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毕业,没有假期,没有准备,就连将要去工作的单位都没让看一眼,就被派到外地学习。而我之所以没有怨言,没有争议,连告诉家人一声的机会都没争取,只因为将要去的地方是北京。
四十年前的一个春天,我与20多名同学,就是怀着这种激动和喜悦,匆匆离开学校,前往北京的,而这正是我后来记不得多少次去北京中的第一次。
那时从吉林市直达北京的只有一趟“慢车”,虽然它逢站必停,慢慢腾腾,即使正点也要40来个小时,而我所乘的又是木条座椅,名副其实的硬座车。然而所有这些,丝毫都没影响我的好心情。因为我心里一直想着,能去北京学习,是让人羡慕,令我自豪的事情。
正值农忙季节,车上的旅客由始至终都不多,整个车厢好像都是我和几天前的同学,现在的同志。这种环境让我们表达亢奋情绪的方式有点为所欲为,虽然下面的座位大都空着,但我与其他几个人非要爬到行李架上面趟着。现在回忆起来连我自己都纳闷,这到底是为什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乐得忘乎所以,就像动物园的猴子高兴起来也会手舞足蹈一样。
从上车算起的第三天清晨,列车终于到达了北京。当时全国进京的“慢车”大都停在永定门站。当我走出车站时,发现这里根本没有都市的繁华。但我一点都没有失望,因为我知道北京有天安门,有“海面倒映着美丽白塔”的北海。
从永定门到北京站的20路公共汽车当时昼夜不停,上车后,我选了一个靠边的座位,每当汽车停靠时都能清楚地看见站牌。几站后我已经确认这路车的终点是北京站,中间要经过前门、天安门。
在前门的前两站“珠市口”,领队带我们下了车。穿过一条约20米深的胡同,我们来到工厂早已订好的旅店。
10点左右,大家总算安顿下来。随后领队宣布:“为了让大家上班后能够安心学习,从明天起安排两天时间游览北京的几个景点,今天的任务是睡觉。”这位领导特别强调:“同志们对北京都不熟悉,希望大家不要单独行动。”
我躺在床上,四月的北京正是冷暖相宜的季节,虽然经过两夜一天的旅行也很疲劳,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从20路车的站牌看,天安门,毛主席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的地方已近在咫尺,我怎么能躺得住呢?于是,我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为了不影响别人,也怕有人干扰我的行动,我用手提着鞋,走到门口才穿上。一位姓张的老北京负责打理我们住的这个房间,这是一位看上去已近退休年龄,和蔼可亲的老人。他长得白白净净,工作勤快而且非常认真。在北京的几个月我从他学到不少东西。每到休息的日子,我都请教他,应该到那儿去玩。他对北京也真是了如指掌,不仅告诉我在什么季节应该到那儿去,而且还提醒我到什么地方重点看什么,玩什么。比如说准备去天坛,他就给我们讲在没到祁年殿前,在离入口大约10米的地方有一块石头,叫“三音石”,站到这块石头上,双手一拍就能听到三次掌声。他还告诉我们,天坛外面的那堵圆型的墙壁叫回音壁,同时去游玩的两个人可以站到互相看不见的位置,一个人对着墙壁说话,另一个人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就能听到。张师傅还告诉我们,当您走进祁年殿时,要注意皇帝祭天时所跪的位置,他说:“他下跪的那块石头叫龙凤石,其图案是天然的,如果您仔细看,能看出其中有一龙一凤缠绕在一起,相当清晰。”如果您看了半天还没看清,就不妨抬起头来,看看屋顶这块石头正上方的那幅彩绘,因为它的图案与天然龙凤石的图案是一样的,这样,下面的龙凤就看得清楚了。张师傅与我们说话时总是以您相称,这种称谓搞得我们很不好意思。这样一来,我们几个常与他聊天的,就首先用上了东北人很不习惯的“您”,带头说起了北京话。
我刚走到门外,张师傅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小声问“您去哪儿?”
“睡不着,去天安门看看。”我不能对老人说谎,就把想法告诉了他。
老人本来没有看管我们的义务,但还是十分关切地对我说:“到天安门只有两站地儿,沿前外大街一直走就是。您可别远跑,让领导掂念。”
虽然我已经知道乘20路公共汽车可以到天安门,但还是决定步行,因为当我刚走出胡同就看见了高耸在马路中间的前门,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我所见的城楼是正阳门的箭楼。由于城楼很高,所以从远处看上去很近,于是,我怀着急不可耐的心情,快步向以往仅仅在香烟盒上见过的城楼奔去。
离城楼越来越近了,路上,我只记得在我前进方向的左侧有一个胡同叫“大栅栏”,当时只觉得这个名字起得挺好笑,也挺好记,后来才知道这里原来就是北京商贾云集的商业街,许多名店已有百年的历史,享誉国内外。
过“大栅栏”路口200多米,就到了箭楼脚下,据说原来城楼两侧都有城墙,不论行人车马都只能从有人把守的城门中穿过,而且过了这道门就算进了北京内城。但我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虽然城墙还在,但城楼两侧与城墙之间都已经开出了几十米宽的马路,与天安门广场东西两条街刚好接通,最后在前外大街上汇合到一起。
不管是箭楼还是正阳门城楼都是那么巍峨壮观,从远处看上去不太高的建筑其实有七、八层楼那么高。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箭楼的后面才是正阳门,所以,当绕过第一座城楼,看到第二座与之相仿的城楼时竟有点意外。但此刻我已经顾不上它了,因为我看到了天安门。
像第一次走上讲台一样有些发抖,像对初恋情人袒露心扉时那么紧张,不知为什么在猛然见到天安门的那一刻,我竟有了这些感觉。而且虽然我是第一次来北京,第一次看见天安门,却觉得她似曾相识。我加快了本来已经很快的脚步,箭步如飞的进入了天安门广场。
当时广场上还没有“毛泽东主席纪念堂”,只有“人民英雄纪念碑”耸立在中央。我走上汉白玉台阶,用手抚摸着那些浮雕,回想着曾经背诵过描写这座纪念碑的课文,仿佛进入了一种梦境。
那天,为迎接即将到来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天安门城楼正在修缮,下半截被脚手架和帆布盖得严严实实。好在观礼台的装修已经结束,红墙、红柱、红旗、红灯笼,把整个城楼映照得火红一片。我久久地凝望着城楼上面的毛主席像,耳边仿佛听到了他站在观礼台上,拉着长声高呼“人民万岁”的声音。
虽然城楼在装修,但在金水桥前的华表旁,仍旧有两支等候照相的队伍。那时照相机对中国人来说还是奢侈品,所以,在天安门这样的景点,一般都有国营照相馆开设的照相点。凡是要照相的人,先到一张桌子前,交5角钱,领一个信封,把自己的通信地址写上,然后排在队伍后面等着照相。顾客在离开景点几天后,一般都能收到照片,没有骗人的情况。
我也买了一个信封,因为不知道通信地址,也为了不出错,我选择了自己来领取的方式。等了大约20分钟,我站到了摄影师认为是最佳位置和朝向,怀着无比的虔诚,在众目睽睽之下,照了一张相。这是我第一次到北京,第一次到天安门。这张用135相机留下的黑白照片,至今我仍旧保留着。
从第二天起,领队果然领着我们游览了几个地方。我们进到故宫里,看到帝王将相行使权力和生活的地方。虽说曾经入住这里的帝王,不论是昏君还是有所作为的皇帝,都毫不例外地追求奢华的生活,但由于科学技术的进步给现代人带来的文明,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享受到了。
在故宫最北面的御花园里,我们停留了很长时间,这里到处都是奇花异草、古树怪石,我们去的时间又正是一个万物回春、百花争艳的季节,所以,几乎所有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景点,都能引出一个故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这里我第一次看见了还在生长着的竹子,当时虽然不知道竹子也有很多种,而且我所见的都很名贵,但也足以令我感到新奇、满足。
从故宫的北门出来,我们进入景山公园,当我率先爬到山顶,回过头来,故宫全貌尽收眼底,那红墙碧瓦,水榭楼台,从高处看去,虽然仍旧错落有制,但已失去了王者风范和婀娜多姿的媚态,倒像是儿童玩的积木。看起来,“举首还多在上人”的名句里蕴藏着丰富的内涵和哲理。
据说我脚下的景山是用开凿北京内城护城河的土堆积而成的,就像颐和园里的万寿山是用挖掘园内昆明湖的土堆成的一样。劳动人民移山填海的力量,在这里得到了充分地展示。但不论万里长城,还是京杭大运河,无一不是在皮鞭、镣铐下完成的,这就不能不让人深思,历史究竟是谁创造的?
这次我在北京住了七个月,在圆满完成学习任务的同时,利用只身一人的优势游览了北京好多地方,就连卢沟桥、潭柘寺这样的地方都去了。像军事博物馆和革命历史博物馆(今国家博物馆)更不必说,即使这样,在临别时我依旧感到恋恋不舍。而且几十年来,我第一次到北京的经历一直清楚地留在记忆中。每当回想起来,都觉得那么美好、幸福,就像我人生中许多个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