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1812年的卫国战争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和创作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本文通过《诚实的小偷》、《舅舅的梦》、《白痴》中的拿破仑叙事,探讨它对于作家本人不同寻常的意义,即在这些叙事背后隐藏着作者严肃认真的核心思想,在明显的笑话背后隐藏着神奇。
关键词:陀思妥耶夫斯基/1812/拿破仑
作者简介:[俄]尼·波多索科尔斯基
1812年的卫国战争不论对19世纪的俄罗斯历史,还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和创作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的父亲M. A.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时是俄军的军医,1813年在俄国军队向国外挺进时他加入了博罗金诺步兵团。据A. M.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忆,母亲玛·费·涅恰耶娃“当时还是年仅12岁的小姑娘,她跟随父亲及其他家庭成员刚刚撤出没几天,法国人就占领了莫斯科”。[1]她父亲,也就是作家的外祖父Ф. T.涅恰耶夫“在战争期间失去了全部财富”。由此看来,这场战争对于作家的家庭而言也是真正意义上的“保家卫国”战争。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于拿破仑去世的那一年,他对拿破仑个人以及1812那个时代的兴趣来自于童年时的印象。“可以说,我连同奶汁一起吮吸着这个名字,全世界充塞着这个名字,”[2]他的主人公之一伊沃尔金将军在谈到法国皇帝时曾这么说。如Γ.科甘所说,在他父亲工作过的玛利亚济贫医院的花园里,未来的作家与医生——他父亲的同事们交谈,他们医好了法军撤离莫斯科时被抛弃的法国伤兵,与1812年战争致残的俄国士兵交流。
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小就阅读了大量的东西,他弟弟安德列·米哈依洛维奇证实:“他阅读较多的是严肃的历史著作。”作家从И.凯达诺夫的《新历史》一书中记住了永生难忘的一句“名言”:“当伟大的腓特烈永远闭上眼睛之时,寂静正笼罩着整个欧洲;但这样的寂静永远不会出现在这样伟大的风暴之前!”这正是凯达诺夫“描述法国革命和拿破仑的出现”那一章的开头。
拿破仑作为俄国强大的敌人,伟大的天才,专制的暴君以及成千上万人的偶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整个创作生涯中始终吸引他。在他的作品中拿破仑主题和1812年战争主题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1812年的战争对作家来说是真正民族团结和自我牺牲的象征。在1863年6月17日写给屠格涅夫的信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回忆起1812年:“那时整个俄罗斯、军队、社会以及全体人民都充满了爱国主义。”这一思想在他的作品中多次重复。在“关于俄罗斯文学的系列文章”中作家指出,“1812年俄罗斯唯一要做的就是拯救祖国。”1876年四月出版的月刊《作家日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借着他所虚构的离奇人物之口把战争当作一件强大的、能够鼓舞和净化人心、团结全社会的现象进行了讴歌:“1812年地主和农奴并肩作战,他们相互之间比在村子里、在和平的庄园里时更亲近。战争给予了大众尊重自己的理由,因此人民也喜欢这场战争。”
小说《白痴》在国外创作时正是法国第二帝国时期,当时欧洲正在准备庆祝拿破仑一世诞辰100周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伊沃尔金将军所讲的1812年的故事给出了拿破仑传说的原始样本。
这完全是对19世纪初英雄时代的另一种看法,不同于Л.托尔斯泰在他的史诗小说《战争与和平》中所提出的观点。伊·沃尔金指出,《战争与和平》与《白痴》两部作品中拿破仑的形象有着紧密的联系:“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鲜活地描绘了法国皇帝。《战争与和平》的作者如同历史小说家描绘得‘相当认真’,而《白痴》的作者则是采用文学笑话的形式。”[3]历史学家、拿破仑研究者B.西罗特金则认为“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启了拿破仑个性描写的两种方法——反波拿巴(《战争与和平》)和亲波拿巴(《白痴》)。”[4]
总之,伊沃尔金将军关于拿破仑的非常有趣和不同寻常的故事到目前为止几乎没有引起研究者的关注。大家仅仅是把它当作文学笑话来对待。M.那林斯基把将军的讲述称为“平庸的故事”。一位学者写道:“在《舅舅的梦》和《白痴》中可怜的老人们谈论拿破仑不是偶然的。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的时代也已经结束。留下来的只有传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传说变为奇闻轶事。退休将军忘乎所以的杜撰,仿佛是拿破仑众多痴迷者依照某一廉价的出版物而创作的一幅粗劣的彩色画:闪光,制服,随从,鹰的观点,闷热的岛屿。拿破仑以徒有虚名的偏执狂形象出现在小说中。”[5]
实际上所有研究者把伊沃尔金将军的故事当成“虚构的故事”,他们感兴趣的首先是他的体裁风格,而不是具体的历史文学内容。
而我们认为,这部小说是出自拿破仑研究者手笔,是拿破仑传说在文学作品中最鲜明的形象体现。故事中加进作者的自传成分。因此,科甘发现,故事中的小伊沃尔金是在“拿破仑攻入莫斯科的时候”从旧巴斯曼大街的父母家逃走,而作家母亲的童年正是在这条街上度过的。小说《白痴》中列别杰夫杜撰了一个搞笑故事:1812年法国轻步兵用大炮轰去他的一条腿,他把那条腿埋葬并竖了块碑。诗意的碑文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母亲坟墓上的墓志铭完全相同,这是H.卡拉姆津的诗句:“安息吧,亲爱的躯体,直至欢乐的黎明。”仅凭这一点不能不说作者提出该故事主题和情节的严肃性和真实性。
伊沃尔金在故事中提到的一些事实对于作家本人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因为在这些事实背后隐藏着许多他个人的生活悲剧。主人公正是出生在1812年。也许作家在构建作品时采用了富有寓意的叙事手法(用1812年的生活场景作为伊沃尔金生活的时代,以此来展示他所追求的拿破仑主义)。在表面可笑的故事背后隐藏着作者严肃认真的核心思想,在明显的笑话背后隐藏着神奇。
在以虚构的“回忆录”形式完成的小说创作中,伊沃尔金的拿破仑故事最令人印象深刻。这种由主人公来讲述拿破仑的文学创作方式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前有过类似的创作经验。第一次是在短篇小说《诚实的小偷》(1848)中:退役骑兵阿斯塔菲·伊万诺维奇同一个陌生人谈论他服兵役的细节。后者对反对拿破仑的老兵的故事非常感兴趣,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下来并出版,其中写道:
“我对他的兵役生活细节很好奇,当得知他几乎参加了1812至1814年那个令人难忘时代的所有战役时我更是大为惊讶。”
因此,早在40年代末的文学创作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尝试创立一种新的回忆录文学创作风格——以滑稽笑话的形式来描绘人物形象并用这种方式出版了拿破仑战争回忆录。
阿斯塔菲·伊万诺维奇有两次回忆起法国皇帝拿破仑:第一次是在描述A.菲格涅尔的游击队历险时,第二次是在描绘俄罗斯军队挺进巴黎凯旋门的画面时。故事中五处提到法国皇帝的名字,但只有一次用的是拿破仑,其余四次用的是波拿巴,这说明叙述者对拿破仑不屑一顾。阿斯塔菲·伊万诺维奇对拿破仑的两种称谓一方面表示对后者的蔑视态度,另外也与宗教信仰有关:
“菲格涅尔被派到波拿巴身边做情报工作,……与他一起吃饭、喝酒,打牌,然后把一切都向指挥官描述、报告,哪怕是拿破仑的梦呓,指挥官都能通过菲格涅尔瞬间掌握一切。”
在阿斯塔菲·伊万诺维奇的第二次描述中明显突出了战败的波拿巴的忏悔:
波拿巴曾这样说过:他曾高呼“沙皇万岁”。后来,他派使者来到皇宫,向国王呈递上一份报告,他向国王声泪俱下地忏悔所有的过错,并信誓旦旦以后不再欺负俄罗斯人民,只要把他法国皇帝的皇冠留给他的儿子。俄国沙皇回复说从内心感到高兴,让使者转告波拿巴,他欺骗太多,以后他不应再有自己的信仰。并让他接受俄罗斯的宗教洗礼,按照俄罗斯的宗教宣誓就职。但这个法国人并没有照此来做,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
拿破仑的这个故事带有明显民间传说的成分,因此在《诚实的小偷》后来再版时没有被收入进去,如同米赫纽科维奇所认为的,可能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开始感觉到“这种加入民间文学艺术的方式就像一幅人物过多的图画”。[6]可以说,作家认为他第一次尝试塑造拿破仑时所采用的独特的叙述方式是不成功的。
第二次陀思妥耶夫斯基描述拿破仑是在中篇小说《舅舅的梦》中。凭智慧活下来的主人公、衰老的К公爵梦中梦见拿破仑,“当时他正坐在一个岛上。”
你知道吗?——舅舅对莫兹格拉科夫说,他是个非常健谈,活泼的人,逗得我开怀大笑……我和他一直在讨论哲学问题。我的朋友,你知道吗,英国人那样对待他,我甚至觉得遗憾。当然,如果不用铁链锁住他,他又会去向人们攻击,他是个疯狂的人!无论如何还是可怜他。如果是我就不会这样对待他,我会把他放逐到一个无人岛上……为他安排各种娱乐活动:戏剧,音乐,芭蕾。允许他散步,当然在看管之下,否则他马上就会逃走的。他喜欢某种馅饼,那就每天做给他吃。我慈父般地对待他,他必会向我忏悔……
可见,在舅舅的梦中能够察觉到1810年反波拿巴宣传的声音:把拿破仑描绘成“吃人狂”、“科西嘉怪物”等等。关于英国人囚禁拿破仑的“石头锁链”在《死魂灵》的第一卷中一个预言家就曾提到过,此人不知来自何方,声称,很快拿破仑“将会挣断锁链,去统治整个世界”。也许,早在青少年时期类似的画面就深深地留在了К公爵的记忆中,到了老年,这种记忆与其对囚徒的同情以及和解的愿望感交织在一起(拿破仑的悔改主题)。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陀思妥耶夫斯基描绘拿破仑这个传奇人物形象是在小说《白痴》中伊沃尔金所讲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出,作家是逐渐地接近拿破仑形象的创作,选择他独特的表达形式:带有离奇色彩的拿破仑战争参加者的回忆录(《诚实的小偷》);老公爵关于法国皇帝的梦(《舅舅的梦》);最后是在拿破仑宫廷服务的退役将军虚构的故事(《白痴》)。
伊沃尔金将军与阿斯塔菲·伊万诺维奇及老К公爵有着相似的特点。相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有当骑兵的经历,虽然他们的年龄和所处地域完全不同。伊沃尔金的故事中他不同意“1812年15岁的见证人”之说(阿斯塔菲·伊万诺维奇正是在这个年龄加入队伍的):
“15岁的士兵是不可能的,因为假如我当时15岁的话,我就不会逃离父母的木屋……15岁我会变得胆小,10岁反而什么都不怕。”
与《舅舅的梦》中的主人公相似之处在于:不仅仅他们的记忆力逐年减退,而且他们都钦佩拿破仑的个性。如果说К公爵的这种钦佩之情表现得相当原始朴素,梦中他怀着崇敬的心情对待拿破仑,他给他以“慈父”之感,那么伊沃尔金将军则完全欣赏拿破仑,法国皇帝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放在自己身边,因为他的忠诚,拿破仑把他与自己的儿子相提并论。虽然伊沃尔金的形象中融合了前两个主人公的一些特点,但他的性格类型与其前两者相比更为深刻和鲜活。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版本的拿破仑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完成的:1812年辉煌时代重大事件的直接参与者大多已不在人世,“出现了一批新的回忆录,撰写者或是在童年、少年时经历过卫国战争,或是战争结束多年后出生的新生代,他们把从不同时期听来的故事进行转述。”
选择莫斯科作为伊沃尔金将军“回忆”故事的发生地,是因为在19世纪五六十年代“与1812年战争相关回忆录”盛行以“莫斯科”为主题。那些影响战争结局的重大事件被给予了特别的关注(大军进驻莫斯科的五个星期)。退位后拿破仑自己也曾说过:“假若我死在莫斯科,身后留在历史上的也是伟大统帅的荣耀。”
可以说,伊沃尔金将军能够“与时俱进”,依据当时出版的一些较新的记述,创造出自己的“莫斯科”回忆录。正是阅读了由他的同龄人或是比他小的人所记录的一系列关于1812年的证据材料,他的故事才可能产生。因此,当梅什金问:“目击者的任何记述都是珍贵的,不管目击者是什么人,您说对不对?”将军回答:“至于说到目击证人的记述,人们宁可相信胡说八道但有趣的撒谎者,也不愿相信一个值得信任、体面的人。我可看到过一些1812的记录……”梅什金关于证人的任何记述都“很珍贵”的论断很可能是源于果戈理1835年对И.拉多日茨基《1812至1816年一个炮兵的行军札记》所作的评价:拿破仑战争退役军人的故事“无一例外”都是吸引人的。他为至今没有一个军官考虑把他们经历的故事简单而又真实地记录下来而感觉遗憾。如果他们认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只是私事,没那么重要,这是非常错误的。他们的故事虽简单,但会为历史添加一笔重彩。比如这本书,它虽然没有华丽的词藻和作家独有的风格,但书中的一切都是鲜活的,处处听得到目击者的声音。人们不仅只为消遣而阅读它,而且从中可以汲取新的心灵财富。
值得注意的是,梅什金公爵听着伊沃尔金将军的讲述,感觉就是一本潜在的1812年的回忆录,尽管将军的口述历史远没达到出版的水准。
“是的,当然,”公爵几乎失态地哼唧道,“您的回忆应该是非常有趣的。”
将军当然是在重复昨天已经向列别杰夫讲过的东西,现在讲起来更头头是道;但随后他又以不信任的目光瞟着公爵。
“我的回忆?”他加倍神气地说,“要我写回忆录?这对我不是诱惑,公爵!如果您愿意知道的话,我的回忆录已经写好了,但还放在办公桌上。当我闭上双眼,被黄土掩埋时,再让它问世。毫无疑问,它会被翻译成各国文字,不是因为它的文学价值,而是因为事件的巨大重要性,我是这些事件的亲身见证者,尽管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基于更多的材料来源,伊沃尔金将军关于拿破仑的故事无论是从数量、丰富的历史细节,还是讲述人的天赋上都远胜于阿斯塔菲·伊万诺维奇及К公爵。材料来源是各种各样的,其中有些可以根据书中引文标注直接确定。其他来源则需通过对文本的仔细分析来判断,而且很多原始材料在书中作了较大更改。
伊沃尔金关于拿破仑的故事的材料来源可以分为以下几类:口头的(作家与熟悉的人进行的访谈);民间作品(各种民间轶事,民间故事和传说等);拿破仑战争的参与者或目击者出版的回忆录;历史著作;新闻随笔、信件、宣传册、演说词;各种形式的文艺作品。最后一类来源中需格外指出的有:普希金的作品,19世纪30年代俄罗斯历史、道德分析小说,以及托尔斯泰的史诗小说《战争与和平》。
弄清口头来源比较困难,但可以尝试几种假想。小说中提到的皇后约瑟芬可能源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瑞士回忆中的一件事情。1867年8月,作家的妻子参观日内瓦的某一个村庄,当时“约瑟芬与拿破仑离婚后住在那里”。[7]她回家后立即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据她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示愿与她一起再到那里去一趟。她的这次游览是在8月26日,正是博罗金诺战役55周年纪念日。
在博罗金诺会战以及随后俄国军队放弃莫斯科这段时间,皇后约瑟芬先是住在艾克斯列班,人们纷纷从日内瓦来这里拜访她。之后在1812年10月有数周她住在日内瓦。10月4日,她甚至去日内瓦州参加纪念拿破仑战胜俄国军队的招待会。10月21日约瑟芬才离开莱芒湖。也许约瑟芬在瑞士的一些生活细节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获知,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是由此作家在伊沃尔金将军的故事中刻画了极度思念约瑟芬的拿破仑:
“写吧,给约瑟芬皇后写封信吧。”我抽泣着对他说。拿破仑身子颤栗一下,想了想,对我说:“你提醒了爱我的第三心肝,谢谢你,我的朋友!”他立即坐下写信给约瑟芬,贡斯当第二天就带着那封信出发了。
依伊沃尔金所说,贡斯当去的应该就是瑞士,当时约瑟芬就住在那里。55年后小说《白痴》也是在那里创作的。
法国军队在莫斯科期间,拿破仑的仆人贡斯当和侍卫卢斯当确实待在法国皇帝的身边。伊沃尔金在故事中描述的男仆的制服与贡斯当及帝王的其他仆人穿的衣服一样:
闪闪发光的制服,对一个孩子来说意义有多大,我穿的是深绿色、后襟又窄又长的燕尾服:金色纽扣,红色绣金的袖口,高高的竖式敞领也用金线装饰;白色麋鹿皮紧身裤,白缎子背心、白色长筒袜,带扣的鞋子,当皇帝骑马闲游时,如果我在随从行列之中,则穿高统马靴。
伊沃尔金故事中对拿破仑及其周围人的描述在很大程度上是借自文学回忆录和各种札记。首先,肯定参考了那些“老兵,也是法国军队进驻莫斯科的目击证人”发表在“档案”上的回忆录。
与梅什金不同,伊沃尔金将军根本不喜欢这篇文章(发表在《俄罗斯档案》杂志1864年第4期上《一八一二年的莫斯科新圣母修道院——目击者、文职人员谢苗·克利梅奇的叙述》):“也许,很有趣,但很粗陋,当然也很荒谬。可能处处都是谎言。”由将军所说看出,他的回忆录首先吸引人的是“最伟大的事件”,这些显然在谢苗·克利梅奇的回忆录中是找不到的:“我描述这些事件,我是这些伟大事件的见证人,现在我把事实发表出来,所有的批评,所有的虚荣、嫉妒,所有当事人……都会变成谦卑的仆人!”
谢苗·克利梅奇在他的回忆录中描述了法国士兵在修道院的暴行和劫掠行径,提到了他与拿破仑一次谋面:
我已经忘记了,拿破仑是怎样来到我们修道院的。前一天曾命令把修道院打扫干净,有40名近卫军随从,他来到之后,绕大教堂和圣母升天大教堂一周,哪儿都没进,连马都没下,就离开了修道院。而我们站在门内,当他走近时,我们向他鞠躬,他挥手致意,猩红的斗篷,绿色的羽毛,深绿色制服,那就是拿破仑。
从这一描述中伊沃尔金可以借鉴的东西很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描绘了完全不同的他与拿破仑的见面:拿破仑一边下马,一边与小阿尔达利翁打招呼,而这个小阿尔达利翁根本没打算向杰出的统帅鞠躬致意。此外,崇拜拿破仑的伊沃尔金在自己的讲述中有意避开了俄国回忆录中不可或缺的典型证据——莫斯科大火、法国人的兽行、对修道院的亵渎等事实。
正是这些引起了列别杰夫的好笑,他用自己的故事来回应。1812年在莫斯科“一名法国轻步兵把大炮瞄准他,为了取乐轰去他一条腿”。列别杰夫以此来强调法军可恶的一面,也是其他目击者们经常描述的。梅什金后来给伊沃尔金看的《档案》这本杂志也许就是属于列别杰夫,可以猜想,他还有《档案》杂志的其它期。像伊沃尔金一样,他梦幻般的离奇故事是建立在19世纪60年代所发表的一些具体回忆录的基础上。
将军B.佩罗夫斯基的日记就是这类出版物之一。佩罗夫斯基将军描述的是,在俄军放弃莫斯科时他被俘,直到1814年才脱身。他日记中给人印象最深的地方是俄国俘虏被从莫斯科赶往斯摩棱斯克的描写,法国人无情地杀死了所有落后掉队的人。关于这些记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另一部小说《赌徒》的主人公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也提到过:
法国人竟然能够容忍我讲,大约两年前1812年我看到法国枪手向一个人射击,只是为了试枪。而这个人当时只是个10岁的孩子,他的家庭没来及撤出莫斯科。
“这不可能,”一个法国人勃然大怒,“法国士兵永远都不会向一个孩子开枪的!”
“但这事就发生了,”我回答,“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上尉告诉我的,我也亲眼看到了他脸颊上子弹留下的疤痕。”
《赌徒》中的人物对话在列别杰夫和伊沃尔金的故事里有所改变。在完成《罪与罚》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准备重新回到1812这一主题的创作,被迫匆忙写作《赌徒》的过程中作家只是顺便提到了他在1865至1866年间读到的与卫国战争相关的一些材料。《赌徒》之后的小说《白痴》中作家改变了自己最初的构思,“10岁的小男孩”不再是法国人的牺牲品,而是法国皇帝的朋友。
托尔斯泰的史诗小说《战争与和平》给予伊沃尔金的故事以及小说《白痴》极大的影响。托尔斯泰对1812年战争和拿破仑形象的理解有大量的研究成果。继Д.梅列日科夫斯基之后很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者(A.泽戈斯,Γ.弗雷德连泰尔,B.基尔波京,И.沃尔金等)对两位作家在小说《罪与罚》和《战争与和平》中关于拿破仑传说的观点进行对比。沃尔金甚至认为:“《白痴》中描绘的是1812年悲剧性背景下的拿破仑。如果说托尔斯泰的主人公是作家经过全面思考后创造的,那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透过孩子的一双眼睛。有时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拿破仑就是《战争与和平》中拿破仑最细致的滑稽模仿……”但我们认为,在小说《白痴》中模仿元素肯定存在,但这只不过是众多线索中的一个,无论如何也不是主要的。
《赌徒》中提到的佩罗夫斯基将军的日记,托尔斯泰在写作《战争与和平》时也使用了,这本日记通过《战争与和平》给了伊沃尔金以直接和间接的影响。这从伊沃尔金所提及的达武元帅的形象中也能看得出。
在第一次讲述法军向莫斯科行进时,伊沃尔金称呼大军指挥官达武不是“元帅”,而是“将军”,而佩罗夫斯基在自己的日记中也是用这样的称呼。伊沃尔金是这样描述达武的:“至今我还记得经常待在拿破仑身边的达武:他高大魁梧、头脑冷静,戴一副眼镜,有着奇特的目光。”
伊沃尔金专门把“铁元帅”达武从拿破仑近身随从的高官中突出出来,是想表达他对达武的格外崇敬之意。
伊沃尔金将军把达武描写成拿破仑的重要谋士之一:
皇帝器重他的想法。我记得,他们有时连续几天讨论事情。达武早晨也来,晚上也来,他们还经常争论;当然,主意是拿破仑的,一只雄鹰的主意,但其它的方案也是一种想法,这就是著名的“狮子的建议”,拿破仑本人这样评价达武的建议。这个方案就是:全部军队驻守在克里姆林宫,建营房、挖壕沟、架大炮;宰杀尽可能多的马,把马肉腌起来;用包括掠夺在内的一切手段弄到尽可能多的粮食,捱过冬季熬到春天;开春后再冲出俄军的包围。这个计划强烈地吸引着拿破仑。每天我们都绕克里姆林宫宫墙周围转,他指点着,哪儿需要拆除,哪儿该修眼镜堡,哪儿该修三角堡,哪儿需要一排地堡,——眼光、速度、魄力!一切都已布置停当。达武一再催他作出最后决定。他们俩又单独在一起,我是第三个人。拿破仑又双臂交叉,在屋里走来走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心怦怦跳。“我现在就去。”达武说。“去哪儿?”拿破仑问。“去腌马肉。”达武说。拿破仑打了个寒战,命运就此决定。“孩子,”他突然对我说,“你怎么看我们的方案?”当然,他问我的口吻犹如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有时乞灵于掷钱币的正反面卜吉凶那样。我不敢面对拿破仑,而是转向达武,心血来潮似的说:“快跑吧,将军,回家去!”方案被推翻了。达武耸了耸肩膀,走出去时他小声说:“咳!他竟变得迷信起来了!”于是第二天宣布撤退。
在上面举的例子中包含一些有趣的细节,纳林斯基称那些计划是“荒谬的”、“简直可笑的”:“不可一世的法国元帅打算腌马肉,伟大的皇帝要在克里姆林宫建军营,真是致命的讽刺。”但这些方案确实以1812年战争参加者的真实回忆录为根据。比如,把达武在莫斯科的越冬计划称为著名的“狮子的建议”,也许是伊沃尔金将军把“铁元帅”和另一位法国国务和军事活动家、作家和翻译家、帝国伯爵П. A. Б.达留弄混了,达留曾建议拿破仑把莫斯科变成一个牢固的营地,在那里过冬。囤积一个冬季的食品和饲料。这样坚持到春天,直到从立陶宛增援的部队抵达,同他们联合起来,胜利结束这场战争!拿破仑当时对此大加赞赏:“这是狮子的建议!”但没有按照“狮子”的建议去做。
据说,开始拿破仑赞成达留的这一建议,但最终又放弃了这一方案,因为他不敢冒险长时间地失去与法国联系。
伊沃尔金将军关于他在拿破仑宫廷服务的传奇故事在小说中曾两次讲到。第一次是在一个晚上,是在“种种迹象表明醉酒后、非常推心置腹的谈话”时他把故事讲给列别杰夫,后来他们的谈话被“愉快的争论”和“喧闹的军歌”所打断。隔了一天,将军又把故事讲给梅什金公爵。
列别杰夫故事的来源除了果戈理的《死魂灵》外,可能还有其他来源,例如,Э.卡特雷利的小说《无畏上尉卡斯泰的故事》。此书配有Γ.多雷的插图,于1862年出版。上尉卡斯泰热情而无私地忠于拿破仑,和他一起参加从围攻土伦到滑铁卢的所有战役。上尉是有名的“木头”人的侄子,他自己也由于在战斗中受到的伤害,不得不用各种材质的假体取代身体的不同部位(木质腿,皮革胃,银质脸等)。
在两朋友交流各自神奇的故事中,在他们的争吵中可以发现他们参考了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关于人类友谊的那部分。
就这样,人们(我得首先点头)
由于无所事事,成了朋友。
……
我们都仿效拿破仑,自然,
谁有感情就是野蛮和俗气,
而那些两脚动物,成千上万,
不过是作为我们的工具。[8]
讲述着他是如何失去了一条腿,列别杰夫喜欢用历史的例子来充实自己的笑料,让大家明白,他不像他的朋友伊沃尔金天生具有拿破仑般的野心,因为他不是“两脚动物”。应该说,这样套用普希金的诗句也发生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其他主人公身上。比如,《罪与罚》中的侦察科长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就说过:“现在在我们俄罗斯有谁不认为自己是拿破仑?”而在《普罗哈尔钦先生》中的房客马尔克·伊凡诺维奇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利用普希金的语言让吝啬的官僚明白,他根本就不是拿破仑,“世上也不止他一个人”,他千万别把自己当成拿破仑阵营的一分子,他只不过是“两条腿的动物”,“圆饼”。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伊沃尔金关于拿破仑的故事时所依据的一个重要来源便是俄罗斯19世纪30年代的历史小说:M.扎戈斯金的《罗斯拉夫列夫》(1830),Ф.布尔加林的《彼得·伊凡诺维奇·维日京》(1831),P.佐托夫的《拿破仑的一些生活特点》(1832)等。
十岁的伊沃尔金与法国皇帝之间的对话给人以升华的悲怆美:
“你们的人民是被蒙蔽的,”拿破仑(对伊沃尔金)说,“他们应该知道,他们是在同整个欧洲作战。我振臂一挥就是百万兵。你们还指望什么呢?”
俄军军官用手指指天空,然后把手放在胸前说:“上帝和对国家的爱会拯救我们!”
拿破仑转向自己的士兵,说:“这些俄国人完全不像我以前想象的那样。我受骗了!他们不能不被尊重。”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拿破仑马上对这个小伊沃尔金产生了好感和敬重:拿破仑大为惊讶,他想了想,对自己的随行说:“我喜欢这个孩子的骨气!但如果所有的俄国人思想都像这个小孩,那么……”
伊沃尔金将军在同梅什金的谈话中刻意把自己的“真实的”回忆同“虚构的”小说相比较:“毫无疑问,事情的经过十分简单自然,只有实际发生的情况才可能如此;假若让小说家来写这件事,他一定会编造出大量荒诞离奇的情节来。”
伊沃尔金将军关于拿破仑故事的另一个来源是历史和军事理论著作。在伊沃尔金的故事中拿破仑痛苦的原因在于“亚历山大沙皇的沉默”。这句话经常出现在有关1812年战争的著作中,成为这类文学中的特有句式。A.米哈依洛夫斯基-达尼列夫斯基在《1812年卫国战争描述》中曾两次使用:“这是拿破仑致俄国沙皇的最后一封信,目的是请求开始外交关系。亚历山大不屑的沉默是对拿破仑和平呼唤的唯一答案。”[9]“尽管莫斯科的死气沉沉的天空非常可怕,但是亚历山大的沉默对拿破仑来说威胁更大。”之后,M.博格达诺维奇在《1812年卫国战争史》中也提到:“亚历山大皇帝的沉默是对这封信的答复。”[10]
伊沃尔金将军的故事是广泛参阅多种来源基础上的原创作品,虚构与真正的历史事实相结合,离奇的故事线索和历史线索紧密交织在一起。与此同时,主人公口中的拿破仑传说又是他的个人生活故事。战争双方都渴望和平,但在当时不幸的背景下他们又无法实现。
总之,《白痴》从另外的视角提出了与拿破仑和1812年主题相关的一系列问题,就其规模和意义毫不逊色于《罪与罚》。与作家任何其他的文学作品相比拿破仑的名字在《白痴》中出现的频率更高。这个名字的提及与小说的四个主人公紧密相连:梅什金公爵、伊沃尔金将军、加尼亚·伊沃尔金、伊波利特。伊沃尔金将军这条线索是所有线索中唯一既充满卫国战争精神,又饱含拿破仑神话色彩的作品主线。从中体现了此类俄罗斯文学的某些传统原则和特点:刻画战争为主人公造成的生理及心理创伤,缩短与敌人的时空距离,具有丰富的幽默感。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伟大的作家,擅长描写反常、离奇的行为,他能够通过自己的主人公描绘出,人类过去的记忆是难以磨灭的,有时它在最离奇的幻想和梦想中被掀开来,时间和地点,梦想与现实,真实和虚构,玩笑和认真,吹牛和勇敢,自私和对祖国的爱混合交织在一起。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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