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俄罗斯文化中,伏尔加河常常被认作俄罗斯和俄罗斯人民的象征,但另一方面,伏尔加河沿岸多年以来就是个多民族地区,包括很多非斯拉夫人和非基督徒。相应地,在18世纪的诗歌中,伏尔加河的形象也往往与这些民族的存在联系在一起,即,她并不仅仅是“俄罗斯”的河。而涅瓦河则经常被作为俄罗斯的象征。拿破仑战争之后,民族意识使伏尔加河在文学的书写中渐渐被去异族化,变成“母亲河”,而涅瓦河逐渐失去了指代俄罗斯民族的功能。
关键词:拿破仑战争/伏尔加河/涅瓦河
作者简介:[日]鸟山祐介,日本早稻田大学。
众所周知,在俄罗斯的文化意识之中,伏尔加河常常被认作俄罗斯和俄罗斯人民的象征,在诸多歌曲诗作中往往被称为“伏尔加母亲河”或者“俄罗斯之河”。另一方面,伏尔加河沿岸多年以来就是个多民族地区,居住着不同民族的人,包括鞑靼人和楚瓦什人等等。这一名单中,有很多非斯拉夫人和非基督徒。相应地,在18世纪的诗歌中,伏尔加河的形象也往往与这些民族的存在联系在一起,即,她并不仅仅是“俄罗斯”的河。
在我们看来,伏尔加河文学形象史的转折点在19世纪初期,即拿破仑战争时期。如果与俄罗斯另一条重要的河流涅瓦河相比较,伏尔加河形象的这种转变便显得更为清晰了。本文的任务即在于对19世纪初的不同文学作品进行分析,并通过与之前的文本比较,阐明伏尔加河与涅瓦河在这一转折时期的形象特征。[1](30-38)(605-625)
一、18世纪末期俄罗斯诗歌中的伏尔加河
作为文学主题,伏尔加河早在罗蒙诺索夫写于18世纪中期的圣歌中就已出现了。但在那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中,伏尔加河还只是俄帝国众多河流中的一条,与其他河流并无什么特殊的不同,只有苏马罗科夫写于1760年的一首无名颂歌是这一时期诗歌的特例。在这首颂歌里,伏尔加河作为“众多河流的母亲”被提及,但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苏马罗科夫的颂歌对其同时代人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整体而言可以说,到18世纪中期,伏尔加河在文学范例中,还只是俄罗斯帝国众多河流中的一条,毫无特别之处。
1767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对特维尔、喀山、辛比尔斯克等伏尔加河沿岸市镇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巡察。[2](85-102)为此写了很多献诗。Γ. P.杰尔查文在早期的颂歌《女皇驾临喀山》(1767)中回忆了伏尔加河扮演过重要角色的三次历史事件:伊万雷帝视察喀山、彼得一世视察波斯和叶卡捷琳娜二世视察伏尔加河沿岸地区。按照诗人的说法,在这些历史时刻,伏尔加河的流淌体面适时,即,伊万雷帝视察时惊涛骇浪,叶卡捷琳娜视察时则安静祥和。在B. И.马尔科夫的《致女皇陛下于1767年6月14日从喀山回莫斯科都城的巡视之诗》中描写道,当伏尔加河看到叶卡捷琳娜女皇的船只驶过,她“克制着自己的渴盼,平静了下来”。在两种情况下,伏尔加河都处在女皇的权力掌控之下。
18世纪90年代,有两首我们认为很重要的诗歌问世:H. М.卡拉姆津的《伏尔加河》(1793)[3](118-120)和И. И.德米特里耶夫《致伏尔加河》。[4](87-89)这两部作品的作者都生于伏尔加河,长于伏尔加河,这两首诗对伏尔加河在俄罗斯文学中的形象产生了重要的影响。19世纪下半期我们就可以看到例证:在И. A.冈察洛夫的小说《悬崖》中,赖斯基就曾忆及德米特里耶夫的诗歌(第二章第二节)。
在卡拉姆津的《伏尔加河》中,与此前的诗歌不同,伏尔加河自身成了赞颂的对象。在此意义上,有趣的是,这条河被称为“女皇”、“母亲河”。考虑到这部作品是将叶卡捷琳娜二世作为赞颂的对象,可以认为,在此对伏尔加河的描写,描写的其实是女皇的形象。在此,还需强调的是,在伏尔加河流域“曾经居住着金帐汗国的族人”,而如今“人民安静地生活着”,看来,在描写伏尔加河时,诗人还提及到了这一地区的多民族性。
在德米特里耶夫的《致伏尔加河》这首诗中,这条河同样被称为“女皇”。而对与伏尔加河和“亚洲”诸国有关的历史事件,德米特里耶夫比卡拉姆津给予了更多的关注,凝望着这条河,诗人想起了伊万雷帝对阿斯特拉罕和彼得一世对波斯的巡视。据诗人的说法,当里海预言了俄罗斯对波斯的胜利时,伏尔加河“欢呼着”并举起了“得胜的沙皇”;在她面前,连“贝尔特和里海,一切海都不过是小溪”。在此,还暗示着伏尔加河事实上已经被当作了俄罗斯帝国的象征。
这样一来,在卡拉姆津和德米特里耶夫有关伏尔加河的诗歌中,与杰尔查文和马尔科夫的诗歌不同,伏尔加河并不是与权力之从属物相提并论,而是与权力本身等量齐观。另一方面,到18世纪末以前,这条河往往会与非俄罗斯的民族团体联系在一起:伏尔加河不仅仅是“俄罗斯”人民的象征,而是多民族共居的俄罗斯帝国的象征。
二、拿破仑战争时期伏尔加河的文学形象
在拿破仑战争时期,伏尔加河获得了新的形象。
应当指出,在战争时期,很多莫斯科居民被疏散到了雅罗斯拉夫尔和下诺夫哥罗德这样的伏尔加沿岸城市。例如,赫尔岑《往事与随想》的开篇几页讲道,作者出生那一年,他们一家迁居到了雅罗斯拉夫尔和特维尔省。在Л. H.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罗斯托夫一家同样疏散到了雅罗斯拉夫尔。[5](154)很多文学家,如卡拉姆津和茹科夫斯基都迁居到了下诺夫哥罗德。在这一时期很多首都的知识分子有机会直接一睹伏尔加河的样貌。
在普希金的《致下诺夫哥罗德的居民们》(1812)[6](673-674)一诗中也有这一背景。时值诗人从莫斯科迁至下诺夫哥罗德不久,他这样向“伏尔加河两岸的子孙”,即这个城市的居民致意:“我们都是亲人!”“我们都是莫斯科母亲的孩子!”他将莫斯科的苦难描写为“圣殿被亵渎了”,“阴险的敌人在奸笑/在古老的克里姆林空塔楼上”。诗中强调了两座城市的俄罗斯性和同盟的牢不可破,而这一同盟是对抗拿破仑的。伏尔加河沿岸的多民族团结在这首诗里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产生的。
在A. X.沃斯托科夫(1781-1864)的诗歌《俄罗斯的河》(1813)中,这一对抗表现得更为明确。此诗表现了俄罗斯的许多河流:奥卡河、莫斯科河、第聂伯河、维亚济马河、沃皮河、别列津河、波洛季河和乌拉雅河。这些河都流经俄罗斯的领土,都曾遭到拿破仑军队的占领。从拿破仑铁蹄下解放后,他们都奋起保护“伏尔加母亲河”。诗歌开篇,“儿女河”是这样向伏尔加母亲河致意的:
“无忧无虑地流淌吧,伏尔加母亲河,/穿越神圣的罗斯直到蔚蓝的大海;/就如残暴的敌人从未将你搅浑,/从未以自己不洁的血将你染红,/从未以铁蹄将你的两岸蹂躏,/也从未见过你清澈的水流!/他曾想以头盔将你舀干,/他曾想以桡橹令你浪花击溅;/但是我们来为你承受!/我们付出代价,从他那里夺取营地:/我们不再流经石块和木桩,/我们流经的是子弹和武器;/他用财宝铺砌我们的河底,/他将为我们留下全部的生命!”[7](117)
第二行中“蔚蓝的大海”这个短语,指的是伏尔加河中止的地方:可以认为,这就是里海。有趣的是,在这里,伏尔加河流经的全部土地,被称为整个“神圣的罗斯”,即整个伏尔加河流域被看作是统一的空间,基督教在这里独踞统治地位;其民族和文化差异完全被忽略了。
沃斯托科夫不仅仅是一位诗人,他还是一位知名的斯拉夫语文学家,撰有古罗斯文学和诗歌理论专著。[8](492-493)他的博学,也可以通过“俄罗斯的河流”来判断:在对这些诗歌的注释里,П. A.奥尔洛夫指出,这部作品中的某些表达法出自于《伊戈尔远征记》。[9](534)
第四行中的“пoгнaя”(不信基督的,异教的)这个形容词也值得关注。在《伊戈尔远征记》的结尾部分,与异教徒作战,捍卫基督教的大公得到颂扬,“大公们和他们的卫队万岁,为捍卫基督的信徒,将异教的军队驱赶。”沃斯托科夫在这里所说的异教徒,指的就是拿破仑的军队。这意味着,非基督的异教徒的形象不仅从俄罗斯的形象中被排除出来,还被比作新的敌人,也就是拿破仑。相应地,与伏尔加河的形象相联系的,也不再是作为帝国的俄罗斯,而是俄罗斯的新形象,只是这个新形象已不再与多民族性相联系,而是对抗以“亚洲”敌人形式出现的拿破仑。
在茹科夫斯基的信函《致沃耶伊科夫》(1814)[10](306-307)中出现了类似的比拟:将拿破仑比作“亚洲的野蛮人”:在此,与“古时的拔都”相对应,拿破仑被称作“新时代的拔都”。另一方面,在描写下诺夫哥罗德的萨列普塔和生活在异族殖民地的虔诚基督徒时,诗人从没提及过伏尔加河。想来,茹科夫斯基可能认为伏尔加河的形象与萨列普塔的异域性格无法相容;伏尔加河开始被看作纯“俄罗斯”的河,这一大河的形象从自身去除了一切“非俄罗斯”的元素。
三、与伏尔加河相比的涅瓦河形象
在这一时期的诗歌中,“亚洲”元素并未完全从伏尔加河的形象中消失。在赫沃斯托夫伯爵(1757-1835)的诗歌《涅瓦河,1813年,在施吕瑟尔堡》中,伏尔加河被描写为北方和东方的联络线,将“亚洲的宝藏”带到俄罗斯的欧洲地区。
“在伟大的征途中,/伏尔加延伸着自己的水流,/为了斯拉夫人民的富足/将北方与东方相阖;/为俄罗斯地区带来,/亚洲的财富和宝藏。”[11](19)
另一方面,应当指出,本诗列举了俄罗斯的诸多条河流,而伏尔加河并没有在诗人的关注中心。同时,他还将涅瓦河赞颂为“俄罗斯河流之首”:
“我再次为你歌唱,/俄罗斯的河流之首;/看到你的流淌,涅瓦,/我感到由衷的快慰!/你那清澈的水波,/就像朋友一片冰心。/你的水流,像雷声轰响/将执拗的恶人威慑,/你汇入贝尔特海峡,并宣告,/是罗斯的沙皇,将欧洲拯救。”
在18世纪的颂歌(例如К. B.特列基亚科夫斯基1752年写的颂歌《伊若拉和沙皇之城圣彼得堡颂》)中,涅瓦河常常被当作圣彼得堡和皇权的象征。赫沃斯托夫继承了这一传统,并将涅瓦河与亚历山大皇帝相比。与卡拉姆津不同的是,赫沃斯托夫并没有将多民族的伏尔加河流域形象与俄罗斯的形象联系起来。
但涅瓦河的形象在拿破仑战争时期诗歌中的形象也并不统一。Ф.格林卡在《伏尔加河畅想》(1812)一诗中,列举了他一生中亲眼所见过的诸条河流:布格河、德涅斯特河、第聂伯河等等。他也提到了涅瓦河与伏尔加河。有趣的是,在这里与涅瓦相联系的,是诗人的“幼年时代”和他在那些年里看到的圣彼得堡虚妄的奢华:
“这华丽辉煌的城市,焦虑、喧响和吵闹,/财富、荣誉、声名——一切致命的诱惑,/在我的面前闪过,像影子,如幻梦。”[12](146-147)
与涅瓦河相比,伏尔加河是这样的一条河:在这条河的岸边,诗人能获得真正的内心满足:
“啊!还要再寻找通向旧日欢愉的途径吗?/哪里,到哪里我才能躲得开欲望的纷扰?/难道不是在你这里吗,俄罗斯河流的母亲和荣耀!/啊,伟大的伏尔加,浪涛汹涌!/上天注定我将回归极乐/是否可以治愈忧伤心上的一切伤痕?/啊,伏尔加的波浪!啊,高高的山岗!/在你们面前,时日可获得重生,幸福可否重来?”
在格林卡这里,如他的同时代人一样,伏尔加河形象中的“亚洲”元素已经消失,有趣的是,在将伏尔加河作为“俄罗斯的万河之河和荣誉”的同时,却并没有将涅瓦河歌颂为俄罗斯众多河流之首。
诚然,都市生活的空虚压根不是俄罗斯文学中的新主题。另一方面,我们认为有趣的是,这一主题有可能不仅对圣彼得堡,而且对涅瓦河也带来了负面的影响。在这一背景上,伏尔加河代替了涅瓦河被称作“俄罗斯之河”,而涅瓦河则再不能够取得俄罗斯代表河流的地位了。
参考文献:
[1][俄]彼得罗夫:18世纪的两部颂歌《伏尔加的时空》(论打破常规艺术思维的途径)//外省的精神生活。形象。象征。世界图景:全俄学术研讨会会稿(2003年6月19-20日,乌里扬诺夫斯克[C]。乌里扬诺夫大学,2003。М. П.奥德斯基:伏尔加河—神秘的河:从《十二把椅子》到《往年纪事》//俄罗斯文化的地理全景:外省及其地方作品[C],莫斯科,2004。
[2][俄]Г. B.伊布涅耶娃:叶卡捷琳娜1767年的伏尔加河之旅:发现帝国//T. B.阿尔捷米耶娃,М. И米凯申(责编):菲洛夫的时代。年鉴。第16卷。欧洲的认同和俄罗斯的心智。圣彼得堡:圣彼得堡历史思想中心,2001。
[3][俄]H.М.卡拉姆津:诗歌全集[М],莫斯科,1966。
[4][俄]И.И.德米特里耶夫:诗歌全集[M],莫斯科,1967。
[5][俄]赫拉姆佐夫斯基:下诺夫哥罗德的历史与纪事[M],下诺夫哥罗德,1998。
[6]1790-1810年诗人集[C],列宁格勒,1971。
[7][俄]拉季舍夫派诗人选[C],列宁格勒,1979。
[8][俄]别斯科夫,沃斯托科夫·亚历山大·赫里斯托符拉维奇:1800-1917年俄罗斯作家,人名词典,第1卷[Z],莫斯科,1989。
[9][俄]奥尔洛夫:拉季舍夫派诗人选[C]。
[10][俄]茹科夫斯基:作品与书信全集,第1卷[M],莫斯科,1999。
[11]涅瓦,1813年,在施吕瑟尔堡//欧洲通讯[J],1813年第17期。
[12][俄]格林卡:与友书[M],莫斯科,1990。
责任编辑:张雨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