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抱一(Fran 9ois Cheng)是华裔法国诗人、小说家、翻译家。他的文艺论著《中国诗语言研究》和《虚与实:中国绘画语言研究》成为法国文化界几乎“人手一册”的必读书。他译介法国文学的著作成为中国外国文学研究者必不可少的参考资料。他的诗集线装本《双歌集》成为读者的“抢手本”。他的小说《天一言》获得费米娜文学奖。2001年,他因全部作品而获得法语文学大奖。法国总统希拉克授予他最高荣誉勋章。2002年,他又当选为法兰西科学院院士。希拉克总统称赞他是“我们时代的智者”,“为文化多样性交流奋斗取得辉煌成就”。几十年来,程抱一致力于中西文化的双向交流,被称为“东西方之间的摆渡人”。[1]
《此情可待》(L’éternité n’est pas detrop)[2]是程抱一继《天一言》后于2002年发表的第二部小说。读过程抱一《天一言》的人会发现,作为书名的这句话在《天一言》书末已出现过。在小说出版后,其书名曾被人们翻译为《永恒并不多余》或者《永恒不言多》。我们认为:这样的译法作为书名似乎未能达意。我们在翻译《程抱一访谈录》[3]时将书名译为《此情可待》,语出李商隐的诗《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们感到欣慰的是,这个译名已为程抱一本人所确认。[4]
小说的写作肇始于作者三十年前参加的一次学术讨论会。会议地点是一个古老修道院的遗址。那里收藏了大量中文书籍,是一个法国老汉学家留下的。这些旧书色彩斑驳,散发着干草的清香,页边写满了注记。可以看出,那位老汉学家坚持不懈,努力掌握来自东方的意符文字。那些古籍记载了从十六世纪中期直到十七世纪的最初几十年的社会历史。小说描写的就是这一特殊时期的社会生活。那是中国明末清初风起云涌的时代,也是耶稣会士来到中国,中西文化进一步交流的时期。作者选择这样的文化背景来展开故事情节,使小说具有深刻的思想内容。
首先,小说通过对人物和社会背景的描写展现了这一特定时期社会生活的广阔画卷。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孤儿,黄山道观的长老收留了他,给他起名为道生。道生不但是虔诚的道家弟子,也是医术高超的医生。当长老给道生讲了兰英的故事,道生就下山去寻找兰英。他是一个充满人生智慧的“了不起的人”,他“不仅有救人生命的本领,而且关注生命的基本问题”。道生就是这样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兰英是纯朴的中国妇女形象,心地善良、吃苦耐劳。她原是陆老爷的孙女,嫁给当地有名的乡绅赵二爷。有一年秋收时节,强盗来抢劫,她也被强盗掳去。强盗们在得到赎金后将她放回。兰英虽然被赎回,但她此后的境遇每况愈下。赵二爷两度娶妾,而兰英则被休弃。尽管如此,她含辛茹苦,过着平静的生活。她信奉佛教,救济穷人,被人们称为“真正的圣女”(第40页)道生少年时曾是一个乡间乐手,谁的家里有红白喜事,他就应邀去吹拉弹唱一番。自从在陆老爷七十寿辰祝寿时看到兰英,心头就对她产生了朦胧的感情。此后二人天各一方。三十年后,道生与兰英重逢,仍然保留着美好的记忆。历经千辛万苦之后,道生虽然见到兰英,却压抑自己的感情。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对兰英怀有一份真挚的情感。当兰英出走他乡时,道生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她。道生能找到吗?兰英会接受吗?小说留下了袅袅不息的余音。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也都有鲜明的个性。小英是勤劳善良的仆人,她目睹妇女婚后的境遇,一心一意侍奉兰英,她是“一束持久的光芒”。赵二爷是封建势力的代表。他先娶了兰英,后又将她丢弃一旁。即使重病缠身,行将就木,他仍然不肯放过兰英。若不是道生以医术相救,兰英差一点就被勒死。作者将道生和兰英的故事写得一波三折,真切感人。小说在写道生和兰英的遭遇的同时,描写了中国乡村的社会习俗和文化背景,因而具有浓厚的民族特色。如五月端午的村民龙舟赛、七月初七的道生望月、八月中秋的兰英相思、九九重阳的登高望远等,这些中国传统节日在作者的笔下犹如一幅广阔的社会风情画。
其次,小说中对女性的歌颂,体现了作者的创作理念及其对世间万物的的深刻思考。书中有这样一个情节:道生想起王维诗中两个恋人依依惜别的场景。一个男子站立船头驶向远方,而女子仍然留在河岸。诗的末两句是“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初看此诗句可以发现,诗人认为青山与岸边的女子等同,白云与驶向远处的男子等同。进一步阅读可以理解为:青山为阳性,实际上代表男子,在远处大声说:“我走了,但仍然想着你。”白云为阴性,指明女子,好像说:“我待在这里,我的心随你而去。”再作进一步的思考,可以通过这最后一句诗想起永恒的真实。云产生于山中,升腾至云上,变成雨,雨又落下来,使山变得郁郁葱葱。在这个循环运动中,山不断地托载着云,云也不断地环绕着山,它们之间实现了持久往来的互动关系。这首诗的动人形象实际上象征着永恒的爱、无限的爱。小说进一步分析道:“追根溯源,正是原生的气联系着阴、阳和冲气,由此产生天地万物。活生生的宇宙一旦构成,气当然在宇宙中继续运行。否则就不成为宇宙了。”(第70页)这个情节充满了中国宇宙论的哲理智慧。在道家看来,在阴、阳、冲气中,“阴”是天地之始,也是天地之终,具有包容性和无限性,通向生生不息的世界。程抱一在一次访谈中说过:“西方崇拜‘阳’,也就是男性、力量、对物质的征服,与西方不同,中国思想奉阴为上。‘阴’被比喻为一个山谷,既是一个收纳的地方,也是一个孕育繁殖的场所。它有香气、有光线、有回声,就像树在生长中间和露水及风嬉戏,也像溪水蒸发了变成雾和云,然后再化成雨,落回地面,重新充实源头,完成一次大循环。女性是可以无穷地变化的。在艺术创作里,最美的正是这种女性的特质,这种不断咏唱的音乐。”[5]在小说中,道生“只要时常能看到他的心上人,内心默默地思念,不管对方是否知道,这已是人世间罕见的幸福。”(第59页)在小说的另一处,作者又通过人物之口说:“真正相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在内心深处总是在一起,不管相隔多远,分开多久。”(第251页)作者在此表达了对爱情的深刻思考。书中不时出现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等格言警句,讴歌了忠贞不二、始终不渝的爱情,更体现了中国思想智慧的光芒。
第三,小说通过中西方人的交往过程表现了作者对生命底蕴的挖掘和对人类命运的追问。小说中借道生与耶稣会士的相识和交往,表现了中西文化的碰撞和融会。道生深受道家思想熏陶,善于接受新事物,努力奋斗而不求盈满。他有机会与耶稣会士相识。他们在一起探讨人生和命运,因而相互启发。道生深有感触地说:“啊!世界如此之大!我原来以为中国在中间,周围都是国家。其实从地图上看,只是一个小角落。”(第150页)这些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一起互相交流,各自表明自己的观点:“道家相信灵魂不灭,因为在他们看来,每个人死后,他的灵魂重新加入‘道’的循环。道一直持续运行,那么灵魂也不会死。这很容易理解。当然,这并不阻碍人的肉身死亡。佛家相信转世化身。而基督徒相信,每个人的本质是他的灵魂,这灵魂不依附于他的身体。身体会死,但灵魂不死。灵魂继续生存,尤其是,永远意识到自身的存在。”(第156页)“这些看起来简单,它们随人物、时间、地点而变化!以爱为例,对一些人来说,完全是逢场作戏;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永恒的誓言。一些人像换衣服一样换伴侣,另一些人则一生在等待。”(第69页)爱是如此,其他诸事也是如此。小说由此探讨了人类的基本主题: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作者正是通过这样的描写来体现中西文化相知相识的过程,进而考察了人类所共有的哲学问题,比如:有限和无限、永恒与瞬间、圆满与残缺、悲与喜、善与恶、爱与恨、灵与肉、生与死,等等。这就超越了通常意义上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的命运描写,超越了民族、地区和文化的差异、时空的阻隔,为不同肤色的读者所阅读、欣赏和接受。
由此可见,《此情可待》是程抱一努力融会中西文化的成果。作者对男女主人公恋情的描写,对明末清初社会风俗的描绘,对生命的沉思和对命运的追问,反映了作者从追求圆满和谐转向追求突破、提升的努力,而这正是作者以中西方作家的双重身份和双重视角来观察和反映社会,在作品中沟通中西文化的尝试。法国《费加罗报》的评论说,“东方和西方这两个世界从来没有像在程抱一的书中那样接近。”[6]法国《自由报》发表的书评说,“程抱一的书挖掘个人和近代中国最为深层的痛苦,同时也证明中国和欧洲文化的相互渗透,以及彼此之间的迷恋和仰慕。”[7]这些评论非常中肯,富有代表性。从这个意义上说,程抱一的小说《此情可待》是中西文化交汇的又一枚硕果。
注:
[1][3][5]卡特琳娜·阿尔冈辑录:《程抱一访谈录》,刘阳译,载《当代外国文学》2002年第4期,第148—152页,第148—152页,第152页。
[2]Fran 9ois Cheng, L’éternité n’est pas de trop, Paris: Albin Michel, 2002.以下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仅标明页码,不另注。
[4]余熙、程平:《约会巴黎——与40位名人面对面》,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第31页。
[6][7]http://udngroup.com.tw/linkingp/promote/promote84063-2.asp.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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