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男,河北南皮人,祖籍河北沧州,1934年10月15日生于北京。中共第十二届、十三届中央委员,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当代作家、学者,文化部原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任解放军艺术学院、南京大学、浙江大学、上海师范大学、华中师范大学、新疆大学、新疆师范学院、中国海洋大学、安徽师范大学教授、名誉教授、顾问,中国海洋大学文新学院院长。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近百部小说,其作品反映了中国人民在前进道路上的坎坷历程。
2010年11月15日,荣登“2010第五届中国作家富豪榜”,成为各界关注焦点。现在居住在北京。
手 王蒙
太忙。友谊也就成了奢侈。一位没有忘干净名字的小学时同学,想谈谈:吃着烤白薯走过的胡同,老师的绰号,爱撅嘴的同位子女生。一位老同事,结婚时吃了许多脆枣,值班时六轮枪走了火……叙旧像吃什锦火锅,好吃,需要吃得起。他推辞掉了。
等离休以后,他一定天天吃什锦佳肴,喝着董郎一类的酒怀旧。冲这一点,也得废除终身制。
但是秘书还是要他接见了她。她老伴十天前死了。是无官无名无足轻重的角色,是他下属的下属的下属。但是死了,重要的最后一回。而且女同志说,有重要的话,面谈。
女同志含泪给他鞠了一个深躬。五十多岁样子,头发差不多都白了,喘气挺重。他吃了一惊。年轻的时候,他们这一辈对领导倒是衷心拥戴尊敬。轮到他当领导了,他更习惯的是被抱怨,如果不是嘲笑和没完没了的纠缠。
“谢谢您!谢谢您!”女同志用嘶哑的嗓音说。准是哭哑了的。“我丈夫最后的时刻还说到了您。”
什么?说到我?怎么会说到我?他吓了一跳!死人的事是很麻烦的。不开追悼会就更麻烦。要停尸谈判。讣文上要加更美好的形容词。党龄要往早里算。不光彩的一切要往没里平反。还要解决亲属的城市户口。通往火化的道路坎坷崎岖。
女同志含泪而不无欣慰地继续讲下去:“我丈夫说,他一事无成,他微不足道。但您关心他。您是唯一关心了他的领导。现在您的职位和声望更加显赫,而他得到了您的关心。您使一个小人物临终时感到了温暖。谢谢您!死者感谢您,九泉含笑。后死者也感谢您……对不起,我耽误了您的时间,再见,告辞了……”
请留步?这是怎么回事?素昧平生,毫无印象,却奉献了跨越两岸的感激之情。……无功受谢……但是,怎么办呢?对一个服丧的未亡人说,不,我根本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的丈夫,你的感谢像是在发昏,没有什么值得温暖和感激的……
“这个,这个”,他说,“请保重,请节哀。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请留下地址和姓名……”他看到了女同志眼里的泪花,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五天以后,随着汽车驶过一个坑洼时的大颠簸,他想起来了。两年前,他担任厅长的时候,去省委开会,随着一个颠簸,车抛锚了。司机说,要半个小时才能叫另一辆车来。他没有法子,便走入附近的一个居民楼。恰好他的身患不治之症的一个下属的下属住在这所楼里。他去看望了他。他看到一个苍白的蓬首垢面的病人,因他的到来而显出笑容。他永远忘不了病人从被子下面伸出的细瘦枯黄带汗的手。那手握他的时候,竟比他的健康高贵的手有力得多。回家后为洗手打了三遍扇牌香皂。他没有说是因为车的引擎出了毛病。他没想到这个病人又活了那么长时间。
他不知道应该自责。需要一种古板的诚实,冒着刺伤善良者的危险,退回他不配得到的感激,还是就这样接受了一个人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刻骨铭心的感情?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掌心发热,确实有许多待援的手伸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