是被动和直观的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摧毁了这一正统观点。通过分析先天综合判断，他首次明确提出了认知的主观能动性 在康德看来，认知不仅仅是感官物质。要成为知识，感觉材料必须具有某种先验的认知形式。如果没有主体的认知形式，即智力范畴，我们就不能获得普遍的、必然的科学知识 康德带来的变化是革命性的:他使人们认识到人不是自然的产物；相反，自然是人的产物，人或理性成为真正的主体，不仅可以为自然立法，在实践中也可以为自己立法 关于康德哲学，海涅曾经评论说:“过去，理性像太阳一样围绕现象世界旋转，试图照在它上面，但康德让理性的太阳静止不动，让现象世界围绕理性旋转，让现象世界每次进入这个太阳的范围都发光。 ”③在这个意义上，康德完成了哲学领域的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 在当时的德国，康德哲学盛极一时，影响很大。不管赞成还是反对，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它 康德的哲学也像旋风一样吹进了停滞不前的蒂宾根神学院 蒂宾根神学院成立于16世纪，旨在培养神职人员。这是一所建立在前奥古斯丁修会修道院的新教神学高等学府 荷尔德林进入蒂宾根神学院时，中世纪的纪律和教学方法几乎没有改变，闭塞、沉闷、正统的氛围令人压抑。他在这里呼吸的是“不健康的空气”，看到的是“腐烂的垃圾”④。与他同年入神学院的黑格尔感慨道:“这里大概没有像蒂宾根那样的地方，旧制度。 ”(5)虽然当时神学院有很多教授讲课，但康德的思想毕竟引起了波澜，甚至“老蒂宾根学派”的代表人物哥特洛布·克里斯蒂安·斯托尔(Gottlob Christian stoll)也用康德为自己的“圣经超自然主义”辩护 在神学院的老师中，最激进的康德主义者是卡尔·伊曼努尔·迪特兹(Karl immanuel Dietz)，他称康德为“摩西，他长期以来一直期待着将福音带给世界”，这深深地影响了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在研究过程中涉猎广泛，尤其是康德，除了克洛布斯托克、歌德、席勒、柏拉图、斯宾诺莎和卢梭 1790年8月底，他给母亲写信说:“我可以不冒昧地告诉你，特别是对哲学的不断学习很快会成为我的需要。” ⑦
他们在以“上帝的国度”为口号告别蒂宾根后，依然频繁书信往来，互相挑战。荷尔德林特别希望从黑格尔和谢林那里汲取哲学养分 1793年从蒂宾根神学院毕业后，荷尔德林放弃了他的牧师职业，在耶拿附近的瓦尔得豪森当了一名家庭教师，但他对哲学的兴趣和热情并没有减少 次年，荷尔德林在给黑格尔的信中写道:“我常常希望和你亲近。” 你曾经是我的守护神，我非常感谢你 自从我们分手后，我还没有完全感受到这一点。 我想向你学习一些东西，有时我想告诉你一些关于我的事情。 ”(Smtliche，Bd.3:146)荷尔德林在瓦尔德索森担任导师期间，继续深入研究康德哲学 他致力于阅读康德，这几乎成了他平静生活中难得的享受 1794年5月21日，他兴奋地给弟弟卡尔写信:“我现在唯一的读物是康德。” 这颗高贵的心越来越暴露在我面前 ”(Smtliche，Bd.3:138)同年7月10日，他又给黑格尔写信，说:“我现在的研究工作还是比较有重点的。 康德和古希腊人的作品几乎是我唯一读过的东西 我试图先熟悉批判哲学的美学部分 (Smtliche，Bd.3:147)荷尔德林为了写一篇关于审美观念的文章，研究了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他在1794年10月10日写给他的朋友诺埃尔的信中表达了这个想法:也许我可以给你发一篇关于美学思想的文章；因为它可以作为对柏拉图《斐多篇》的评论，其中一篇是我明确的解释，可能对【出版者】康德兹有用 归根结底，它应该包括对美和崇高的分析，并根据这种分析简化康德的理论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变得更加全面，正如席勒在他关于优雅和尊严的论文中所说 但是，我认为，当他应该勇敢探索的时候，他在跨越康德的边界时停下来了 不要嘲笑我！我可能会犯错；但是我已经测试过了，我已经努力测试了很久 (Smtliche，Bd.3:157)这篇文章实际上还没有完成，但这封信告诉我们，荷尔德林不仅研究过康德的美学，而且熟悉柏拉图和席勒 在某种程度上，荷尔德林通过席勒加深了对康德的理解 1791年初，席勒大病初愈后开始阅读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并被其思想深深吸引。结果，他失去了控制，接连阅读《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几乎完全沉浸在康德的“批判体系”中 席勒最欣赏《判断力批判》。他遵循康德的“美学”，一方面用“客观美”补充康德的“主观美”，另一方面试图通过“美”来克服康德的道德观念二元论 席勒认为，康德的道德观排斥一切感性经验，反对爱好(内贡)和义务(普法利特)。因此，在《论美与尊严》中，他批评康德“从义务的概念出发，严厉而无情地吓唬所有的美神(Grazien)...试图在苦行的严酷道路上寻求道德的完美”。 席勒认为，为了道德的完善，人们不应该把感性作为负担扔掉，也不应该把它作为庸俗的外衣从自己身上脱下来，而应该把感性与他们最高的自我实现紧密结合起来，因为“一个人的道德完善只能通过他的爱好参与他的道德行为来证明”(Werke:464)，而所有这些都只能通过“美”来实现 因此，席勒把感性与理性、爱好与义务的和谐称为“施内·塞尔” 据荷尔德林自己说，在研究康德《判断力批判》的美学部分之前，他已经一遍又一遍地仔细阅读了席勒的《论美与尊严》。他赞同席勒的分析批判，希望康德的理论在对美的分析上能像席勒一样“更全面”。 然而，荷尔德林忍不住说席勒“当他应该勇敢探索的时候”就停止了 至于席勒为什么停下来，荷尔德林似乎没有说清楚，但从《论美与尊严》一文来看，席勒此时的观点仍然没有脱离康德的“美是道德的象征” 荷尔德林希望跨越“康德-格伦泽”，并在1795年出版的《判断与存在》中表达了这种态度 在荷尔德林眼中，康德是一位将理性从一切外在约束中解放出来的伟大哲学家。他称赞:“康德是我们民族的摩西。他带领人民走出埃及的衰落，进入自由而孤独的投机沙漠，从圣山给他们带来了强大的法律。 ”(Smtliche，Bd.3:331)从根本上说，康德哲学是一种自由哲学，但正是这种“自由”引起了荷尔德林的不满 1794年秋，在瓦尔达乌森，他在他的哲学片段《论自由法则》中讨论了康德的“自由”:自由法则发出命令，无视自然的帮助 无论自然是否促进这一法律的实施，它都是命令 相反，它以自然抵抗为前提，否则，它就不会指挥 自由法则第一次展现在我们面前，它堪称典范 我们所有的美德似乎都源于邪恶 道德从不相信自然 即使道德并没有停止成为道德，一旦管制的基础在于自然而不是自由，仅仅由自然建立的合法性将非常不稳定，并将随着时间和环境而变化 (Smtliche，Bd.2:497)康德的“自由”是一种道德自主的自律能力。道德与自然是对立的，它从来不依靠感性(自然)冲动去行动 因此，对于自然来说，自由的法则必然是“纪律” 事实上，荷尔德林从未接受过康德的“自由法则” 1794年，他在席勒的《塔利亚》杂志上发表的《施珀里翁的碎片》，已经反映了康德“自由观”的修正，因为他在“自由法则”中看到了一种不信任自然的“理性绝对主义”，而在荷尔德林看来，不信任自然实际上是不信任意义上的。 与康德不同的是，荷尔德林并不认为自由与自然是对立的，而是认为自然不是人之外的东西，它属于人性的一部分。因此，所谓自由就是遵循自己的自然规律 荷尔德林并没有留下太多的文字来讨论康德哲学，这部《论自由法则》只是一个片段，并不能完全表达荷尔德林的思想 然而，它至少揭示了他与康德的哲学差异 在研究康德的同时，费希特的哲学也引起了荷尔德林的极大兴趣 费希特的哲学直接继承自康德。受康德实践哲学的影响，费希特摆脱了以往的宿命论或决定论世界观，认为人的自我尊严在于他的自由、负责和道德人格 然而，康德对“人为自然立法”的强调使现象与本体二元对立，他在现象背后的“物我”限制了理性的自由 费希特认为这是康德哲学的缺点 因此，他试图建立自己的知识，用绝对的自我克服康德哲学的内在矛盾 费希特的“绝对自我”是一种“原始行动”(Tathandlung)，即产生一切行动的行动 自我是以自身为基础的，它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设定自己。只有通过这种纯粹的自我设定，自我才能存在 费希特的整个知识研究是建立在一个绝对无条件的自我之上的，它不仅设定了自己，还设定了一个非自我来对抗自己，成为一个可分割的有限自我和一个可分割的有限非自我，最终在一个绝对无限的自我中实现综合 费希特这样评价他的哲学:“我的系统是第一自由系统；就像法兰西民族把人从外在的枷锁中解放出来一样，我的制度把人从事物本身和外界影响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在我的第一个原理中，人被看作是独立的存在物，事物本身在之前的所有体系中，甚至在康德的体系中，都不同程度地束缚了人。 ”⑩在当时的德国哲学中，费希特的风头几乎超过康德。例如，施莱格尔曾把费希特的《知识与法国大革命》和歌德的《威廉·梅斯特》称为时代的三大潮流 许多人来到耶拿听费希特的讲座，荷尔德林也在其中 费希特在耶拿开设了两门哲学课程，一门是关于“知识”的专题讲座，另一门是关于知识应用的通俗讲座 他的演讲雄辩而精彩，深受听众欢迎 荷尔德林每天都去上费希特的课，为了能经常和费希特聊天，他搬到了家附近居住 1794年11月，荷尔德林在给诺维的信中热情赞扬了费希特:费希特现在是耶拿的灵魂 上帝保佑！是他。 我从未见过如此有精神深度和力量的人 在人类知识的最远领域，他探索并规定了这种知识的原则和由此产生的法律原则。他以同样的精神力量，不顾黑暗暴力，思考从这些原则中得出的最远最大胆的结论，以同样的激情和约定诉诸文字和课堂。如果两人的约定留下他的例子，对我这个穷人来说，可能是一个无法解决的困难。 (Smtliche，bd.3: 159-160)在耶拿，荷尔德林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费希特的哲学中，除了他经常拜访在耶拿大学教历史的席勒，并修改他的小说《赫佩里昂》 他和费希特不是学生/崇拜者和老师/崇拜者。更多时候，他是费希特的批评者。他对费希特哲学的批判，最早见于他1795年1月26日写给黑格尔的信:费希特的思想讲义——《一切知识学习的基础》——以及他发表的关于学者使命的讲义会让你感兴趣。 一开始我怀疑他武断 如果我可以猜测的话，他似乎处于或者仍然处于一个转折点。 他的许多言论表明他想在理论上超越意识 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他比迄今为止想要超越世界存在的形而上学家具更为超然 他的绝对自我包含了所有的现实 它就是一切，没有别的。 对于这个绝对的自我，没有对象，否则，一切都不会在其中；但是没有对象的意识是不可想象的。如果“我自己”是客体，那么“我”作为这样一个自我必须是有限的 如果物体只存在于时间中，它就不是绝对的 如果可以想象，绝对自我中没有意识，那么作为绝对自我的“我”就没有意识，只要“我”是无意识的，“我”(对于“我”)什么都不是，那么那个绝对自我(对于“我”)也什么都不是。 (Smtliche，Bd . 3:17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