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轻轻的走下楼去。
我站在廊子上,凉风吹着,便觉清醒了许多。这时月光又从云隙里转了出来。因为是雨 后天气,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两句诗:“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不禁毛 骨悚然。这时忽然听见廊子下有吁叹的声音,低头一看玫瑰花下草垫上,果然坐着一个白衣 幽女。我吃了一惊,扶住阑干再看时,月光之下,英云抬着头微笑着:“不要紧的,是我在 这里坐着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阶,一面悄悄的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雅琴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英云道:“我何尝是病着, 只为一人向隅满座不乐,不愿意去搅乱大家的兴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触,便也不 言语,拉过一个垫子来,坐在她旁边。住了一会,英云便叹一口气说:“月还是一样的月, 风还是一样的风,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洁,去年今夜的风,便吹面不寒,好像助 我们的兴趣。今年今夜的月,却十分的黯淡,这风也一阵一阵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们的凄 感呢?”我说:“它们本来是无意识的,千万年中,偶然的和我们相遇。虽然有时好像和我 们很有同情,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心理作用,它们却是绝对没有感情的。”英云点首道:“ 我也知道的,我想从今以后,我永远不能再遇见好风月了。”说话的声音,满含着凄惨。— —我心中十分的感动,便恳切地对她说道:“英云——这一年之中,我总没有和你谈过心, 你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一点,到底为何便使你颓丧到这个地步,我是始终不晓得的,你能 否告诉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这时英云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我不禁又难受又 后悔,只得慢慢地劝她。过了一会,她才渐渐的止住了,便说:“冰心!你和我疏远的原故 ,我也深晓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无处告诉了。去年回家以后 ,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经在半年前,将我许给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 婚期已定在一个礼拜后。我知道以后,所有的希望都绝了。因为我们本来是亲戚,姨母家里 的光景,我都晓得,是完完全全的一个旧家庭。但是我的父母总是觉得很满意,以为姨母家 里很从容,我将来的光景,是决没有差错的,并且已经定聘,也没有反复的余地了。”这时 英云暂时止住了,一阵风来,将玫瑰花叶上的残滴,都洒在我们身上。我觉得凉意侵人,便 向英云说:“你觉得凉吗?我们进去好不好?”她摇一摇头,仍旧翻来复去的弄那一块湿透 的手巾,一面便又说:“姨母家里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几个,都和士 芝一块在家里念一点汉文,学做些诗词歌赋,新知识上是一窍不通。几乎连地图上的东西南 北都不知道,别的更不必说了。
并且纨绔公子的习气,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这并不是士芝的过错,以他们的这样家庭 教育,自然会陶冶出这般高等游民的人材来。处在今日的世界和社会,是危险不过的,便极 意的劝他出去求学。他却说:‘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用愁到衣食吗?’仍旧洋洋得意 的过这养尊处优的日子。我知道他积锢太深,眼光太浅,不是一时便能以劝化过来的。我姨 母更是一个顽固的妇女,家政的设施,都是可笑不过的。有一天我替她记帐,月间的出款内 ,奢侈费,应酬费,和庙寺里的香火捐,几乎占了大半。家庭内所叫做娱乐的,便是宴会打 牌听戏。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乐境。姨母还叫我学习打牌饮酒,家里宴会的时 候,方能做个主人。不但这个,连服饰上都有了限制,总是不愿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说我也 不怕忌讳。必须浓装艳裹,抹粉涂脂,简直是一件玩具。而且连自己屋里的琐屑事情,都不 叫我亲自去做,一概是婢媪代劳。‘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便是替我写照了 。有时我烦闷已极,想去和雅琴谈一谈话,但是我每一出门,便是车马呼拥,比美国总统夫 人还要声势。这样的服装,这样的侍从,实在叫我羞见故人,也只得终日坐在家里。五月十 五我的生日,还宴客唱戏,做的十分热闹。我的父母和姨母想,这样的待遇,总可以叫我称 心满意的了。哪知我心里比囚徒还要难受,因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极的摒绝,我所不 要做的事情,都要积极的进行。像这样被动的生活,还有一毫人生的乐趣吗?”
五
我听到这里,觉得替她痛惜不过。却不得不安慰她,便说:“听说你姨母家里的人,都 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的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没有盼望。”英云摇头道:“不 中用的,他们喜欢我的缘由:第一是说我美丽大方,足以夸耀戚友。第二便是因为我的性情 温柔婉顺,没有近来女学生浮嚣的习气。假如我要十分的立异起来,他们喜悦我的心,便完 全的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满心的想改良,也无从下手。有时我想到‘天生 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为其难者’这两句话,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的将我安置在这个黑 暗的家庭里,要我去整顿去改造。虽然家政不在我手里,这十几个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 要紧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们联络,慢慢的要将新知识,灌输在他们的小脑子里。无 奈我姨父很不愿意我们谈到新派的话。弟妹们和我亲近的时候很少,他们对于‘科学游戏’ 的兴味,远不如听戏游玩。我的苦心又都付与东流,而且我自己也卷入这酒食征逐的旋涡, 一天到晚,脑筋都是昏乱的。要是这一天没有宴会的事情,我还看一点书,要休息清净我的 脑筋,也没有心力去感化他们。日久天长,不知不觉地渐渐衰颓下来。我想这家里一切的现 象,都是衰败的兆头,子弟们又一无所能,将来连我个人,都不知是落个什么结果呢。”这 时英云说着,又泪如雨下。我说:“既然如此,为何又肯叫你再来求学?”英云道:“姨母 原是十分的不愿意,她说我们家里,又不靠着你教书挣钱。何必这样的用功,不如在家里和 我作伴。孝顺我,便更胜于挣钱养活我了。我说:‘就是去也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中学毕业 了就不再去了,这样学业便也有个收束。并且同学们也阔别了好些日子,去会一会也好。我 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还是姨夫答应了,才叫我来的。我回到学校,和你们 相见,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欢,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羡慕你们。虽然终日坐 在座上,却因心中百般的纠纷,也不能用功。因为我本来没有心肠来求学,不过是要过这一 年较快乐清净的日子,可怜今天便是末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