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全球化”与“全球化时代”二者不能等同;它们是两个既有联系又有很大区别的概念。从最宽泛的意义上说,全球化在人类产生以来就一直进行着,但速度极为缓慢。资本主义时代全球化加速发展,但那时有“全球化”,却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化时代”。20世纪至21世纪,电子媒介和互联网的产生和发展使“时代”大变样,世界才真正开始进入“全球化时代”。“全球化时代”反对建“隔离墙”,它是空间界限崩塌、全球大融通的时代;“全球化时代”反对“单边主义”,是多边化、多元化、多样化、无限丰富多彩的时代。“全球化时代”使得社会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它必然引起文学艺术和美学发生亘古未有的巨大变化。在“全球化时代”,文学家、文艺学家和美学家将面临许多新课题。
关 键 词:全球化/全球化时代/空间界限崩塌/多边主义
作者简介:杜书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一、“全球化”与“全球化时代”
“全球化”与“全球化时代”并不能完全等同。按我的理解,对全球化这个概念可以作比较宽泛的理解,它是指地球上各种不同的文化,通过各种形式和各种途径,在各种范围、各种程度上,交往、碰撞(甚至免不了厮杀),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互相融通,从而某些方面或某些部分达到统一,实现一体化(如某些度量衡单位的统一、某些科学原理和技术手段的共识和共用);某些方面、某些部分虽难以一体化,例如在精神文化特别是在文学艺术等领域很难或不可能一体化,但可以在保持个性化、多边化、多样化、多元化的情况下,互相理解、彼此尊重、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达成某种价值共识和价值共享,促成全球性的文化繁荣。
这样的全球化,人类产生以来就一直进行着。譬如古埃及和两河流域各部族之间的交流(包括文的与武的碰撞和融合),古希腊各部族之间以及与波斯之间的交流(包括文的与武的碰撞和融合),中国自先秦时代以来中原部族与北方游牧部族的碰撞与融合,西汉张骞通西域,西汉末佛教东来以及之后三国时期朱士行、东晋法显、唐代玄奘和义净等僧人西行取经,西方中世纪天主教发动的十字军东征,13世纪蒙古人通过征战建立横跨欧亚的大帝国,13世纪下半叶马可·波罗游历中国并著《马可·波罗游记》,15世纪航海家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近代以来中西经济贸易往来,以及文化上的西学东渐和东学西渐,19世纪40年代的鸦片战争以及此后英法联军、八国联军侵入北京……这些都是世界上不同地区、不同族群、不同国家通过文武两种方式进行的全球化。
进入资本主义时代,全球化急速发展、大踏步前行。《共产党宣言》中已经论及: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不管反动派怎样惋惜,资产阶级还是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还在被消灭。它们被新的工业排挤掉了,新的工业的建立已经成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关的问题;这些工业所加工的,已经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来自极其遥远的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而且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旧的、靠国产品来满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极其遥远的国家和地带的产品来满足的需要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①
但是,这时还不能称为“全球化时代”。20世纪至21世纪,电子媒介和互联网的产生和发展使“时代”大变样。1926年英国人贝尔德发明了机械电视,次年美国纽约、新泽西、华盛顿开始电视联播实验;1931年电子电视在洛杉矶和莫斯科开始试验广播;1936年英国开办世界第一座电视台,次年英国第一次进行户外电视实况转播;1949年美国出现了电缆电视;1958年美国首次将卫星用于通讯传播;1962年美国在世界上率先利用卫星传播电视图像;此后,卫星电视转播和直播逐渐遍及全球。1946年世界上出现了第一台电子数字计算机“ENIAC”;1956年晶体管电子计算机诞生;1959年出现集成电路计算机;1976年,大规模集成电路和超大规模集成电路制成;如今电脑走进千家万户。更伟大的发明是互联网,它是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至今几乎覆盖了全世界,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古人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刘勰),“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陆机)。此外,还有手机的发明和迅速普及……
所有这一切,使全球化速度发生质的飞跃,地球真的如麦克卢汉所说,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这才开始进入实际意义上的“全球化时代”。詹姆逊说:“全球化应该说是一种电子计算机控制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货币资本已经接近了它的最终的解区域化,作为信息它将瞬间从一个节点到另一个节点,横穿有形的地球、有形的物质世界。”②有的学者说,所谓全球化,实际上无非是空间的重组,或者说是空间界限的崩溃。而空间界限过去一直是权力角逐的焦点。在这个时代,全球各个民族各个国家各个地域进行着大交流大融通,打破了作为权力角逐焦点的空间界限。
虽然学者们的这些话不能完全概括“全球化时代”的全部含义,但它已经透露出作为一个“时代”的某些本质特征。
二、全球化时代是空间界限崩塌的时代
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打破了空间阻隔——我这里主要指人为设置的阻隔,至于天然屏障,如喜马拉雅山阻断中印,太平洋隔开中美,等等,当另作别论。空间界限的崩塌,既是全球化实践的结果,也是“全球化时代”的标志性特征之一。空间界限崩塌的实现当然有一个发展和运行过程。从空间界限开始崩塌,到加速崩塌,再到最后完全崩塌,世界大交流、大融通,从而实现各个地区、各个民族、各个国家的人们对全球文明无障碍的共识共享,这中间充满波折和斗争。现在的世界,空间界限还崩塌得不那么彻底,所以当今也还只是“全球化时代”的起始阶段和初级阶段。
回顾以往的时代,虽然全球化也在极其缓慢地进行着,但从总体说,其根本特点却是“隔”。“全球化时代”之前,特别是在古老的年代,各地区、各部族、各国家之间,用老子的话说常常是“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时间越是往前推,越是如此。为什么?这有两种原因。一是,在人类社会还不怎么发达的年代,由于各种条件例如主观的认知能力和客观的交通工具等的限制,像大山、大河、大海的阻隔,无法交通,各个地区之间的交流往往十分困难,因而联系也十分有限。二是,那时候,物资匮乏,除了空气和阳光之外,其他,像水源、土地、人员等,都是一个部族、一个国家维持其生命延续的要害物资,不同地区、不同部族、不同国家的人们都会视之为生命之本。这些物资不足怎么办?就要互相争夺。为了保护自己占领的土地和水源及其他生产生活物资,就会设置障碍加以阻隔,防止外人抢掠。这种阻隔的设立,使得各部族、各国家之间,壁垒森严,界限分明。譬如中国,自先秦起就筑长城——齐长城、秦长城一直到明长城,把中原与北方游牧民族“隔”开,防止游牧民族来掠夺财产、人员。除了物质上的“隔”,还有制度上和精神上的“隔”。由于各地区各部族各国家之间长期互不了解、互不信任,怕受侵害,常常产生对外交往的恐惧;还有,由于长期封闭,夜郎自大,以为自己的制度最优越,自己的思想文化最优秀,而“异族”则是蛮人,不须同他们交流,从而产生顽固的排外思想。于是设立制度上的“长城”和精神上的“长城”进行阻隔。例如,明朝洪武四年颁布“海禁令”,严禁官民私自出海与外国互市,也限制外国商人到中国进行贸易;对外来思想文化,也常常予以鄙视。至清代,虽然国际国内形势使得“海禁”松动,但从统治者主观来说,仍然是与世“阻隔”的思想和心理缠绕脑际。特别是在精神上思想上,更是从内心设置与外界交流的屏障,视外来思想、制度为洪水猛兽。清代统治者,不但防外人,而且也防接受了外来思想的中国人,防新思想、新言论。他们崇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信条,钳制舆论,让老百姓闭嘴。他们大兴文字狱,连“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样的诗句,都被作为“反叛”的言论而治罪。到清末,他们尤其要剥夺思想者的发言权。
全球化就是要打破阻隔,扫除障碍。“全球化时代”主张拆“墙”而反对建“隔离墙”,它是以空间界限的崩塌为重要标志。从全球来看,资本主义时代对壁垒进行了有力冲击。资本主义总体说是“拆墙”的时代,是变“隔”为“通”的时代。到近些年,仍然是“拆”、“拆”、“拆”——1990年6月,德国正式拆除了柏林墙;近一两年,朝鲜半岛的“三八线”也要打通。这是时代大趋势,历史大方向。但,这是一个艰难的历程。某些人,即使号称民主国家里的某些人,头脑里“壁垒”阴魂依然不散。请看,最近自称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总统特朗普先生,不是要花巨资筑“隔离墙”吗?这立刻使人想起中国古人筑的“长城”。历史何其相似乃尔!这是历史的回光返照吗?不管特朗普先生筑“隔离墙”有着怎样的缘由,但总让人觉得是21世纪的历史幽默。不仅如此。特朗普先生还要在国民舆论方面设“隔离墙”,阻断言路,听不得不入耳的话——在记者招待会上粗暴打断他不喜欢听的记者发言,甚至公然剥夺记者的提问权。
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这个自古以来就有“隔”的传统的国家,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例如蒋介石就对国民的思想言论设“隔离墙”——他们“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怕老百姓说话,怕老百姓批评。1946年著名学者闻一多说了几句蒋介石不中听的话,就被暗杀。
在“全球化时代”,不但要清除“物质上”的“隔离墙”,也要清除种种精神上思想上的“隔离墙”;不但要清除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阻碍思想文化交流的“隔离墙”,也要清除民族内部国家内部阻断言路、阻碍老百姓之间思想文化交流的“隔离墙”。要“通”,不要“隔”。要让老百姓畅所欲言。毛泽东说得好:让老百姓讲话,天塌不下来。老百姓能够大胆说真话,能够说自己的话,能够不说假话、不说套话、不说空话,应该成为社会风尚。
三、全球化时代是多边化多元化多样化的时代
以往某些人似乎有一种误解:全球化就是一体化,而一体化就意味着“一律化”,“一律化”再进一步就是世界的“格式化”。
请问:将世界“格式化”能走到“全球化时代”吗?倘若真如此,世界将会多么单调、刻板、枯燥、乏味!
这不是全球化,而是单一化、单边化。这是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实行单边主义路线。单一化、单边化,只要我这一“边”而不要众多的另一“边”,必然化“多”为“一”,化“繁华”为“单调”。这就消灭了世界的丰富多彩。
单边主义不是“全球化时代”的特点,倒是“全球化时代”以前的特点。
封建主义时代是单边主义时代。帝国主义(不管是封建帝国主义、资本帝国主义还是别的什么帝国主义)都是行单边主义之道。他们都是唯有“我”这一边而无视“对方”那一边。封建君主和帝国元首,对内对外都是唯我独尊。天无二日,世无二君。例如中国历代的封建皇帝,一切都是“朕”说了算,金口玉言,一言堂,一元化。这是绝对的单边主义。
资本主义时代,按理说,应该是对单边主义的强烈冲击。应该奉行多边主义,倡行多边化,多元化,多样化,互利共赢。但是,封建主义时代单边主义的余毒如此顽固,影响如此深远。直到现代,有的国家领导人在处理与他国、他民族的关系上,还是霸气十足,总想当世界警察总监,并力图主宰全球。最近,单边主义更加露骨,不惜破坏WTO的协定,而且接连退“约”或威胁退“约”。这不仅是单边主义,而且是独边主义。
政治经济上的单边主义十分令人厌恶。文化上的单边主义是不是同样令人厌恶呢?
文化上的单边主义就会造成思想文化特别是文学艺术的单一化,一律化、格式化。用中国古人的话说就是“同而不和”。从根本上说,这与世界的丰富多彩的本来面目水火不容。
世界万事万物,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本来都是多元性、多样性的组合。这就是中国古人所说的“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即必须“和而不同”。例如烹调,油盐酱醋组合在一起,才有美味;交响乐,管乐、弦乐、旋律、节奏、节拍、速度、力度、音色、调式、和声等组合在一起,才会有美妙的音乐;天上的彩虹,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组合,才会让人歌颂“谁持彩练当空舞”。“全球化时代”应该是遵循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客观规律和本来面目弘扬“和而不同”精神的时代。
单边主义,“同而不和”,这是文化的大敌。奉行“同而不和”的文化单边主义路线,就是要让文化荒漠化,要让文化断子绝孙。
马克思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中曾说:
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和紫罗兰一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我是一个幽默的人,可是法律却命令我用严肃的笔调。我是一个豪放不羁的人,可是法律却指定我用谦逊的风格。一片灰色就是这种自由所许可的唯一色彩。每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现着无穷无尽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阳,无论它照耀着多少个体,无论它照耀什么事物,却只准产生一种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精神的最主要形式是欢乐、光明,但你们却要使阴暗成为精神的唯一合适的表现;精神只准穿着黑色的衣服,可是花丛中却没有一枝黑色的花朵。精神的实质始终就是真理本身,而你们要把什么东西变成精神的实质呢?③马克思说得何等好啊!
应该像反对政治经济上的单边主义一样,也要坚决反对思想文化特别是文学艺术的单边主义。人民需要一个多边化、多元化、多样化、无限丰富多彩的文化地球。
四、全球化时代对社会生活的改变
“全球化时代”出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新鲜事儿,例如所谓“赛博空间”。仅从赛博空间也可以略微窥见“全球化时代”对社会生活的影响。
2004年5月11日,我在一个有关赛博空间的学术对话会上,听了荷兰鹿特丹爱拉斯谟大学哲学系教授约西·德·穆尔《欢迎到赛博空间来:进入人性历史的另一种可能》的报告后,有一个即兴发言,主要意思是说:赛博空间作为电子网络空间,不是通常的空间,而是特殊的空间,是“超”空间——超地理空间,超历史空间;是“后”空间——后地理空间,后历史空间。赛博空间是数据的图表式表现,是脑子里的光速……我与在美国的女儿每周通一次至数次网络可视电话,鼠标一点,女儿和小外孙、外孙女,立刻出现在屏幕上,看到孩子们向我招手,冲我喊:“嗨,爷爷!”万里咫尺,中国、美国,空间距离瞬时浓缩为一个点,神话中的孙悟空也未必能够做到。这是一二十年前像我这样近于老朽的中国学者闻所未闻、也不可想象的事情。但今天,赛博空间就在我们的周围,就在我的身旁,我似乎可以触摸它。
我想,加拿大科幻小说家威廉·吉普森于上个世纪80年代提出“赛博空间”这个词的时候,未必会想到它在今天的世界上,特别是在今天的中国会如此风光,在人们的生活中会发生如此大的影响,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互联网、赛博空间的出现会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我和妻子有一次谈起,为什么我们同女儿、同外孙外孙女,彼此分离,远隔万里,却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思念得牵肠挂肚、撕心裂肺?妻子的答案是:多亏了网络可视电话。现在,用我的话说:多亏了赛博空间和互联网。网络可视电话一通,等于每周见一次面或数次面;而且每天(甚至随时)都可以有电子邮件来往。有什么话,写个“伊妹儿”,一点鼠标,瞬间,过去了;一会儿,信息反馈回来了。多少思念,在赛博空间中化解了。如果《红楼梦》中远嫁千里之外(比我女儿近多了)的探春生活在今天,是否还会有那样生离死别的悲痛?
概括地说:在全球化时代,电子媒介、赛博空间和互联网这个最富有活力和潜力的生产力的大发展,使人们的生产方式和内容、生活方式和内容、思维方式和内容、感情方式和内容、感受方式和内容,等等,都发生了重大改变。
五、全球化时代对文学艺术的改变
2000年金秋,美国著名学者米勒教授在北京召开的“文学理论的未来:中国与世界”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作了一个长篇发言,借德里达的话阐述了全球化时代(或者用他发言中的话说“电信技术时代、电子媒介时代”)文学将要面临的“悲惨”命运,引起了与会者不小震动和争论,鄙人有幸在场。当时我对米勒教授的观点虽然有些疑惑、不解,甚至还有些不满,但对他发言的苏格拉底式的循循善诱和雄辩,十分佩服。这个发言后来以《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为题,发表在2001年第1期《文学评论》上。米勒一开始就引述了雅克·德里达《明信片》中的一段话:“……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影响倒在其次),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即使不是全部)将不复存在。哲学、精神分析学都在劫难逃,甚至连情书也不能幸免。”然后,他的整个发言就围绕这段话的思想加以发挥。米勒说:“德里达就是这样断言的:电信时代的变化不仅仅是改变,而且会确定无疑地导致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学,甚至情书的终结。他说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再也不要写什么情书了!”德里达的话对于文学工作者、文学爱好者,甚至所有惯于以文字表达思想感情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个打击。米勒在转述德里达的话时,也尽量照顾人们的这种情绪,说得委婉、储蓄。但,他是赞同德里达的,这个意思表达得很明白:“尽管德里达对文学爱好有加,但是他的著作,像《丧钟》和《明信片》,的确加速了文学的终结……在西方,文学这个概念不可避免地要与笛卡儿的自我观念、印刷技术、西方式的民主和民族独立国家概念,以及在这些民主框架下,言论自由的权利联系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只是最近的事情,开始于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的西欧。它可能会走向终结,但这绝对不会是文明的终结。事实上,如果德里达是对的(而且我相信他是对的),那么,新的电信时代正在通过改变文学存在的前提和共生因素而把它引向终结。”那么,“文学存在的前提和共生因素”是怎样被“改变”的呢?他说:“照相机、电报、打印机、电话、留声机、电影放映机、无线电收音机、卡式录音机、电视机,还有现在的激光唱盘、VCD和DVD、移动电话、电脑、通讯卫星和国际互联网——我们都知道这些装置是什么,而且深刻地领会到了它们的力量和影响怎样在过去的150年间,变得越来越大。”于是就渐渐造成了目前世界范围内的如下状况:“民族独立国家自治权力的衰落或者说减弱、新的电子社区或者说网上社区的出现和发展、可能出现的将会导致感知经验变异的全新的人类感受(正是这些变异,将会造就全新的网络人类,他们远离甚至拒绝文学、精神分析、哲学和情书)——这就是新的电信时代的三个后果。”④
虽然德里达和米勒的话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说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不能不承认他们抓住了问题的某些要害。文学艺术不会消亡,但是的确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巨大变化。
20世纪末至21世纪,互联网大发展并大普及,网络文学也以人们难以想象的速度发展繁荣。2013年年底,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的统计,文学网民人数已达2.27亿,约占网民总人数的47%;以各种形式在网络上发表过作品的人数高达2000万,注册网络写手达200万,每年有六七万部作品被签约。在这种形势促使之下,经过几年酝酿,中国作家协会于2015年12月17日在北京成立了网络文学委员会。之后,网络文学更加迅猛发展。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第3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发布的数据,至2016年6月,全国网民总数达7.10亿,手机网民为6.56亿;网络文学用户达3.08亿,其中手机网络文学用户为2.81亿。从1998年国内网络小说“第一人”蔡智恒推出《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起,不到20年,中国网络文学创作总数约1000万部。据中国作家协会有关人士在接受采访时介绍,目前国内网站签约及推荐作家约有200万人,还有超过2000万人是网上注册但未签约的,加上不定期在网上写短文、发段子的,网络写手可能超过5000万人……
到今天,网络文学的时代到来了——虽然它尚未取代纸质媒介的书写文学而成为主流,但目前二分天下的局面已经开始出现。
六、全球化时代对文学理论、美学的改变
在全球化时代,除了电子媒介、赛博空间、互联网给整个社会的生产和生活带来根本变化之外,它所造成的影像大泛滥、符号大泛滥,也成为当今社会消费的一个重要现象。你不妨留心一下地铁上的男男女女:十有八九低头看手机,那么投入,那么忘我,有的一边看一边笑,旁若无人。他们中有许多是在看网上传来的各种荤素“段子”。这些“段子”是不是一种新的“文学”形式呢?或者,至少它们其中是否也包含着某种“文学性”呢?
尤其是,电子媒介、赛博空间、互联网,使得人人皆可进行文学创作、人人皆可成为作家的梦想真正变成现实。“文学创作”可能不是几十年前那样的“文学创作”了。“作家”也可能不是几十年前那样的“作家”了。它们的外延、内涵,发生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变化。
面对这些新的审美现实,美学家、理论家怎能固守老的观念老的阵地而不往前挪动挪动脚步呢?
随着社会从外到内、从物质到精神的巨变,人们的审美文化实践以及整个学术活动的内容和样态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可能导致审美文化版图(无论是“面积”还是“结构”)的改写,以至美学学科结构的改变。
我认为,在全球化时代,文艺学、美学必须在承认电子媒介、互联网的巨大冲击使整个社会发生广阔而深刻变化的基础上,在承认生活与审美、生活与艺术之间关系发生新变化、出现新动向的基础上,研究这些变化和动向,适应这些变化和动向,做出理论上的调整。文艺学家、美学家应该对新现象做出新解说,甚至不断建立新理论。当然,我再次强调,对这些新变化、新动向也不能夸大其词——似乎艺术、艺术家在这种新变化、新动向之中失去了意义,理论研究也失去了价值。人类的整个生活还要在新形势下进行下去,艺术还会在变化中存在下去,生活和艺术还是照常互动;特别是那些所谓高雅艺术(剧场艺术、音乐厅艺术、博物馆艺术……)和艺术家作家的创作,也并没有在所谓“生活审美化和审美生活化”浪潮中消失,恐怕也不会消失。2007年9月国家大剧院刚刚落成并进行试演出时,国家大剧院副院长邓一江表示,“试演出期间将推出7台剧目23场演出,包括《红色娘子军》、《天鹅湖》、《江姐》、《大梦敦煌》、《茶馆》、《梅兰芳》及青春版《牡丹亭》,涵盖了歌剧、芭蕾、民族舞剧、话剧、京剧、昆剧等表演艺术门类”——这就是说,剧场艺术、音乐厅艺术、博物馆艺术和艺术家作家的创作,还会继续存在下去,至少在最近的将来是如此。对剧场艺术、音乐厅艺术、博物馆艺术的理论研究也会存在,文艺学和美学不但会存在并且还会不断发展。还是那句话:人是最丰富的,人的需要(包括人的审美需要、审美趣味、艺术爱好)也是最丰富、最多样的。文学所创造的“内视世界”、影视所创造的“图像世界”、网络文学所创造的网络审美世界,各有优势,可以同时满足人们不同的审美需要,它们应该共同发展,不能互相取代。“抽象艺术”和“具象艺术”也可以并行不悖。即使是古典艺术,也没有过时。谁敢说,古希腊的雕刻、贝多芬的音乐、曹雪芹的《红楼梦》、泰戈尔的诗……过几百年、几千年就没人看了、没人喜欢了?而且,“精英艺术家”也不会被“卡拉OK演唱者”取代,他们在历史长河中还会不断涌现,并且会不断产生照耀时代的巨星,歌唱家廖昌永们、钢琴家郎朗们、小提琴家吕思清们……还会在以后的各个时代引领风骚。谁敢说,以后就永远不能产生伟大艺术家?当然,审美活动和艺术会不断呈现气象万千的新面貌,会不断有新的方式、形式、形态,变换无穷。
正因为审美和艺术不会消亡、对审美和艺术的理论思考不会消亡,因此,理论会不断更新——这就意味着: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文艺学和美学会随时代前进而变换它们的思维形式、存在样态和述说方式。任何理论都必须随历史实践的发展变化而不断发展变化,随社会现实、审美活动和艺术实践的不断发展变化而发展变化。正如前几年热议的文化研究虽然不一定会取代文学研究,但它肯定会大大改变文学研究,使它在研究方法、研究内容、研究格局、研究版图等方面发生重大变化一样,网络文学、网络文学研究,同样会使文艺学、美学在研究方法、研究内容、研究格局、研究版图等方面发生重大变化。
文艺学家和美学家将面临许多新课题:目前就急需对审美和艺术的新现象如网络艺术(网络文学),短信艺术(短信文学),广场艺术,狂欢艺术,晚会艺术,广告艺术,包装和装饰艺术,街头舞蹈,杂技艺术,人体艺术,卡拉OK,电视小说,电视散文,音乐TV,等等,进行理论解说。
再如,应该走出以往“学院美学”的狭窄院落,加强美学的“实践”意义和“田野”意义。美学绝不仅仅是“知识追求”或“理性把握”,也绝不能仅仅局限于以往纯文学、纯艺术的“神圣领地”,而应该到审美和艺术所能达到的一切地方去,谋求新意义、新发展、新突破。举一个例子:向以学院派著称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理论家们,就在2007年11月召开“媒介文化与网络文学研讨会”,向他们以往并不熟悉、正在现实中发生着的文化现象、艺术现象伸出探索之手。他们现在已经有了专门研究网络文学的专家;中外文艺理论学会也成立了专门研究网络文学的分会。
我建议:应该发展多形态的文艺学——哲学的、政治的、社会学的、心理学的、美学的、文本的、形式的、历史的、文化的、“学院”的、“田野”的……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协同作战、互补互动。要海纳百川,各不同学派,各分支学科,共同发展,共同繁荣。
注释:
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5页。
②詹姆逊:《文化转向》,胡亚敏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50页。
③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09页。
④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文学评论》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