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诗史上,有关《女神》的历史定位,是一个颇有意味的话题。相较于《尝试集》,《女神》晚出了一年多的时间,但甫一问世,就隐隐然挑战了《尝试集》的地位,甚至被看作是新诗得以成立的真正起点。然而,随着新诗的不断“演进”,当“只认抒情是诗的本分……而象征实在是其精意”的观念,支配了更多的写作和阅读,《女神》的评价也逐渐走低,和《尝试集》一起被挤到了历史的开端处。如果说《尝试集》因风格过于直白、散文化,而一直遭到后人的讥嘲,那么《女神》激昂扬厉的夸张书写,一定程度上也被当作“诗体大解放”不节制的产物,需要更精微的技艺来纠正。尤其在受诸多现代“趣味”熏陶的当代读者这里,《女神》粗枝大叶的风格,更是很难得到同情。
针对这一问题,温儒敏教授曾有《郭沫若阅读的两极现象》一文,提出要让今天的年轻读者接受《天狗》,可采用所谓的“三步阅读法”,包括“直观感受”、“设身处地”、“名理分析”,简言之,要将专业的文学史分析和对五四时代精神氛围的感知结合在一起,这样才能做到一种历史的“同情”乃至“共情”。这一思路切实可行,可以补充的是,仅仅回到历史的“现场”,仍有可能局限于一些固化的文学史叙述,让直观的阅读感受,回收于“个性解放”、“时代精神”一类陈言套语之中。某种意义上,怎样解读《女神》,涉及的并非只是郭沫若早期创作的评价,同时也关乎新诗起点的历史认知,要把握并打开这一“起点”的意义,或许还需挣脱单一的新诗史、文学史线索,在更宏阔的思想文化视野中重构问题框架,一些看似已经“常识化”的结论,也可能由此被重新激活。
一
在《女神》的接受史上,闻一多发表于1923年的《〈女神〉之时代精神》,自然是一篇无法绕开的雄文,与同时代的读者和批评家不同的是,闻一多在一开始就挣脱了语言、形式层面“新旧”之别的讨论,另辟空间,使用了一个德国式的概念“时代精神”(Zeitgeist),来概括他对《女神》中动荡不安、激昂扬厉之气息的感知。事实上,自认为“极端唯美论者”的闻一多,对《女神》的推崇并不是毫无保留的,私下里,也表达过对郭沫若技艺粗糙的不满,但这并不妨碍他从一个极高的理论层面,来把握这部诗集的起点意义,而且,闻一多所谋者大,借谈论《女神》,他也意在阐发对新诗之“新”、抑或新诗之“现代性”的总体理解。那么,“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在他那里,所指为何?套用卡林内斯库式的表述,闻一多进而从“动的精神”、“反抗的精神”、“科学的成分”、“世界之大同的色彩”、“挣扎抖擞底动作”几个方面,勾勒出“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之“五张面孔”,而其中的意涵,或许也尚未被充分打开。
所谓“时代精神”之说,经过不断的转述、重申,今天听来,已近乎某种“陈言套语”。然而,作为一个思想史、精神史的概念,至少在闻一多的时代,“时代精神”还是一个全新的、充满可能性的论述,有两点可以注意:首先,在闻一多笔下,“时代精神”并没有落实为“民主”、“科学”、“个人的发现”等具体的时代命题,他关注的毋宁是一种隐含在历史进程中的精神气质,一种强劲的时代风格、节奏。其次,后来的文学史家接续其思路,往往仅在“五四”的背景中讲述“时代精神”,闻一多无疑站得更高、望得更远,将“二十世纪”这一宏阔的历史视野,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依照闻一多的逻辑,“新诗”之“新”,不在于白话的有无,也不限于文学感受力、想象力的刷新,而要看能否与20世纪之“短促”历史之内在节奏发生高频的共振。后来的新诗人和批评家也爱说“现代”,但往往流于经验的表象,诸如机械文明的喧嚣、都市生活的纷乱、震惊的感性片段……相形之下,闻一多的眼光显得格外深透。
二
《女神》中的科学因素、科学想象,也是后来常被讨论到的问题。粗略统计一下的话,《女神》涉及的知识门类,包括医学、解剖学、物理学、热力学、天文学、电磁学、地质学等。其中,给人印象最深的,大概正是闻一多指出的:“还有散见于集中地许多人体的名词如脑筋,脊髓,血液,呼吸,……更完完全全的是一个西洋的doctor底口吻了”。
所谓“西洋doctor底口吻”,确实是理解郭沫若早期写作的一个重要线索。在《创造十年》中,郭沫若曾回忆1918年秋冬季所上解剖课的感受:“在头盖骨中清理出一根纤细的神经出来的时候,那时的快乐真是难以形容的”。这样的描述如他自己所言,“好像很恶心”,而他也将自己文学的起点,明确与解剖室中的经验相连。
除了诗歌中的想象,在自述中,郭沫若常将创作的发动与特殊的生理状态相连,说自己“每每有诗的发作袭来就好像生了热病一样,使我作寒作冷,使我提起笔来战颤着有时候写不成字”。而《凤凰涅槃》中“凤歌”与“凰歌”交替展开,直至最后的“凤凰和鸣”,不断复沓的诗节,模拟神鸟的翱翔、舞蹈,具有很强的巫术色彩和身体的动作感。这种“诗语的定型反复”的句式,也被他论断为:“由精神病理学的立场看来,那明白地是表现着一种神经性的发作。”可以说,无论登山、观海、望星空、还是在树下醉歌,郭沫若似乎都能构造一个失控的、痉挛的身体形象。
从语言、形式的角度看,新诗之“新”自然与白话书写、自由表达的活力相关,而郭沫若在“起点”上却赋予了新诗语言一种独特的身体紧张感、能动性,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点。“物质文明底结果便是绝望与消极。然而人类底灵魂究竟没有死,在这绝望与消极之中又时时忘不了一种挣扎抖擞底动作”,当闻一多写下这段话的时候,他未尝不在表达《女神》带给他的身体性感受。这“挣扎抖擞底动作”、这“悲哀与奋兴”的反复交替,恰如神经的痉挛,连通了“动的精神”、“反抗的精神”,说明“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不仅生成于外部的历史,最终也会在新诗语言的内部形成震颤。
三
依照浪漫主义的想象,疾病的、不安的身体与文艺的创造性,本来就有一定的关联,但郭沫若不只是在一种修辞的、比喻的意义上来谈论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一枝枝神经战栗”的身体是作为一个知识对象来被认识的,利用“近代医学、尤其是生理学的知识”,“独自树立一个文艺论的基础”,也是他在20年代一个主动的追求。这意味着,诗人的“身体”一方面狂躁不安,另一方面,又是吻合于“科学”的原理,两个看似矛盾的面向交织成“时代精神”面孔上的特殊表情。
简言之,诗人体内战栗的神经、澎湃的血潮,不仅相和于大自然的“律吕”,同样可以呼应社会心理、集体情绪的起伏升沉,用郭沫若自己的话来说,“人生的苦闷,社会的苦闷、全人类的苦闷,都是血泪的源泉,三者可以说是一个直线的三个分段”。在“五四”前后群体运动兴起的背景中,这种浪漫的“一元论”诗学,配合社会病理学的视角,显然内在勾连了一种自发性的社会革命的可能,一种在20世纪中国十分常见的动员型的政治、“文学化的政治”。
对脑筋、血管、肢体的夸张描述,与郭沫若对诗人身体的病理学呈现十分相似,那只声嘶力竭、渴望自我爆裂的“天狗”,也可再向前一跃,引发群体性的革命。当然,这种动员型、文学化的政治,势必要受到科学的“主义”的引导,才能纳入到组织化的政治轨道之中。需要指出的是,这只是《女神》之抒情政治的一个方面,其更内在的能量,并非仅限于集体情感的引燃,因为无论“泛神论”式的物我合一,还是身体与自然的不断应和,都不完全是被动的反射,“挣扎抖擞”也是一个自我创造的动作、一个可能性涌现的时刻。
四
在抒情政治与革命政治的内在连通中,诗人主体与“历史之风”、不安身体与自然节奏之间的呼应、扩张、灵活“转徙”,的确“排演了革命文化和革命政治的能动性”。这种能动的、外向的文化政治,拒绝“内向沉溺”的同时,是否也缺乏一种“内向辨识”、主体深耕培力的维度,当然是可以质询的。对于投身革命的分子而言,除了在变动“时势”中保持高度政治认同,如何改造旧我、让新的阶级意识、革命意识根治于主体内部的翻转,是一个更需要思考的问题。这些争议的存在,不会消解《女神》的“起点”意义,只会让“起点”的意义更为复杂。
进一步说,“世纪”的眼光,不仅对重读《女神》有效,同样适用于早期新诗的理解。与《女神》相比,同时期的白话新诗,可能显得过于素朴、直白。但这种印象是不甚完整的,暂且不论早期新诗人在“诗”的方面也颇多用心,更重要的是,新诗的发生并非只是白话对文言的替代、只是工具意义上的“诗体大解放”,正如闻一多要阐发的,新诗之“新”生成于“五四”前后文化政治的“场域”之中,对另一个审美空间的追求,一开始就伴随了新人、新文化、新政治、新社会的构想。
作为20世纪中国的一项特殊的文化实践,新诗的历史展开已有百年。表面看,“百年”与“世纪”,似乎是可以相互替换的概念,但如果稍作“过度阐释”的话,或许也可引申出两种不同的问题框架:“百年”可以理解为一种绵延的时间维度,对应于新诗史的线性展开,所谓传统与现代、格律与自由、诗体的解放与诗美的复归、先锋性与现代性等议题,也往往呈现在这一线性的维度中;相对而言,“世纪”可以更多理解为一种思想史、政治史的视野,对应于“时代精神”的凝聚或消散,历史危机与转机的辩证转换。两种框架既有重叠,实则也会有所不同,用“世纪”的眼光,重新审视新诗的发生,梳理其与20世纪历史进程的复杂关联,以及在此过程与现代中国人心灵的激荡,其意义在于,能从传统与现代、格律与自由、保守与先锋的惯常争论中挣脱出来,并整合左翼革命诗歌、现代主义诗歌等不同脉络,构造出一种更为总体性的历史视野。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批评》2019年第2期。中国社会科学网 张雨楠/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