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背后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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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文导微,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

  内容提要:纳博科夫常被误解为重手法轻思想的“天才的空心舞者”,但其实手法与思想密不可分,纳博科夫富有艺术性的细节背后也隐含着深刻含义:“那只燕子”、“忍冬饰”、“卡思边的理发师”、“普希金”,它们意味着纳博科夫对生命痕迹的记忆与珍惜、对生命图案的发现与惊喜、对生命个体的尊重、对文学本身的尊重。他的细节实际上直接与文学本质相连、直接与生命相连,具有永恒的终极意义。

  关键词:纳博科夫/细节/意义



  被问到“果戈理对别特尼谢夫将军的描绘意在揭示什么”时,还在上高中的纳博科夫回答:“作者想告诉我们将军穿的是深红色睡衣。”[1](164)纳博科夫对细节的偏好延续一生,他在晚年接受采访时说,“在高雅艺术和纯科学中,细节即一切。”[2](168)细节是纳氏文学批评观的核心范畴,它被提升至本体的高度。而纳博科夫的文学创作也体现出显著的细节性,恰如我国纳博科夫专家刘佳林所言,纳博科夫的小说“基本上是细节的艺术”。[3](5)

  然而,纳博科夫高超的艺术手法和他对艺术的反复强调容易被人误解,认为他只是重手法轻思想的“天才的空心舞者”,[4](298)但其实手法与思想密不可分,纳博科夫富有艺术性的细节背后也隐含着深刻含义。美国作家厄普代克说得很好:“尽管他为我们提供了许多以前语词从未提供的感觉,尽管他玩弄一些噱头让他从书中跳出来,但我们仍然更多地只是感到有趣,而不是信服。也许错在我们这边,我们还没有准备,……因而读不懂他魔法背后的意义。”[](30)纳博科夫本人也提醒:“希望严肃的批评家具备足够悟性来了解,无论我使用什么术语或修辞,我的目的都不是要故弄玄虚,而是要最真切地表达我的感受与思想。”[2](179)本文的目的就是揭示纳博科夫细节魔法背后的思想意义。

  被作家本人称为自己“最长、最好、最怀旧的”[2](13)的俄语小说《天赋》(1937-1938)堪当研究其细节恰当的对象文本,因为它既是纳氏俄语小说的巅峰之作、具有成熟的纳氏风格,又是他小说创作中的核心作品,他30年里几乎所有主要的艺术活动都可以溯源到《天赋》。[1](633-634)我们将从《天赋》中看到,事实上,纳博科夫的细节直接与文学本质相连、直接与生命相连。

  一、细节:值得记忆的生命痕迹

  纳博科夫细节的第一个意义是“那只燕子”,它指生命里值得记忆与珍惜的每一时刻。带有这类意义的细节都可称为“那只燕子”。

  “那只燕子”出自《天赋》主人公费奥多尔在文学晚会上朗诵的诗歌《燕子》。纳博科夫63岁接受采访时回忆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俄语诗:

  一日我俩于黄昏

  在一座古桥上站立。

  告诉我,我问,你可会至死

  记住那只燕子?

  你答,当然!于是我俩开始啜泣,

  如生命在飞翔中出声凄厉!

  到明天,到永远,到黄泉,

  一日,一座古桥边……[6](345)

  俄罗斯学者伊琳娜·扎哈洛芙娜提出,《燕子》蕴含了纳博科夫所有的艺术哲学。①她的断言没有夸张。我们能从这首诗里找到具有纳氏风格的非功利细节产生的原因和意义,而这些又涉及作家创作的一个中心主题——时间。

  纳博科夫的回忆录里有一个耐人寻味的句子:

  雪花以优雅、刻意放慢的动作轻触街灯,仿佛要告诉人这戏法是怎么变的。[7](19)

  我们能从这个句子受到启发:原来,作家刻意放慢书写的节奏,就是要告诉人们,过去的每一时刻是怎样发生的。因为他领悟到“每一时刻都意味深长”。[2](133)

  产生这种感悟的原因主要源于故园的失落。纳博科夫也不是生来就知道珍视细琐之物,它们是在他“儿时最爱的一切化为灰烬或一箭穿心之后,我才开始懂得感念的某些东西。”[7](155)因此,放慢了节奏的描写首先是俄罗斯主题里那些琐细的昔日物事,诗歌里的“那只燕子”首先象征值得记忆的旧俄往事。在纳博科夫看来,想象与记忆都是对抗时间的方式,所以当诗里的小女孩回答小男孩说,当然会记住“那只燕子”时,他们俩人都哭了,因为他们在白驹过隙的生命中看到了永远,这正像诗人布莱克说的,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纳博科夫的细腻描写就是这样:以包含想象的精致记忆对抗时间,以此触碰永远。他将记忆化作文字,通过对时光的精心雕刻,使他早已失落的故园永垂不朽。

  倘若把眼界放宽一点,我们会发现,“那只燕子”还能指代一切因其终将逝去而被作者精致描写的事物。纳博科夫在谈起《燕子》一诗时补充:“不是任何一种燕子,不是那边的那些燕子,而是轻轻掠过身旁的那只燕子。”[2](14)他强调“那只”,其实是在强调稍纵即逝、吹弹欲破的每时每刻:我们还能看见许多燕子飞来飞去,但它们都不是彼时彼刻的那一只了,就如芳草长遍天涯,而此时此刻的芳草却将凋谢。普希金曾说“而那逝去的,也将变得可爱”,纳博科夫的细节暗示我们,“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东西终将在我们回眸之时变成“那只燕子”,逝去的每一时刻都是生命的痕迹与生活的馈赠,都因其不可替代值得珍惜与铭记。

  纳氏细节的这个意义体现了他对待生活的态度——心怀感念。他在经历失去以后开始懂得感念一切,包括中心的与边缘的、逝去的与即将逝去的。这份深重的感念使他给予看似渺小的过场人物与琐碎之物非同寻常的细腻描写,这些描写实质上又是对俄罗斯主题里那些昔日物事细腻描写的延续。

  《天赋》中有大量看似不起眼的琐碎“闲笔”,它们都是值得记忆的“那只燕子”,象征着值得珍惜的生命痕迹。在纳博科夫笔下,每一个生命印记都呈现出瞬间的静态与它的丰富内容。纳博科夫借他的短篇小说《柏林向导》的叙述者之口说:

  文学创造的意义就在这里。去描绘普通寻常的事物吧,未来岁月的镜子会善意地反映它们;……我们寻常生活中的一切琐碎之物都会自动变成吉光片羽。[1](330)

  因为一切都会逝去,所以纳博科夫希望我们能够对它们心怀感念。这样的态度就相当于怜悯。《天赋》有一段直接提及了对琐碎之物的怜悯:“一种锐利的怜悯——对空地上的一个白铁罐,对一个被踏入污泥中的‘民族服饰’系列香烟盒,对一个偶然发出的简陋词汇,它正被无故挨训的善良而软弱的恋人重复……”[6](408)小说对寻常事物的描绘不仅因其细腻诗意的笔触给了我们美的体验,还让我们看到了怜悯。这恰恰演绎了小说作者本人的观点:“何处有美,何处就有怜悯”,“美加怜悯,这是最接近艺术本身的定义。”[8](217)

  然而,尽管纳博科夫非功利的细节描写源于他对待生活的感念态度,但他的精雕细刻依然容易被贴上“为艺术而艺术”的标签,好在他的传记作者博伊德极有信服力地指明,恰恰相反,纳博科夫是为生活而艺术:

  请环顾一个拥挤的房间:一个会议室,一个晚会,一个教室。没有哪个艺术家能如此个性化地塑造人物,……也没有哪个艺术家能够毫发无爽地表现他们交往中的细微差别。……艺术唤醒了我们对细节、完整、和谐的注意,……它们是生活内在之艺术性的一部分。……它们展示的是世界无穷的创造力。[1](9)

  博伊德不愧为纳博科夫的优秀读者,他从典型的纳氏细节中发现,世界在纳博科夫眼里是神奇美丽的,值得记忆与感念。纳博科夫在用细腻的笔触向我们展示世界无穷的创造力;他试图用艺术的诗性唤醒我们去留意“生活内在之艺术性”的那些部分;他试图告诉我们,那些看似普通寻常的事物其实都是生活的礼物,终将变成吉光片羽、值得记忆之物,而文学创造的意义就在于描绘它们。事实上,纳博科夫从未游离于生活之外。②

  二、细节:有待发现的生命图案

  纳博科夫细节的第二个意义是“忍冬饰”,它首先代表复杂精致、有待读者厘清与发现的细节设计。带有这类意义的细节可统称为“忍冬饰”。

  “忍冬饰”一词取自纳博科夫回忆录《说吧,记忆》的前言:

  我也玩味过《忍冬饰》这个书名。忍冬饰是一种忍冬叶片装饰图案,看起来有复杂交错、不断丛生的效果。[7](13)与回忆录相似,他的小说也是由众多“复杂交错、不断丛生”的细节图案装饰而成的“忍冬饰”,其中的秘密有待读者去发现。

  想破解“忍冬饰”的秘密、发现作者的精心设计,就需要充分依靠意识的力量。上文已说过,通过记忆对抗时间,使“那只燕子”达到永恒,这是意识的力量。但意识的力量不限于此,它还表现为在记忆细节的基础上能动地重组相关细节。用纳博科夫的语言来形容,这个“重组细节”、发现“忍冬饰”秘密的过程,也就是“折叠魔毯”的过程,也是对抗时间的一种方式:

  我不相信时间。我喜欢把使用过的魔毯折叠起来,让毯子的花样相叠。[7](189)

  “折叠魔毯”、“让毯子的花样相叠”的意思就是,意识逾越过时间的屏障,能动地把有某种联系、却又被作者散布各处的细节重新组合起来,发现作者的精心设计。这种发现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赖读者的联想思维,因此,读者的联想思维也能够得到锻炼。它有两层意义。

  一层意义是文学层面的:众多细节构成小说文本这一“复杂交错、不断丛生”的“忍冬饰”,发现它们之间的关联,也就意味着发现作者的设计。纳博科夫在讲稿中多次提醒读者注意细节的组合,其实就是想让读者用意识的力量去发现作者的设计。博伊德也曾说过,让读者不断回身去发现丰富的证据与设计,这始终是“纳博科夫作品的一个中心主题”。[1](602)细节的组合在《天赋》中形式多样,小到细部的衔接,大到复杂的主题。

  这里要单独说明的是一种以特殊形式“重叠”起来的细节,它们是不同时间里相同或相似的图案,由极其类似的场景组成,是最突出、最容易被察觉的“忍冬饰”。例如“蝴蝶飞舞”的场景。“一只巨型蝴蝶,飞时呈扁平状,……也是这种蝴蝶,有时被一个气喘吁吁的农家小孩带回,……也是这种蝴蝶,从医生那模范蒙古马迈着小步的蹄下振翅起飞,”[6](330)几只不同的蝴蝶被作者刻意“折叠”之后能变成同一只。当读者默认它们是“同一只”,也就只会注意蝴蝶飞翔地点的变化,却在不经意间淡忘了时间的流逝。这一“重叠”的蝴蝶图案较好地体现出,意识能够无视时间、自由穿越。蝴蝶图案在作家晚年的回忆录里得到进一步发展,它也飞得更远:“那蝶接着朝窗口飞去,少顷变成一个金色小点,下降、上升,往东飞翔,越过树林和冻土,朝向沃洛格达、维亚特加和彼尔姆,飞越瘦骨嶙峋的乌拉山脉,飞向雅库茨克和佛克恩-科里麦斯克。它在佛克恩-科里麦斯克失去一个尾突,继续往美丽的圣罗伦斯岛前进,越过阿拉斯加,来到道森镇,再沿着洛矶山脉南行。就这样,飞奔了40年,最后来到山城博德附近一棵当地土生的山杨树下,停驻在一株从外地移植至此的蒲公英上,此时终于被捕获。”[7](159-160)

  有时纳博科夫会直接述及“折叠”手法。“在山里过完整个夏天以后(不是一个夏天,而是好几个,在不同年份,它们半透明的层次彼此交叠),”[6](369)在这一句里,作者以“交叠”的字眼提醒读者注意他的“折叠”手法。后来,他在回忆录里再次为读者直接展示了这种图案重组的手法:“孩子发现了几片微凸的陶器碎片,边缘的涡形图案居然可以连接起来,就像拼图一样,一九○三年在同一个海滩,我也发现了相同的图案,一八八二年我母亲在曼通的海滩也看过那样的碎片,一百年前,她的母亲也捡过一样的陶片……如果这些陶器碎片都保存下来的话,或许可以拼成一个完整的碗。”[7](399)

  我们能从以上纳博科夫的原话读出,发现“忍冬饰”秘密的另一层意义是在生命哲理层面的:“折叠魔毯”与重组细节的意义,其实并不单停留在文学的层面,即发现作者的设计。走出小说世界,发现生活里细节之间的关联,就意味着发现比小说作者更高的、人生造物主的设计,发现命运的图案。此时,意识再次冲破了时间的束缚。与“时间”相比,纳博科夫更愿相信“意识”;与“体验生活”相比,纳博科夫更愿去“发现生活”。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发现造物主的设计”中的“造物主”与宗教无关。“造物主”在纳博科夫的小说世界里是VN(Vladimir Nabokov),在现实生活里是他多次惊叹的VN(Visible Nature),或者说,是生命本身。在这里,“小说的作者”与“人生的造物主”被符合纳氏创作观地等同起来,③而重组细节的文学意义也自然而然地升华到有关生命的意义。

  纳博科夫一直努力让他的学生从艺术的角度去阅读,去感受“一个充满灵感的精致的艺术品所提供的纯粹的满足感”,[8](337)因为这种满足感会建立起一种更加纯真的内心舒畅感,而这种舒畅一旦被感觉到,人们就会意识到:

  尽管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跌跌撞撞和愚笨可笑的错误,生活内在的本质大概也同样是灵感与精致。[8](337)

  纳博科夫对生活本质的惊叹再次印证了其精致作品“为生活而艺术”的本质,他的教学理想也再次让我们看到发现“忍冬饰”的两层意义之间的联系。然而,不管是发现小说作者的设计、还是发现人生造物主的设计,这两层意义的实现都是以对细节的记忆与熟悉为前提,纳博科夫仍在提醒我们注意细节。

  三、细节:值得尊重的生命个体

  纳博科夫细节的第三个意义是“卡思边的理发师”,它指代每个值得尊重的生命个体。带有这类意义的细节都可统称为“卡思边的理发师”,我们能从这类细节中看出纳博科夫对个体的尊重。

  “卡思边的理发师”一词来自纳博科夫的名作《洛丽塔》:

  在卡思边镇④上,一位上了年纪的理发师给我理了个马虎的头:他唠唠叨叨地说起他玩棒球的儿子,每遇一个爆发音,唾沫就喷在我的脖子上,隔一会儿就用我的大围巾擦擦他的眼镜,或停下他颤颤巍巍的剪刀,去剪什么退了色的报纸,于是我无法专心了。忽又发现他正指着书架上一堆陈年老酒中的一张照片,这让我大吃一惊,那位健壮的年轻棒球手已经死了三十年。[9](214-215)

  罗蒂最先注意并研究了这个细节,他认为这段文字是证明亨伯特欠缺好奇心的例子,纳博科夫花一个月的时间去完成这个与小说故事发展全然无关的句子,是因为他害怕读者会像亨伯特一样忽略这个细节。[10](225)在这里,“好奇心”的意思接近于我们常说的“恻隐之心”、“怜悯”。而好奇心的缺失就会造成纳博科夫害怕的残酷,⑤这种残酷有别于我们惯常的理解,它源于漠然,即对他人不好奇、不关心。在小说里,作者用“卡思边的理发师”一类的细节展示自己为避免“残酷”所尽的努力,尽显他对个体的尊重。

  对个体的尊重,从宏观角度看,表现为纳博科夫的叙事方式。李小均贴切地把纳博科夫的叙事方式总结为“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这类作家尊重个体的独特性与丰富性,认为“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当人们朝下看的时候,会觉得头晕目眩”,“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值得仔细审视,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与梦想”,他们的宗旨是抱慰、伸展个人的生命感觉,讲的都是“绝然个人的生命故事”。[5](221-222)

  对个体的尊重,从微观角度看,就表现为纳博科夫笔下大量“卡思边的理发师”这类边缘性文字,即他对琐碎之物与过场人物的细腻描写,这些描写与他“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相呼应。用他自己的话说,“大作家的世界确实是个魔幻般的民主世界,哪怕是很小的小人物,……在那个民主世界中都有生存、繁殖的权利。”[8](112)他之所以被狄更斯《荒凉山庄》里一个“手心朝下”的细节感动,是因为他的心里早就有了对个体的尊重,他只是从狄更斯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他在《天赋》里也有大量类似的描写。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无思想指向又无关宏旨的边缘性角色,费心去写惊鸿一现的人物与事物,比如,一位背对舞台披上外衣的女士、玫瑰花根茎下缀满的水泡、售票员手指上贴着的一块胶布、老太太眼镜和鼻梁间塞的棉球等等这些来去匆匆却同样值得书写的“卡思边的理发师”,——这就显示了他对个体的尊重和对残酷的警惕。李小均指出,尊重生命个体、远离残酷,这就是纳博科夫坚持的个人主义伦理道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纳博科夫说他自己是一个严肃的道德主义者。⑥纳博科夫的严肃引人深省。

  巧合的是,纳博科夫所持的民主思想、他所坚守的个人主义伦理道德,与佛教所云之“悲心”、“平等心”异曲同工,都是对众生真诚的慈悲,“没有范围的限制,心态上也没有丝毫偏袒,它常被比喻为太阳,光芒照遍一切,没有分别。”[11](124)

  四、细节:值得尊重的文学本身

  纳博科夫细节的第四种意义是“普希金”,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普希金在这里就是“艺术自由”的化身,代表纳博科夫的审美理想。从这个意义来看,“细节”也意味着“普希金”。

  源于对个体的尊重,纳博科夫始终认为细节优于普遍。这一观念决定了纳博科夫对文学本质的理解,他认为:

  文学不是泛泛的思想,而是具体的揭示;不是思想流派,而是一个个天才的个人。[8](103)

  源于对个体的尊重,纳博科夫坚持文学的独立与自由,关注文学作为独立艺术个体自身的价值,并紧密着眼于组成文本大个体里的细节小个体。

  纳博科夫反对将文学之外的因素强加于文学,他认为文学是不依附于社会、历史、宗教等其他学科的独立个体,应该被当作艺术作品来看待。纳博科夫对文学本质的理解主宰了他的写作方式与批评方式,他在创作与批评这两个领域都给予细节高度的重视:“他的小说基本上都是细节的艺术”;他向来坚持立足于文本的分析,提倡通过细读去发现文学的自身价值。细节是组成文本大个体的小个体,他对细节的重视也源于对个体的尊重,与他对文学本质的理解一脉相承。推崇细节,实质上是他坚持艺术自由的方式:对他而言,任何一部杰出的艺术作品反映的都是一个独特个体眼中的独特世界,[8](218)有其自身的价值。这种观念让他去关心细节的魔法,去侦查它们如何将“大东西”缩小(比如“忍冬饰”一类细节),又如何将“小东西”放大(比如“那只燕子”一类细节)。他认为,从本质来看,这些就是艺术,[8](224)关注这些即是遵循“艺术自由”的理念。

  而“艺术自由”的审美理念可以溯源到普希金。纳博科夫专家谢尔盖·达维朵夫认为…尽管白银时代多位诗人,如梅列日科夫斯基、勃留索夫、勃洛克、阿赫玛托娃、曼德尔什塔姆、茨维塔耶娃等,相继把普希金树立为“我们的普希金”,但没人能比纳博科夫更忠实地要求继承普希金的遗产。[12](69)《符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艺术世界与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一书也明确提出,纳博科夫从普希金身上承继最多的就是,普希金总的艺术理念(即以美学价值为最高标准),以及他坚持艺术家独立性⑦的根本立场(即艺术家应该免受社会责任的束缚、艺术家应为进行自由创作的独立个体)。[13](56)谢尔盖·达维朵夫一针见血地指出:“普希金之后,俄国文学走上了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文学成为促进市民、社会、道德、宗教和政治事业的工具),这一变化麻痹了俄国好几代读者和批评家的美学感受力。”[12](69)在《天赋》中,被作者无情嘲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就是美学感受力被麻痹了的例子。同时作者又破中有立,他通过否定车尔尼雪夫斯基功利主义文学观,使被遮蔽许久的普希金之光重新闪耀,重申了艺术的自由。

  “艺术自由”的审美理念可以溯源到普希金,而关注细节又是源于这一理念,所以,关注细节的本质就是坚持普希金传统。因此可以说,普希金就在纳博科夫的细节里,纳博科夫的“细节”也意味着“普希金”。

  “普希金”是纳博科夫在《天赋》里一个精心营造的主题,该主题在该小说中以多种形式设计,如李小均所说,“从婉转的影射到直接征引,从零散的意象到频繁出现的主题乃至完整的美学观念,在纳博科夫的作品中都能发现普希金的痕迹。”[5](67)应该特别一提的是《天赋》里一个绝妙的设计:小说的结尾。小说最后一段是普希金式的结尾,不仅因为它提到了奥涅金,还因为它本身就是隐藏在散文外形下的、严整的“奥涅金诗节”:

  别了,我的书!像凡人

  的眼睛,想象之眼终有合上的那一天。

  奥涅金会起身

  ——可他的创造者已走远。

  不过耳朵暂不能

  作别音乐,去听凭

  故事消逝;命运之弦

  将继续震颤;

  没有什么可以妨碍圣者存在,

  尽管我已收尾:

  我世界的影子会

  越过书页之外,

  如明晨的雾霭一般蔚蓝

  ——这也不是收篇。⑧

  纳博科夫最后一部俄语小说《天赋》是给普希金、给俄罗斯文学的献礼,⑨小说末段普希金式的结尾鸣响了最后一声礼炮。

  普希金诞生整整一百年之后,诞生了《天赋》的作者纳博科夫;《天赋》的最后一章完成于1937年,恰恰又是普希金逝世一百周年。克拉伦斯·布朗意味深长地说:“普希金是纳博科夫的宿命。”[5](47)其实,纳博科夫对普希金矢志不渝的爱以及由此而生的文字,何尝不是一种乡愁?——“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而当我们说起乡愁,又正好回到了作者布置的第一个细节即《天赋》的题记,它取自一本语法教科书:“橡树是树。玫瑰是花。鹿是野兽。麻雀是鸟。俄罗斯是我们的祖国。”[6](264)

  五、小结

  综上所述,纳博科夫精心设计的各种细节背后隐含着许多引人深思的东西,与文学本质、与生命相连,具有永恒的终极意义。本文归纳了纳氏细节的几个主要意义:

  第一个意义是:值得记忆的生命痕迹。纳博科夫笔下那些琐碎之物,其实都是生命存在过的痕迹和生活的馈赠,值得记忆。因为记忆能够对抗时间,使生命痕迹得到珍藏。这体现了纳博科夫对待生活的态度——感念。根据《天赋》里《燕子》一诗的意义,我们把“值得记忆的生命痕迹”这些细节都用“那只燕子”一词来概括。

  第二个意义是:有待发现的生命图案。这种发现的意义首先体现在文学层面上,即厘清小说文本复杂交错的细节,发现作者的设计。它的另一层意义体现在生命哲理层面上,即发现生命的图案与人生造物主的设计。两种发现都可以让我们找到小说与生活内在的相通之处——灵感与精致。根据《说吧,记忆》里“忍冬饰”一词的特征,我们把“有待发现的生命图案”这些细节都浓缩为“忍冬饰”一词。

  第三个意义是:值得尊重的生命个体。纳博科夫的细腻描写尽显出他对个体的尊重。他细致观察与描写了无数处于边缘地位的个体,实为竭力避免那源于漠然的残酷。而尊重生命个体、远离残酷,——这正是纳博科夫所坚守的道德。根据《洛丽塔》里“卡思边的理发师”的段落以及罗蒂的诠释,我们把“值得尊重的生命个体”这些细节用“卡思边的理发师”一词来代表。

  第四个意义是:值得尊重的文学本身。对个体的尊重决定了纳博科夫对文学本质的认识:他一直反对视文学为其他学科的附庸,始终强调文学本身的价值和自身应有的自由。这种“艺术自由”的理念可以溯源到普希金。而关注细节又源于该理念,所以,关注细节实质上就是坚持普希金传统。普希金就在纳博科夫的细节中,细节也意味着“普希金”。因此,我们把纳博科夫的细节都凝结为“普希金”一词。

  我们认为,纳博科夫细节的几个意义可以最简练地表述为:“那只燕子”、“忍冬饰”、“卡思边的理发师”和“普希金”。这四个名词有张力且均出自纳博科夫之笔(除了“普希金”一词,但普希金几乎渗透了纳博科夫的所有作品),带有鲜明的纳氏印记。本文借以这四个“纳博科夫名词”指代其细节的四个深意,是合适的,也富有生命力。



  注释:

  ①可参阅Сурат Ирина Захарoвна,Ластoчкa,http://magazines.russ.ru/novyi_mi/2007/4/sul6.html.

  ②关于“纳博科夫身处何处”的话题还可参见李小均《自由与反讽》一书第33-35页。李小均用了球场的隐喻,把球场比作我们置身的世界,把纳博科夫比作站在球门线上的守门员:“他没有放弃守门的位置,没有飞翔在球场的上空俯视或无视下面的世界,也没有力量去建造另一处球场。他在坚守……”

  ③纳博科夫始终认为,作者是小说创作的绝对主宰,是小说世界里至高无上的造物主。他对“作者无法控制故事”之类的说法难以理解。参阅Strong Opinions第69页。

  ④于晓丹在《洛丽塔》的原译是“卡斯皮姆”,为行文统一,本文选取徐文瑞在罗蒂著作里的译法“卡思边”。

  ⑤参阅李小均《自由与反讽》,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90页。“纳博科夫与残酷”的话题始于罗蒂,我国纳博科夫研究者李小均延续并发展了这一思路。

  ⑥参阅李小均:《自由与反讽》,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00页。李小均认为,如果不从这个意义,而是从大家普遍共享的道德体系来认定纳博科夫是个“严肃的道德主义者”,就会有“过度诠释”之虞。

  ⑦纳博科夫认为,“诗人应该是自由的、孤僻的、孤独的,正如普希金一百年前所希望的那样”。引自http://www.1ib.ru/NABOKOW/Pushkin.txt.

  ⑧这里用了刘佳林《纳博科夫传:俄罗斯时期》第603页的译文。

  ⑨小说标题“天赋”(Дар)又有“礼物”之义。

  参考文献:

  [1][新西兰]布赖恩·博伊德:纳博科夫传:俄罗斯时期[M],刘佳林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

  [2]Nabokov Vladimir: Strong opinions[M], Vintage international, 1990.

  [3]刘佳林:纳博科夫小说的诗性世界[D],南京大学,2002。

  [4]Alexandrov, Vladimir E. Ed. The Garland Companion to Vladimir Nabokov[C], Garland, 1995.

  [5]李小均:自由与反讽[M],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7。

  [6]Набоков B. B. Дар[M], Cредне-уралъское книжное издателъство, 1990.

  [7][美]纳博科夫:说吧,记忆[M],廖月娟译,大块文化,2006。

  [8][美]纳博科夫:文学讲稿[M],申慧辉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

  [9][美]纳博科夫:洛丽塔[M],于晓丹译,译林出版社,2000。

  [10][美]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M],徐文瑞译,商务印书馆,2003。

  [11][不丹]宗萨钦哲仁波切:佛教的见地与修道[M],马君美、杨忆祖、陈冠中译,甘肃民族出版社,2006。

  [12][美]谢尔盖·达维朵夫:在普希金的天平上称纳博科夫的《天赋》,曹雷雨译//外国文学[J],1998年第4期。

  [13]Злочевская A. B.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ый мир Владимира Набокова и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XIX века[М],Иэд-во МГУ, 2002.

  

责任编辑:张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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