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具有鲜明的现实品格。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面临“被边缘化”“不及物”“休眠化”“失语化”“理论化”“娱乐化”等种种遭际,某种程度上是其现实品格的自我遗忘而至“自我放逐”的表征。在文学实践面前故步自封于与现实化相对立的狭隘“学术化”,既割裂了文学批评与马克思主义的内在统一性,也使文学批评退缩为疏离于文学现实的“文学研究”。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传统批判种种“非现实化”,“文学的马克思主义”为其当代形式。回到马克思关于“向现实本身去寻求思想”的深刻思考,立足社会主要矛盾发生重大变化的新时代语境,重铸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品格,恰当其时。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新时代/现实主义品格/文学实践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国外马克思主义文化领导权理论及其当代启示研究”(17FZW021)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孙世聪,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鲜明的现实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基本特征之一,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特征根植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之上。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实践和宣传了马克思主义的现实品格,引导了社会主义文艺的基本格局和价值走向,形成了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形式。在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的历史进程中,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中发挥着其他批评无法替代的特殊作用。同时也面临现实甚至不同程度遗忘等问题。文学批评的时效性不足、有效性减弱、功能性降低等当代症状不胜枚举。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繁荣和发展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重塑文学批评的现实品格,是当务之急。
一 症候性诊断与现实性问题
关于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事实描述和症状诊断,“边缘化”、“不成熟”、“休眠”、“失语”、“理论化”、“娱乐化”等。①可视为代表之一。这些描述和诊断绝不是空。从世界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尽管20世纪后期以来的文学批评可能不会成为过去,但“批评的时代”已经结束。“亚历山大的灯塔”能否继续照亮文学大步前进的道路,在这个问题上众说纷纭,文学批评的“边缘化”似乎就在“理论”的背后,从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边缘化”往往被视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与文学实践之间现实关系瓦解的标志,它与各种症候式诊断相互支撑。进一步的调查将表明,这种事实描述和症状诊断都指向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问题。
历史地看,新时期以来的40年间,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批评范式、批评主体、批评风格、批评话语等诸方面都发生了深刻变化。从批评范式看,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大体经历了从一元主导,到一元主导、多元共鸣的转换;从批评主体看,是从作家协会批评家和学院批评家二分天下,到消弭身份分野、批评学者化的转变;从批评风格看,则是从专业批评,到媒体批评、网络批评与专业批评共竞的转变;从批评话语看,是植根于俄苏文论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思想资源的传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到奠基于欧美文学理论资源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与传统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共存的转变⑤。质言之,批评观念大调整、大解放,批评主体意识增强,批评观念方法纷繁多样,批评家群体涌现,批评反思性增强⑥。文学批评经历了从“一”到“多”,乃至全方位的系列转变,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显现出开放姿态和强大活力。
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开始,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兴起和发展,是近百年历史进程中一道耀眼的风景线。文学批评历史表面的起伏,既包括对文学意识形态的强调,也包括对美学和历史批评方法的坚持。“马克思主义文论批评在中国的传播和确立逐渐占据主导地位,构成了这一时期文论批评发展的一条主线”。强调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政治性和思想性,已经成为特定历史时期文学批评的规范标准和指导范式。但就理论谱系而言,马克思恩格斯主张美学和历史批判标准,反对以“莎士比亚”取代“席勒式”。马克思之后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很少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政治化、单一化甚至绝对化。就世界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思潮的演变而言,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被列为20世纪三大国际文学批评流派之一。它的现实品格和影响在当代学术视野中凸显,并被“广泛传播和内化”。世纪之交,当代文学批评越来越具有包容性。在这方面,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被“边缘化”的观点准确地揭示了当代文学批评实践的一些新变化,敏锐地提出了文学批评的现实性问题。因此,这种事实描述既不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主导地位被动摇的断言,也不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过时的证明,而是对当代文学实践新要求的现实品格的理论回应和学术观察。
如果说“被边缘化”从事实性描述的层面指认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性问题,那么,“不及物”“休眠化”“失语化”“理论化”“娱乐化”等判断则是对此问题给予的症候性诊断。这些症候性诊断约略指向以下五个层面:在对象性层面,“不及物”指向文学批评与文艺作品的关系问题,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始于疏离、终于逃避;在功能性层面,“休眠化”意味着文学批评缺乏介入文学实践的自觉性与积极性;在价值论层面,“娱乐化”直指文学批评在其意识形态性上的迷失;在接受性层面,“理论化”表明文学批评遗忘了对话语接受性的考量,批评话语的密林令受众望而却步。此外,在批评文体层面,不同程度地轻视“微批评”等批评新形态;在批评主体层面,多多少少拒斥网络批评写手。这些诊断林林总总,从不同角度揭示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当代际遇。然而,如果考虑到包括文学批评在内的文学研究原本就具有一种在场研究的性质,那么,上述客观而冷峻的诊断则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将研究主体问题有意无意地排除在审思视野之外。如果说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确然存在着批评实践与文学实践关系上的现实性问题,那么缺失了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研究主体的考察,在结构上是不完整的,在思维方式上则是以对研究对象的关注遮蔽了研究主体的自我反思。
在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历史视野中,“专业批评”曾经是文学批评的三大力量之一(11)。后来,一些学者指出,与艺术家的非理性相比,哲学家仅限于概念演绎,只有特定的专业批评家似乎更有资格构建“有效的批评标准”(12)。“专业主义”和“精英主义”开辟了文学批评的隐士世界。这与当今新媒体时代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世界有些相似:一方面,专业批评对大众读者来说显得多余,而业余批评则以通俗的方式争取认同;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似乎只是马克思主义,远离文坛,而文学批评似乎只是文学,回避马克思主义。这些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可能被称为“文学马克思主义者”,他们躲着现实世界。“‘文学’和‘马克思主义’在他们的作品中被认为是不涉及政治的内容和方法:文学批评仍然是‘正义的’文学批评,马克思主义只是马克思主义,政治主要是文学批评家们急于绝望地谈论的东西”(13)。对“文学中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批评并非没有理论偏见和个人因素(14)。然而,总结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品格的退隐是生动的。
作者简介
姓名:孙世聪工作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课题: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国外马克思主义文化领导理论研究及其当代启示”的阶段性成果(17FZW021)。
二 “学术化”与“现实化” 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性,虽然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并没有直接关注它,但他们对其他相关问题的思考为此提供了重要的指导。马克思在批判德国古典哲学的“学术”倾向时,曾写道:“我喜欢孤独、隐居和自我直觉的冷漠”,“这不容易理解;它神秘的自我深化,对于门外汉来说,就像脱离现实的活动一样陌生;它被认为是一个魔术师,如果它发生了,他读咒语,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在读什么”(15)。马克思描述了德国古典哲学“学术”倾向的三个方面:第一,在现实层面,把土地画成监狱,单独处于“纯粹”的理论领域;二是在话语层面,他们在小圈子里自言自语;第三,在接受层面,他们的话离现实和受众都很远。1877年,马克思在谈到工人脱离劳动的理论研究时,提出了“理论灾难”的问题:“如果工人自己放弃劳动,成为像Most先生一伙那样的职业文人,他们就会继续制造‘理论’灾难。”(16)理论之所以对劳动者来说是一场灾难,是因为理论离开了没有根基的实践,变成了“纯粹”的理论。无论是把土地画成监狱的“魔术师”,还是面临“理论灾难”的工人,都以“理论化”、“学术化”的形式打破了理论与实践的密切关系,从而钝化了马克思主义的现实品格。马克思深刻的思想对反思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具有指导意义。 马克思之后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不同程度地延伸了马克思对消弭现实性的批判。20世纪20年代,柯尔施概括了将马克思主义“学术化”的倾向:“声称他们的任务是用来自文化哲学的观念或者用康德、狄慈根、马赫的哲学概念或别的哲学来‘补充’马克思主义。然而,正是因为他们认为马克思主义体系需要哲学的补充,他们也就使人们明白了,在他们的眼里,马克思主义本身是缺乏哲学内容的。”(17)在柯尔施看来,这样的马克思主义既对社会生活与革命作了静止理解,又割裂了实践与理论的有机联系。佩里·安德森则将之概括为“结构上与政治实践相脱离”“理论与实践的割裂”(18),他痛心疾首地指出,历史唯物主义曾经努力完成的从哲学向政治学经济学的转换,在这里又被扭转回去。如今,距安德森的反思又过去了40年,时过境迁,左派运动早已落回低潮(19),资本主义世界本身已是今非昔比,然而,安德森反思中回响的马克思的批判依然振聋发聩。“批评在大多数情况下就是它自身,而且,如果默认这一悖论的话,批评,只要它开始成为有组织的教条的时候,也就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像它自身了。”(20)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将自身视为批评对象之一,正体现了其现实品格,而消弭现实性的批评则是教条化的当代形式之一。 综上所述,忘记现实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把文学批评和马克思主义割裂开来。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退回到与文学现实疏离的文学研究,文学批评的现实退回到“学术”的不干涉,批评的实践性退回到理论的实践性,批评话语成为晦涩的密室私语。“文学中的马克思主义”不是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家的专利。毛泽东在70多年前谈到新民主主义文化时提出了“公式的马克思主义者”,批评他们割裂了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甚至用理论代替实践,导致“只是开马克思主义和中国革命的玩笑”(21)。鲁迅批评“革命作家”缺乏正视现实的勇气:“是斗争,是所谓的超时代。超越时代其实是逃避。如果你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想挂上革命的招牌,你必然会自觉不自觉地走进那条路。在这个世界上,怎么离开?这就跟骗人说可以用耳朵离开地球一样。”(22)逃避现实,或者躲在小楼里,总是把土地画成监狱(23),既不利于革命,也有害于文学。“公式的马克思主义者”和“革命作家”在当代被“文学的马克思主义者”所重生。 对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而言,提出并讨论文学批评现实品格的遗忘问题,绝不是要文学批评拒绝理论、排斥理论,恰恰相反,回到马克思、恩格斯等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理论文本与基本范式,建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24),正是当代核心使命之所在。重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与批判实践的有机联系,关键在于恢复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品格。事实上,以批评理论遮蔽批评实践的现实性,是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尤其需要警惕的不良倾向,其典型表现有三:一是将学理性、理论性研究机械地等同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仿佛只有在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研究中才能真正回到马克思主义、回到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结果却只能得到阉割了现实性的“理论”的马克思主义。二是虽承认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性,同时又趋向于片面强化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性,使得鲜活的文艺现实沦落为理论真理性的证物。三是“什么都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语录来说话”,“根据需要找一大堆语录,什么事都说成是马克思、恩格斯当年说过了”(25),简单僵化、庸俗化地抬高马克思主义,不仅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恰恰相反,它沦为马克思主义早就批评过的对象,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成为“人们盲目膜拜的理论偶像,或者成为并不起实际作用的抽象原则”(26)。迷失现实性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或导致马克思主义的简单僵化,或导致批评家沦为马克思曾批判的庸俗化的“社会主义美学家”,使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脱离实际、远离现实,现实品格被阉割。 作者简介 姓名:孙士聪工作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学院 课题: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国外马克思主义文化领导理论研究及其当代启示”的阶段性成果(17FZW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