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柱上学时和我同级,年龄却小我两岁。他是我远房的一个堂弟,所以放学以后就常在一起,拾草、放羊、抬水、玩耍,亲兄弟似的。
那时的他,个头不高,但又白又胖,长着一副大脸,大脸上又长着一双炯炯大眼,大眼下还长着一张大嘴,见人又说又笑,很得人爱,也得我爱。而我父母天生木讷,又极老实,我受了传承,话不很多,也不会巧言,在人前显得极卑微,也极拘谨。因为我俩学习都好的缘故,在学校和村里就都算名人,加之我俩形影不离,老师和村人就自然会加以比较。比较的结果,说玉柱非等闲之辈,能成大器,并佐证以“男儿嘴大吃四方”云云。但比较中并不言及我会如何,那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我于是就很自惭。
玉柱也果然不负众望。后来我只上了一个很普通的学校,他却考上了重庆大学,并学着一个非常吃香的专业。
然而,群众的眼睛虽是雪亮的,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只不过在我和玉柱之间,看错了一半。因为,后来的我仍没有一点出息,端着一个公家的碗,捞着碗里的几条面,吃不饱也饿不死,整天抄抄写写,跑前跑后,虽极其敬业,也有好的人缘,还似乎颇受人尊敬,但平庸得像一只蝼蚁在地上爬行,稍不留意,就会被人一脚踩去。但是,玉柱的前程,却在大学未毕业就戛然而止,大鹏的翅膀还未展开就已被狂风骤然吹折,害得年近七旬的爸妈至今孤苦伶仃,晚年受难。这倒不是因玉柱学坏了,也不是因他变了心,而是因为,他疯了!
事情来得极其突然,也极令人费解。上大三时玉柱他爸被叫到学校,让把玉柱领回去。玉柱爸见他精神失常,语无伦次,在学校里坚决不走。问好好一个人怎么疯了,要讨个说法。为了弄清真相,他还叫了一个在北京工作见过大世面的亲戚,在学校住了一月,专门调查真相。然而,调查一无所获,同学、同乡、同桌、好友、老师,所有人都倾情相告,确实无任何意外缘故,也无任何人给其压力,也不是为情所困,玉柱好端端热情生活着认真学习着,就忽然疯了。
玉柱爸只好把他接回来休学治病,而这一休就永远休了,再也没有踏进学校大门,病也再没治好,且愈来愈疯。他刚回来,病不算重,只是说话有点怪怪的味道,但见人还是笑,只是有时笑得让人莫名其妙。但后来,慢慢笑少了,话更少了,行动越来越怪异。他爸虽四处求医,但毫无效果,只好在失望中再找希望,找到的仍是失望,又找,直至绝望。
玉柱病情渐重的时候,整天什么都不干,发也不理,头也不洗,一天抽一包烟,抽着抽着,折掉烟卷,只把那过滤嘴烟把儿点着猛吸,窗台、桌面、床铺到处扔着过滤嘴的烟卷。夜晚的时候,别人睡觉,他站在沟边或树下,望着月亮星星念念有词,仿佛天狗望月,但听不见在说什么。人仍然白胖,目光里仍有些许笑意,只是这笑已不是对人示好,仿佛他自己内心有一个秘密,值得去笑,就一个人独自享受,独自窃笑着。他的笑仿佛电压不稳的灯泡,忽然一亮,又忽然一暗,笑意来得全无规律,也无征兆,去得更是无缘无故。头发留得越来越长,披头散发像个女人,猛一看,还有点像歌唱家刘欢,只不过一个是艺术家,一个是疯子。冬天的早晨,别人还在酣睡,他却早起,在门前的雪地里徘徊,或用一只脚支地,另一只脚仿佛圆规,在一层薄雪上画圆。他转动着身体,神情专注,但无休无止。为了那个圆,往往能转一整早上不肯离去,转啊转,好像接通电源的电动玩具,永不停歇,让人看了鼻子直发酸。玉柱呀,玉柱,是不是在冥冥之中,在你的心里,仍想圆一个什么梦,而这梦却使你永远魇住,永远不能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