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40年代是世界现代性迅速发展并遭遇-全面危机的时代。在人类历史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个时代能像20世纪30-40年代那样展现出戕害甚至灭绝人性的恐怖场景:一方面,法西斯主义以罪恶的战争和集体式屠杀将对人的践踏推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上演了人类历史上最黑暗、惨痛的悲剧;另一方面,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借助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构造出丰富的物化生活与强大的消费意识形态,它不但疯狂地掠夺和摧毁着原本和谐状态的自然环境,更解构着人的主体性意识,使人在工具性的享乐主义生活方式中醉生梦死。作为时代精神的文化观念也随之出现忽视理性价值的全球性态势,人类面临理性走到了尽头、人性被无情摧残、自由遭到禁闭、民主被深深地毒害的严重困境中。正是这种现代性生死抉择的历史时期,以生活在美国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马尔库塞、生活在前苏联的东欧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卢卡奇和正在领导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中国伟大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毛泽东为代表的东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同时发出了以主体性文化复兴为理论视点,反法西斯、拯救现代性和人自身的呐喊。本文以这三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这一时期的著作为例,比较分析三者在文化创造主体、过程和成果方面的理论差异,重点研究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等重要论著中关于文化构建问题超越当时一切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权威见解的重大意义,及其对当下现代性文化重建的范式价值。
1.文化创造主体——人民本位观的重建
面对20世纪30 40年代的满目疮痍的自然界和主体性沦丧的人性,整个东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都在检讨主体性失落、理性隐去的现实,并努力通过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理论重建实现对现代性的拯救。特别是当时的东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们从各自的现实生活环境和文化斗争的语境出发,依据对马克思主义的不同理解,建立自己的主体性理论尤其在文化创造主体问题上开展理论探讨,借以抗御各种非理性的文化。
文化的主体性原则由近代启蒙运动创建,主要为了实现抵抗传统神学而标榜现代的人道主义价值追求。主体性原则一开始就被构建在关于人的存在的定位中,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康德的“主体功能”、费希特和谢林的“同一自我”到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主体性都是精神性的概念界定。而20世纪30-40年代的东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者却从现实出发,没有按照既定概念来理解主体性。美国法兰克福学派主将马尔库塞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思想,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性质进行了深入的剥离和抨击。他在《理性与革命》一书中指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选择了迎合消费文化的非理性主义,有意放弃了黑格尔、马克思理性批判传统,使文化丧失了批判功能。继马克思之后,卢卡奇是首先将文化主体的确立从精神世界转向现实活动中的人。这位东欧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现实主义的历史》中,着眼于历史过程中的主客体关系,强调文化的理性价值,认为文化的主体是人,人的理性价值的展开与确证使文化具有了人道主义性质。他热切希望这个文化主体能够使人民大众自己的生活经历不断向前发展,给工人阶级以自觉。他执著地站在人类历史生成、发展的高度,将文化的起源和发展视为社会总体过程的一部分。他明确指出,文化的存在、本质和功能“只有在整个系统的总的历史关系中才能得到理解和解释”(卢卡奇1980:227)。但在卢卡奇的心底,文化的创造者主体是人民的教育者、启蒙者,是拯救人民的精神救主。马尔库塞曾批评卢卡奇这种救主式的文艺主体,指出卢卡奇给出的文艺创作者隐藏着西方传统的贵族气息和蔑视民众的文化霸权,这种文艺主体根本无法完成建造工人阶级意识的历史使命。而身处亚洲历史悠久、现实矛盾极为复杂的文化历史语境和中国现实民族矛盾、现代性政治斗争中的毛泽东,面对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三面挑战的不同于西方的现代性境遇,对历史的发展和社会前进的动力、性质与方式的把握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有着极大的不同。在《讲话》中,毛泽东将文化回归到现实的生活世界之中,全面、深刻而系统地论述了文化主体性问题。
毛泽东认为,历史的发展决不是个别“英雄”、“圣人”的意志表现,历史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劳动人民的实践活动,历史的现实价值和追求目标是人民大众通过反抗斗争而获得的自由解放,因而人民是历史的真正动力。可以说,毛泽东准确理解并发展了马克思历史观。正是坚守这种人民主体的历史观,毛泽东发现,在现实中,文化的主体性并非先天设定、与生俱来。实际上,传统的文化观念和文化活动由于缺乏与生活的深刻联系、轻视广大民众的生活价值与生存意义,造成表达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文化都不具有真正的、广泛的主体性的严重后果,文化从未实际地成为人民大众的现实生活方式和文化生活内容。在现代性视域中,文化应是自由的行为,自由使文化获得了普遍的主体性,而文化的普遍主体性又是人民大众成为更为广宽的社会主体的重要途径。文化应是超越的活动,超越使文化具有了人民解放、社会自觉的功能。而这自由超越的总原则就是文化自身最终回归到人民大众的生活世界中,“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毛泽东1969:817)。20世纪30一40年代的现实生活,一方面是-全球性的人性灾难、理性沉沦、生灵涂炭,另一方面则是人民对压迫的拒绝,对暴政的抗争,对自由民主新生活的求索、创造。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化,一旦反映了这真正属于人民的真实生活,就获得真正的主体蕴含。因此,《讲话》告诉我们,文化的主体性是指在文化的创造和享受中,不自由的、不全面的、不自觉的人复归为自由的、全面的、自觉的人;是人性复归、获得自由民主的过程,是把人民应有的东西还给人民的过程。自马克思主义诞生以来,人类历史跨入现代性的新纪元,这不仅是人民大众拥有了一种新的世界解放精神,更重要的是历史的对象化方式进入到人民靠自己建立自由民主公正社会制度的自我确证与实现的时代。文化作为现代性新纪元的表达是人类实现自由解放的重要方式,其主体性的承载者正是人民、正是那曾被旧有一切统治阶级和传统意识形态边缘化,被包括东欧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等西方许多学者视为被拯救对象的“工农兵以及革命干部”。可以断言,毛泽东对文化主体的全新界定超越了人类以往所有对文化主体性的论断和设计,打破了文化的贵族性、神圣性。就马克思主义文化主体性理论而言,毛泽东的这一结论不仅代表了20世纪30-40年代世界马克思主义文化主体性理论的最先进观念,而且迄今仍是发展马克思主义文化主体性理论的本体论出发点。
2.文化创造过程——人民实践的大众化
无产阶级理性意识在20世纪初到30-40年代曾遭遇两次重大挫折:第一次出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中,各国无产阶级在资产阶级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迷惑下卷人战争,使无产阶级的共产主义理想和国际主义受到严重挑战;第二次出现在30年代世界经济危机时期,世界经济危机没有使无产阶级革命全面实现,相反产生了比自由资本主义更可怕的法西斯社会。在这种历史情境中,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界弥漫着对无产阶级的失望情绪,以卢卡奇为代表的东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低估无产阶级的理性意识,导致对人民群众的历史价值和生存意义的悲观评价,也造成将艺术家视为民众文化导师与救主的错误理论,这些都注定了西方马克思主义难以在现代性社会冲突和全球化文化语境中真正重建文化主体性。而毛泽东则深刻地领悟到人民大众是社会发展的本体和动因,在世界现代化过程中首次将人民大众确立为文化主体,使文化第一次拥有了广阔的生存时空、成为众人思想、行动、感受的存在方式和表达方式,这也使得文化的创造过程和价值功能可以得到客观公正的评估。在毛泽东那里,文化创造者既不是人民大众的导师,也不是人民大众的救主,而是实现人民为文化主体的中介,文化创造的过程是在人民大众的主体性实践中实现的。
毛泽东高度注重实践唯物主义观点的人的能动主体性和文化实践性原则。他认为,文化创造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人民大众的主体性实践的过程。为此,毛泽东在《讲话》中着重探讨了文学艺术家作为文化创造中介如何实现文化实践大众化的途径。他首先提出文化是为最广大的人民——工农兵服务的观点,同时指出不应只是看到文化工作者对大众进行启蒙、教育、改造的一面,还强调文化工作者向大众学习的一面,从而提出了文化工作者要“深人工农兵群众,深入实际的斗争”,与人民群众相结合,从而改造世界观并获得创作源的观点。毛泽东再三告诫文学艺术家:“无论高级或初级的,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毛泽东1969:820)。文化创造就是要使社会生活主体的人民大众转变为文化主体,将文化作为推动历史发展和展示生活价值的基本方式,实现文化实践的大众化。毛泽东的观点既超越了卢卡奇把人民大众当成被救者的西方意识,也是对当时中国解放区许多有着小资产阶级精神贵族意识的文学艺术家把文艺的大众化理解为“文艺化大众”错误理论的批判。《讲话》曾明确指出,“许多同志爱说‘大众化’,但是什么叫做大众化呢?”(毛泽东1969:808)。许多人所做的不外是如何迁就大众,迎合大众,改良大众,一句话就是如何化大众,而不是使自己大众化。在《讲话》看来,文学艺术家要真正承担起使人民大众成为文化主体的责任,就必须使自己成为人民大众的一员,才能在文化创造过程中实现大众化。文学艺术家不应只是把人民大众作为题材加以表现,而是通过对题材的超越去揭示人民大众的历史意义、现实价值,发掘、开拓人民大众生活的深广度,使人民大众的聪明才智和伟大的创造力得到确证、升华、发展。只在素材、题材、语言上迎合大众趣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穿草鞋,讲粗话的愚昧百姓,其深层动机不过是想向大众推销自己的作品,并用自己的作品去改变人民罢了。事实上,在现代性视域中,毛泽东的这一洞察、论断的精神实质与马尔库塞等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对西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艺术家拆解文艺批判性和建设性功能,一味迎合商品意识、大众消费文化的批判异曲同工。毛泽东进一步指出,文学艺术家想真正成为文化主体的实现中介,必须熟悉人民大众的生活,使自己的情感成为对民众生活的体验,与人民大众心心相印、血脉相通,才能自觉地、亲和地了解人民,才能创造出人民喜闻乐见的作品;必须通过其创作活动使人民大众与实践生活的价值创造联系起来,这样才能真正实现文化创造的大众化,文化主体性才能实现其存在意义和功能价值。
3.文化创造成果——人民创造生活的存在与确证
从本体论而言,文化创造的成果是对人民创造生活的存在与确证,同时也是生活世界的意义发掘,是历史存在与发展的一种自觉的符号物态化。但由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文化主体的特殊界定,导致他们对文化创造成果理解的偏差。他们大多在利用资产阶级文化优秀成果的口号下,把马克思主义基本文化思想和革命实践与当代各种文化现象结合起来,以此来实现文化成果功能的展开。马尔库塞在《文化的肯定性质》一文中认为,当代文化创造的目的只是在粉饰、美化和巩固资产阶级政权,它只具有“为了少数强大的经济集团及其追随者的利益把整个社会组织起来的社会功能”(董学文等1990:240),马尔库塞只看到少数强大的经济集团的文化成果,忘却了世界上还有由广大人民大众创造的另一种性质的文化成果,这种观点显然具有片面性。20世纪40年代斯大林时期的苏联文化理论对文化创造成果的基本要求是真实性和党性,这对东欧马克思主义文化思想影响很大,卢卡奇极富悲剧性的拯救意识使他在把握文学艺术文本时,只将教科书意义上的符合现实主义的作品文本视为文化创造的成果。由于卢卡奇把文学艺术的创作者视为文化的唯一主体,视为对人民的治疗者,因而对他来说,文化成果的批判性只是疗治民众的一种方剂,只是向民众展示病毒原理的教科书,却无法真正消灭现实的病毒。这也根本无法实现文化解放和建设的功能。毛泽东始终把文化成果看成实现人民主体性和推动历史发展的方式,对他来说,文化成果的价值不仅在于显现生活,还在于干预生活、创造生活。只有通过干预生活、创造生活,人民在作为生活主体的同时成为文化主体,成为文化主体的人民才能返归属于自己的真实而有意义的生活,创造新生活。
毛泽东在《讲话》中指出,文化成果的存在价值来自于社会生活的创造者,只有为广大的社会生活创造者所认同,文化成果才能具有普遍而久远的生命力。文化只有服务于社会生活的创造者——人民大众,被他们接受并在精神上满足他们创造和享受的需求,实现他们显现文化意义和价值愿望,文化的主体性才能真正地建立起来。他对文化成果的理解虽宽泛但深刻。他认为,通过包括文艺作品在内的文化创造成果“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毛泽东1969:818)。“更高”,指文化成果表现的社会生活比现实的日常生活具有更高的质量,包含更丰富的价值与意义;“更强烈”,指文化成果所表现的包含着人民大众的审美文化情感比日常状态中的情感流露更浓烈;“更集中”,指文化成果表达的人民生活比日常生活更具概括性;“更典型”,指文化成果表现的生活更富个性;“更理想”,指文化成果创造出的艺术形象所蕴含的社会发展趋势和人民的愿望、诉求比日常生活更明确、更动人。这“六个更”一旦在文化成果中出现,也就实现了对人民实践创造性生活的确证,对作为历史主体的人民的肯定就更具普遍有效性,这就是“更带普遍性”。毛泽东所讲的“六个更”不只是在文化与生活的关系意义上讲的,同时也包含了对文化成果艺术性的要求。《讲话》一再强调:“缺乏艺术性的作品,无论政治上怎样进步,也是没有力量的”(毛泽东1969:826)。针对前苏联文艺思想指导下的苏联作品和-30 40年代国内一些艺术性较差作品的客观现实,《讲话》指出:“一切艺术性较高的,是好的,或较好的;艺术性较低的,则是坏的,或较坏的”(毛泽东1969:825)。这一观点批评了那些认为人民为主体的文艺作品只能是民间文艺或艺术层次较低的娱乐普及读物的观点,对指导当代大众文化的价值取向、艺术趣味仍具有重要意义。
4.结束语
在东西方各自的现代化进程中,文化创造的主体、过程和成果是文化现代性建设的重要内容,尤其在20世纪30 40年代现代性遭受重大戕害,面临全面危机之时,文-化的主体性创造更成为拯救和重建现代性的主要方式。通过对以毛泽东、卢卡奇和马尔库塞为代表的东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文化观的比较,我们发现,《讲话》不仅代表了东方马克思主义重建现代性文化理解的最为强劲并富有个性的声音,而且也实现了对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观无法突围自身传统和语境的超越。《讲话》所表现出的非凡的开放精神和伟大的自信心,不但在20世纪30 40年代的东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中独树一帜,在当代马克思主义全球化语境中,对于现代性文化事业的建设发展也具有重大的理论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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