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冰心的小说,较少宏篇巨著,多是清新隽永的珍品。她的许多作品看起来情节单纯,却寓意深远,留给人无穷的回味。她撷取现实生活中的一个片段,人生旅途中的一段机缘,展示出错综复杂的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没有离奇曲折的故事,没有金戈铁马的壮举,却具有一种哲理的追求。
明媚的夕阳,返照在一所缘满藤萝的楼舍上。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那绿叶子,好似波浪一般的动摇。凭窗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窗台上放着一卷的稿纸,她手里拿着一支笔,微微的笑着,看着楼下的繁花细草,听着树底的鸟声,她沉静的目光里,似乎思索什么事情一般。
这位如女士,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学生。这一天她下课以后,回到宿舍,放下了书,走到窗前,对着这满含着诗情画意的景光,她便凝立了一会,好像她的心灵,完全的濡浸在这优美洁静的世界里。霎时间她的心中充满了美感,觉得十分快乐,无意中回头走到桌边,拿了纸笔,拉过一张椅子,便坐在窗前。
她拿起笔来,本来想做一篇很快乐的小说,思索了一会,抬起头来,对着壁上的镜子,掠了一掠鬓发,忽然自己笑道,“有了!从少女想到老媪,从春光想到秋色,向着对面下笔,倒也有趣呵!”这时她略不迟疑,只凭着她的感想的驱使飕飕的写下去:
几株枯秃的老树,和遍地的黄叶,围住了一间很矮小的屋子,那纸窗被秋风吹得呜呜的响着。屋子里生了一炉微微的火,却十分的和暖,桌上排着许多盘碗,满盛着肴菜,都用碗盖盖着。一个老太太坐在炉边,那枯皱的脸上,充满了喜气,眼睛不住的向四下里看着;有时便站了起来,这里桌子又抹一抹,那里的花瓶呵钟呵又挪一挪,左右的看了好几次,便微微的笑着,点了一点头,又走到桌边用手去试那酒和肴菜还热不热。自己微叹道:“涛儿在军中,哪里吃得着这样又热又香的酒菜呵!”说着又坐下,望了望窗外,看一看钟,便从衣袋里拿出一封破裂不堪的信来。戴上眼镜,移过椅子,挨近窗户,便将这信打开看着。这封信在这老太太的衣袋里,存了有半年多了,也念了几百遍了,几乎颠倒着也背得过来……
如女士写到这里,不禁笑了,便又往下写道:
这时老太太笑容满面,那战兢的手,拿着这封信喃喃的念道——
“亲爱的母亲呵!我以前写的几封信,已经收到了吗?我现在已经到了前敌了,枪声呵,炮火呵,也都看惯听惯了。并没有一毫的惧怕,杀人的事也做惯了,不觉得是怎样残忍的事。有好几次我也几乎被人家杀了,罢战回来的时候,一一的追忆,好像做梦一般。但是有两件事,我心中永远不至于模糊的,就是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的母亲,母亲呵!世界为什么要有战争?我们要爱国,为什么就要战争就要杀人呢?母亲呵!喇叭响了,我又要上阵去了!
“希和表兄现在也拨到我们队上来了,他常和我在一处,他也问你老人家好。你的儿子梦涛二月十八日”
老太太念完信,那眼泪却滴在她的笑脸上。自己说道,“涛儿呵!到底杀人是个残忍的事情呵!”忽然又疑惑起来说,“为什么从这封信以后总没有信来?莫非……”她不敢想,她心里有一点战栗。
这时那钟当当的响了五下,老太太惊醒过来,又转了笑容道,“他们那一队不是四点半的快车回来么?现在他快到家了。”接着听见门开了,又听见皮靴和腰刀的声音一阵响着。老太太心里一跳,便放下信,站了起来。
这时候如女士觉得写的乏了,便放下笔,向椅背上靠着,心中还是不住的思索,一会儿晚餐铃响了,她便收拾了纸笔,下了楼去。
以后一天——两天——三天,她总没得工夫,再接着去做。
第四天的下午,她又坐在窗前,窗外却很是昏暗,那雨点滴在藤萝叶上,响个不住。满园的花都垂了头,笼在那漠漠的淡烟里。一群的雀鸟都栖在树叶深处,抖刷它的翎毛。如女士看着这凄黯可怜的景色,觉得有些愁闷,忽然想起那篇小说来,便又将那卷稿纸拿了来,放在窗台上,慢慢的又往下写……
屋门开了,老太太呆了一呆。原来进来的不是梦涛,却是希和。老太太急着问说,“希和!涛儿呢?”希和也不作声,只走近一步,恳挚的看着老太太说,“姑姑!涛弟还有……”到这里便不说了,老太太看着希和吞吐的言辞,凄惶的神色,心里都明白了,只觉得眼前一阵昏黑。
一会儿老太太醒了,睁开眼看见希和跪在她膝前。老太太也不言语,便挣扎着从桌上拿过那封信来,用力的看着,只觉那……“枪声”……“炮火”……“战争”……“杀人”……这几个字,都渐渐的浮到纸面上来,又渐渐的大了,好似恶魔一般,在空中跳舞,又似乎耳中也听得他们欢喜狞笑的声音。
如女士写完了,便从头看了一遍,看到末后一段,不禁惊的站起来说,“我不是要写他们母子团聚的乐境么?为什么成了这样的结局?”便立刻将这张稿纸撕了,换了一张纸,拿起笔来要再做。但是,她再也写不下去,只手里拿着笔,呆呆的看着窗台上一堆碎纸。
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
“这样纷乱的国家,这样黑暗的社会,这样委靡的人心,难道青年除了自杀之外,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凌瑜说这句话的时候,颤动的声音里,满含着抑郁悲惨的感情。
他的年纪,不过十九岁,是一个很恬淡超脱的青年,自小十分颖悟,最喜欢看内典一类的书,对于世上的一切事物,都看得像行云流水一般,与自己毫无干涉。但这几年来,他看着国家的大势,不禁使他常常的想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话,便暂时的把“独善其身”的志趣抛弃了,要想做一番事业,拯救这苦恼的众生。他改了志向以后,便鼓足了热心勇气,往前进行。
自从山东问题发生了之后,国内人士,大动义愤,什么学生联合会呵,各界联合会呵,风起云涌的发生出来,民气的发达,似乎有“一日千里”的趋势。凌瑜更是非常的高兴,竭力的想怎样的唤起国魂,怎样的抵御外侮,心力交瘁的奔走运动。他以为像这样张旺的民气,中国前途,很可以有点希望了。不想几个月以后,社会上兴奋激烈的热情,渐渐不知不觉的淡了下去,又因为种种的爱国运动,不能得十分完满的结果,受了种种的压迫以后,都寒了心,慢慢的就涣散了。他看着这种半死不活的现象,着急的了不得,但是这“狂澜既倒”的人心,是难以勉强挽回的。自己单独进行呢,可做的事业太多了,不知从何处下手;而且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能持久的,是不能得巨大的效果的;待要不做罢,眼看着国事一天糟过一天,外侮一天逼似一天,实在不能袖手旁观的!总而言之,他既已投身入了这个旋涡,接触了这些愤激苦恼的事情,他心中的万根烦恼丝,无论如何是斩不断的,决不能再回到从前那种冷静寂灭的天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