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诗歌清淡风格与气候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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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清淡”是岭南诗歌的基本风格之一。清淡之风的形成,与岭南独特的气候环境有非常重要的关系。“四时皆是夏,一雨便成秋”的岭南,由于季相不明显,缺乏相应的能够触发诗人伤春和悲秋之感的物候,因而难以产生真正伤春和悲秋的作品。从生命意识角度看,这似乎是一个遗憾;但是从审美角度看,又是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因为它成就了岭南诗歌清淡之美。这是一种平和、优雅的美感。

  关 键 词:岭南/诗歌/清淡/气候/物候

  作者简介:曾大兴,广州大学中文系教授。

 

  [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326(2012)11-0146-06

  一、雄直与清淡:岭南诗歌的两种风格

  岭南诗歌在中国诗坛上具有重要地位,已受到充分肯定。明代著名诗评家胡应麟把明初的诗坛分为五大诗派,其中之一就是岭南诗派。他说:“国初吴诗派昉高季迪,越诗派昉刘伯温,闽诗派昉林子羽,岭南诗派昉于孙蕡,江右诗派昉于刘崧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据一方,先驱当代。”[1]近代著名诗评家汪辟疆把近代的诗坛分为六大诗派,其中也有岭南诗派。他说:“近代诗家,可以地域系者,约可分为六派:一,湖湘派;二,闽赣派;三,河北派;四,江左派;五,岭南派;六,西蜀派。此六派者,在近代诗中,皆确能卓然自立蔚成风气者也。”[2]当代诗评家陈永正也指出:“自元末明初至近代,岭南诗派已成为中国诗坛上公认的重要流派,六百年来,不绝于书。”[3]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工作,是如何进一步认识它的特点,分析它的成因,从而为振兴当代岭南诗歌提供某些值得借鉴的东西。

  岭南诗派形成于元末明初,它的渊源却可以追溯到盛唐时期的著名诗人张九龄(曲江)。《汪辟疆说近代诗》讲:“岭南诗派,肇自曲江。昌黎、东坡,以流人习处是邦,流风余韵,久播岭表。宋元而后,沾溉靡穷。迄于明清,邝露、陈恭尹、屈大均、梁佩兰、黎遂球诸家,先后继起,沈雄清丽,蔚为正声。”这段话表达了三层意思:一是岭南诗派的源头在张九龄;二是岭南诗派是由岭南本地诗人和流寓岭南的外地诗人共同创建的;三是岭南诗派的风格主要表现为两种类型,一为沈雄,一为清丽。

  汪辟疆对沈雄之风的另一种表述就是“雄直”。他接着引洪亮吉诗云:“尚得古贤雄直气,岭南今不逊江南。”又强调说:“雄直二字,岭南派诗人当之无愧也。”笔者认为,“沈雄”与“雄直”虽然都属于阳刚一类,但前者带沈郁之意,后者带古直之意。用“雄直”来概括岭南诗风,比“沈雄”更恰当。

  汪辟疆对清丽之风的另一种表述则是“清苍幽峭”,在同书第42页说道:“岭南诗学,雄直之外,亦有清苍幽峭近于闽赣派者。”笔者对这个表述不太认同。因为这个表述不太符合岭南诗歌的实际,而且离古人的经典表述相去较远。诚然,岭南诗歌确有“清”的一面,但是这个“清”既非“清丽”,更非“清苍幽峭”,而是“清淡”。胡应麟云:“张子寿(九龄)首创清淡之派,盛唐继起,孟浩然、王维、储光羲、常建、韦应物本曲江之清淡,而益以风神者也。”[4]这个表述历来为人们所广泛认可。

  张九龄的诗风,有雄直一面,也有清淡一面。陈永正《岭南诗歌研究》指出:“张九龄诗,除了‘雅正冲淡’一路外,还有一些是高古清刚,风骨棱棱的,如《叙怀》、《咏史》、《荆州作》皆是。张九龄的诗,开创了岭南百代诗风,给当时和后世的优秀诗人以很大的影响,对岭南诗派的开创、形成和发展壮大,都起着启迪作用。故有人也把岭南诗派称为‘曲江诗派’。作为当时‘文场元帅’的张九龄,自然也成为岭南诗歌的百代宗主。”陈先生所讲的“雅正冲淡”,也就是胡应麟所讲的清淡;他所讲的“高古清刚,风骨棱棱”,也就是洪亮吉和汪辟疆所讲的雄直。陈永正在《岭南诗歌研究》一书,对雄直之风形成的原因做了初步探讨,认为“岭南地区独特的民风”、“岭南诗风形成的独特的历史时期”、“唐宋时中原文化的影响”以及“岭南特殊的地理环境”,是雄直之风形成的四个因素;但是对于清淡之风是如何形成的,陈先生的探讨似乎还不够。

  笔者认为,岭南诗歌清淡之风的形成,可能有多种因素,但气候(物候),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由于过去没有人触及到这个问题,本文试做一个专门的探讨。

  二、“四时皆是夏,一雨便成秋”:岭南的气候与物候特点

  地理学上所讲的岭南,是指南岭山脉以南的广大地区,包括现在的广东、香港、澳门、海南、广西、福建、台湾七个省区。这个地区位于我国的最南部,纬度低,太阳高度较大、辐射强,受热带海洋的影响最大,其气候要素的主要特征是:温度高,湿度大,雨水多。据气候学家介绍,岭南地区的年平均气温,大部在18℃—24℃,北部的高山地区为17℃左右。20℃等温线穿过莆田、韶关、河池,即福建南部、广东广西的大部均在20℃以上,多数属于南亚热带地区。南海诸岛及台湾、海南两大岛屿为21℃—25℃,连同雷州半岛的大部,则属于热带地区。岭南地区冬季温暖,夏季漫长,春季气温回升早,秋季降温迟。若以平均气温≤10℃为冬季,≥22℃为夏季,则广州、南宁一线以南地区已没有明显的冬季,夏季长达半年或接近半年。此线以北,南岭以南冬季长一至两个月,夏季有四个半月。台湾、海南和南海诸岛都没有冬季,只有夏季和春秋季。1月是全年最冷的月份,岭南北部一般介于6℃—10℃,福州、韶关、柳州一线以南的大部地区一般在12℃—14℃,台湾、雷州半岛、海南岛为14℃—20℃,南海诸岛为22℃—26℃。7—8月是岭南最热的月份,一般月平均气温在28℃以上。

  岭南是我国降水量最丰富的地区,大部分地区年降水量为1500—2000毫米,福建的周宁—宁德,广东的海丰—普宁、阳江—恩平、清远—佛冈,海南的琼中,台湾自南而北的中央山地,年降水量都在2000毫米以上。岭南地区降水量的季节分配有较明显的差别,夏半年(4—9月)的降水量占全年70%—85%,冬半年(10—3月)只占全年降水量15%—30%(台湾东北部除外)。岭南地区是我国的高湿地区,年平均相对湿度普遍在75%以上。台湾、海南两岛的东部、大陆沿海、福建中部山区、珠江三角洲、粤西地区、桂东南及桂北山区,年平均相对湿度都在80%以上,雷州半岛的海康、徐闻及海南岛的海口、文昌一带高达84%—86%。岭南大陆最大相对湿度多发生在春秋两季,5—6月间正是降水量最多的月份,故湿度大。最小相对湿度在秋冬季,此时受冬季风控制,秋高气爽,降水少,故湿度小。[5]

  清代作家汪森为官广西时,编过《粤西文载》,其中有苏濬《气候论》这样介绍岭南的气候特点:

  李待制曰:“南方地卑而土薄。”土薄,故阳气常泄;地卑,故阴气常盛。阳气泄,故四时常花,三冬不雪,一岁之暑热过中。人居其间,气多上壅,肤多出汗,腠理不密,盖阳不反本而然。阴气盛,故晨昏多露,春夏雨淫,一岁之间,蒸湿过半。盛夏连雨即复凄寒,衣服皆生白醭,人多中湿,肢体重倦,多脚气等疾,盖阴常盛而然。阴阳之气既偏而相搏,故一日之内,气候屡变。谚曰:“四时皆似夏,一雨便成秋。”又曰:“急脱急着,胜似服药。”气故然耳。[6]

  这个描述既符合事实,又生动形象。文章认为,岭南的气候特点大约有三:一是四时常花,三冬不雪,一岁之暑热过中;二是晨昏多露,春夏雨淫,一岁之间,蒸湿过半;三是一日之内气候屡变。

  岭南气候的特殊性,直接影响到物候的特殊性。气候与物候,是两个既相联系又有区别的概念。如果说:气候是指整个地球或其中某一地区,在一时段的气象状况的多年特点,那么物候,“就是谈一年中月、露、风、云、花、鸟推移变迁的过程”。[7]物候现象是非常广泛的,在大自然中,那些受环境(主要是气候,另外还有水文和土壤)影响出现的、以一年为周期的自然现象,都属于物候现象。物候现象大体包括三个方面:一是植物(包括农作物)物候,如植物的发芽、展叶、开花、结果、叶变色、落叶,农作物的播种、出苗、开花、吐穗等现象;二是动物物候,如候鸟、昆虫及其他两栖类动物的迁徙、始鸣、终鸣、冬眠等现象;三是气象水文现象,如初霜、终霜、初雪、终雪、结冰、解冻等等。

  岭南气候在物候上的重要表现,就是季相不明显。所谓季相,是指植物在不同季节的表相。在不同的气候带,植物的季相不同。在温带地区,植物的季相是十分明显的,在寒带和热带地区就不明显。季相能给人以时令的启示,增强季节感。岭南大部分地区处于热带,季相不明显,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以为一年到头都在过夏天。所谓岭南“四时皆是夏,一雨便成秋”,就是季相不明显给人们造成的错觉。

  三、也不伤春,也不悲秋:岭南气候与物候对岭南诗歌的影响

  诗人对气候的感知,往往是通过对物候现象的把握来实现的。陆机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8]钟嵘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9]所谓“气”,在这里就是指气候;所谓“物”或“物色”,在这里就是指物候。[10]四时气候的变化,影响物候的变迁;变迁着的物候,触动诗人的情思(或悲,或喜),然后形诸歌咏,这是诗歌创作的一个基本机制。

  物候是具象的,气候则比较抽象。诗人直接描写气候的并不多,更多的是描写物候,所谓“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11]这里的“桃花之鲜”、“杨柳之貌”、“日出之容”、“雨雪之状”、“黄鸟之声”和“草虫之韵”,都是物候现象。诗人通过对物候现象的描写来传达生命的真相,表达对自然、人生的观感。读者通过诗人所描写的物候现象,可以了解一个地方的气候特点及其变化,更可以感知生命的律动。我国古代诗歌中的伤春和悲秋之作之所以发达,与我国气候环境以及诗人对物候变化的高度敏感有密切关系。

  伤春和悲秋,是由春天和秋天的特定物候,例如花开花谢、草长莺飞、落叶飘零、大雁南归等,所引发的两种既有联系也有区别的令人伤感和悲戚的情绪。人们由物候的变迁,想到自己的生命状况,想到当下处境和未来命运,例如青春消磨、年华老去、人生苦短、来日无多,或者去国怀乡、衔冤负屈、坎坷沉沦、怀才不遇等,从而对自然、人生、历史、现实,发出种种沉吟或浩叹。这是我国古代诗人的两种最为普遍、典型的情绪体验,也是我国古代诗歌两个最基本的主题类型。判断一个作品是不是伤春或悲秋之作,不是看它所抒发的情感,而是看它所描写的物候。因为类似青春消磨、年华老去、人生苦短、来日无多,或者去国怀乡、衔冤负屈、坎坷沉沦、怀才不遇等情感,也经常在别的主题类型的作品如咏物、咏史、怀古、怀人、思乡、游仙之作中出现。伤春、悲秋之所以成为两个特别的主题类型,就是因为上述这些情感,是带有季节性的,是由春天或秋天特定物候所触发的。

  岭南地区由于季相不明显,缺乏相应能够触发诗人伤春和悲秋之感的物候,所以就难以产生真正伤春和悲秋的作品。这是岭南诗歌的一个突出特点。这个特点,过去没有人发现过。而岭南诗歌之所以具有“清淡”的风格,与伤春和悲秋之作缺乏是有重要关系的。

  我国古代许多内地诗人,由于种种原因被流放、贬谪、迁徙到岭南,虽不乏去国怀乡之感,却鲜有伤春悲秋之作。不是他们的内心里没有伤悲,而是岭南这个地方,“四时皆似夏”,季节不分明,季相不明显,春花不谢,秋叶不凋,春无来燕,秋鲜归鸿,缺乏相应的物候触发他们的春怀和秋思。换句话说,触动他们的去国怀乡、衔冤抱屈、坎坷沉沦、怀才不遇之感的,并不是内地常见的春花秋叶、春鸟秋虫等物候,而是别的景物或人事,触发了他们对岭南这个流放、贬谪、迁徙之地的陌生感、疏离感,甚至是恐惧感,进而引起他们的伤悲。例如,从《历代名人入粤诗选》可以看到:

  交趾殊风候,寒迟暖复催。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开。

  积雨生昏雾,轻霜下震雷。故乡逾万里,客思倍从来。——[唐]杜审言《旅寓安南》[12]

  诗中提到,在岭南这个地方,仲冬仍结果,正月即开花,深秋时节竟然还有雷声,没有内地常见的春之落花与秋之落叶。而诗人的“客思”,即去国怀乡之情,也不是因为花谢、叶落而引起的,而是因为对岭南风物的一种整体陌生感引起的。再如:

  地湿烟尝起,山青雨半来。冬花采卢桔,夏果摘杨梅。

  迹类虞翻枉,人非贾谊才。归心不可度,白发重相催。——[唐]宋之问《登粤王台》

  这里只写了“冬花”和“夏果”,没有涉及春花和秋叶,触发诗人“归心”的,不是春秋两季的物候,而是冬景和夏景,以及虞翻被谪、贾谊蒙冤这两件人事。又如:

  端州江口连云处,始信哀猿伤客心。——[唐]李绅《闻猿》

  触发“伤客心”的是“猿”叫,而猿的鸣叫是不具周期性、季节性的,不是春秋的物候现象。再如:

  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唐]李德裕《贬崖州司户道中》

  [唐]孟琯《岭南异物志》记载:“岭南红槿,自正月迄十二月常开。”[13]“红槿”的开谢与“越鸟”的啼叫,都不具季节性,都不是春天或秋天的物候现象。

  内地诗人在内地,尤多伤春悲秋之作,在岭南则几乎没有;岭南诗人在内地,也不乏伤春悲秋之作,然而一回到岭南,就很难再有了。例如以下屈大均的部分作品(见《岭南历代诗选》):[14]

  戍晚栖乌乱,城秋班马哀。茫茫王霸业,抚剑独徘徊。——[清]屈大均《登潼关怀远楼》

  西望云州但夕阳,汉家何处有金汤?三年马首迷春草,八月龙沙怨早霜。梦逐黄河穿塞尽,愁随秋雁入关长。平生壮志成萧瑟,空复哀歌吊战场。——[清]屈大均《望云州》

  秋林无静时,落叶鸟频惊。一夜疑风雨,不知山月生。

  松门开积翠,潭水入空明。渐觉天鸡晓,披衣念远征。——[清]屈大均《摄山秋夕作》

  潼关在陕西,云州即今山西大同,摄山即栖霞山,在南京。屈大均是“岭南三大家”之一,在明末清初诗坛影响很大。为了寻求反清复明,他曾经四处奔走,到过许多地方。他对内地的气候变化很敏感,无论是在西北潼关、北方大同,还是长江流域的南京,他都有悲秋和伤春之作。他的词,如《浣溪沙·血洒春山尽作花》、《一落索·杜宇催春从汝》、《梦江南·悲落叶》,也都是很好的伤春悲秋之作,也都写于内地。可是一旦回到岭南,他似乎就失去了对气候的敏感,既不悲秋,也不伤春了。例如:

  翠微春更湿,烟雨欲无山。白鹭一溪影,桃花何处湾?

  渔村疏竹外,古渡夕阳间。田父不相识,相随谷口还。——[清]屈大均《江皋》

  这是典型的岭南春景。闲淡幽雅,一点伤春都没有。黄培芳也在北方悲秋,到岭南就不悲秋。例如:

  三辅扼雄关,苍茫秋色间。风高碣石馆,日落蓟门间。

  塞马平原牧,居人古柳环。寒衣刀尺急,词客几时还?——[清]黄培芳《燕郊秋望》

  这是诗人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在北京太学读书时的作品。是一首很成功的悲秋之作。及至第二年(1820年),他回到岭南,就不再悲秋了:

  气候南来暖渐舒,重裘尽卸薄绵初。江流碧玉山如黛,爱听乡音唤卖鱼。——[清]黄培芳《过清远》

  有客轻舟云水边,空蒙载入蔚蓝天。珊瑚逐影春流乱,十里清溪放木棉。——[清]黄培芳《金溪即目》

  黄培芳在清代的岭南诗坛颇有地位。论者谓其“诗格高浑,有山水清音。”黄乔松《香石诗钞题辞》更谓其“不仅作诗人,而诗兼众妙”,“如秋菘春韭,味出自然,要皆和平中正之音,而以清真为主。”他的这两首诗,确实当得起一个“清”字,但绝对没有“悲”或“伤”的色彩。

  不仅仅是屈大均和黄培芳,可以说,几乎所有的岭南诗人,大凡写在岭南本地的作品,都没有伤春或悲秋的色彩。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先看写春景的:

  池草不成梦,春眠听雨声。吴蚕朝食叶,汉马夕归营。

  花径红应满,溪桥绿渐平。南园多酒伴,有约候新晴。——[明]赵介《听雨》

  诗写春雨而不伤感,诗人期待天晴的南园之约,心情很好。赵介是番禺人,一生未仕,足迹未出岭南。

  再看《岭南历代诗选》里写秋景的诗作:

  豆花棚外稻花稠,绿野青山一片秋。诗思渺然人独立,夕阳林外看耕牛。——[清]林伯桐《秋日》

  作品写秋野风物,无任何悲秋之意。林伯桐一直生活在岭南,做过广州学海堂学长和德庆州学正,没有在外地为学为官的经历。又如:

  一棹三山十余里,三更将入二更初。零烟漠漠秋蒹绿,月色江声闻打鱼。——[清]李士祯《舟泊三山》

  三山在南海县境,是珠江边一小山。作品写珠江三角洲水乡秋景,清新幽美,亦无半点悲秋意。再如:

  暮蝉不语抱疏桐,寥阔云天少过鸿。凉月一棚星数点,豆花风里听秋虫。——[清]张维屏《杂忆》

  蝉不语,鸿少过,秋虫的声音不是从衰草里传来的,而是从豆花风里传来的,流露出生命的欢悦。作品虽写了不少秋景,但无悲秋的意思。

  伤春和悲秋,体现了作者的生命意识,体现了作者对个体生命的状态、价值和意义的关切,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也是颇能打动读者的所在,因为它以作者对生命的感悟,唤起读者对自身生命的感悟。

  岭南这个地方,四季常青,三冬不雪,这是大自然对岭南人(包括本地人和外来人)的一种恩惠。值得注意的是:大自然在给予岭南人这种恩惠的时候,也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岭南人的感觉,使岭南人陶醉于四季常青的环境,而忽略了生命本身在静悄悄地流逝。岭南人眼前所见的,永远是鲜花,永远是绿色,这就容易让岭南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一直生活在春天里。其实大自然从来就没改变过春、夏、秋、冬的运程,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生、老、病、死的节律。只是岭南人未能通过气候的四时变化来领略春、夏、秋、冬的全部内涵,未能通过物候的周期性变迁来感受生、老、病、死的全部意义而已。

  岭南的诗歌,无论是岭南本地诗人创作的诗歌,还是外地诗人在岭南创作的诗歌,都缺乏伤春和悲秋之作。从生命意识角度来看,这似乎是一个遗憾;但是从审美角度来看,又是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因为它成就了岭南诗歌的“清淡”之美。这是一种平和之美、优雅之美。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平复人们内心的躁动,淡化人们内心的焦虑,抚慰人们内心的创伤。使人们在精神上归于恬静,归于淡泊,归于从容。使人们对社会现实产生疏离感,对大自然产生亲和感,从而提升人生的快乐感和幸福感。

  四、余论

  最后有一个问题需要做点说明。明清时期,是我国气候史上的“小冰期”。从1537年至1893年,岭南地区经历了6个冷冬年段,分别为:1537-1549年,1614-1619年,1682-1690年,1757-1763年,1830-1836年,1887-1893年。由于气候变冷,在岭南诗人写于岭南本地的作品中,也曾出现过霜、雪这种物候,但为数极少;由于气候变冷,在岭南诗人写于岭南本地的作品中,也曾出现过若干伤春、悲秋之作,但其悲伤意绪并不浓厚,远远不能和那些写于内地的同类作品相比。这是因为:第一,在明清“小冰期”,岭南的气候在全国来讲,仍然是最暖和的;在长达356年的漫长岁月里,岭南只经历过6个冷冬年段,加起来也不过43年,而“四时皆似夏”、高温多雨,四季常青,仍然是其主要的气候(物候)特点。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一“风候”云:“广州风候,大抵三冬多暖,至春初乃有数日极寒。冬间寒不过二三日复暖。暖者岭南之常,寒乃其变。”[15]说的是广州,其实代表了岭南。第二,岭南本地的诗歌向来缺乏伤春、悲秋的作品,没有形成这个传统,所以即使遇到气候偶尔变冷的日子,也难以形成一个伤春、悲秋的氛围和心境。

  总之,气候(物候)现象是有地域特点的,诗人生命意识的表达也有相应的地域特点。例如在四季分明、季相明显的长江流域的大部分地区,诗人的季节感受比较敏锐,这里描写四季气候(物候)之变化的作品比较多,作品中流露伤春、悲秋一类生命意识也比较强烈。而在季相不明显的岭南地区,诗人的季节感受就不那么敏锐,描写气候(物候)变化的作品比较少,伤春、悲秋之作较难寻觅,诗人的生命意识一般不是通过描写气候(物候)来传达的,而是通过别的对象、题材或途径来表达。

 

  参考文献:

  [1]胡应麟:《诗薮》(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36页。

  [2]汪辟疆:《汪辟疆说近代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8页。

  [3]陈永正:《岭南诗歌研究》,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1页。

  [4]胡应麟:《诗薮》(内编),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页。

  [5]鹿世瑾等:《华南气候》,北京:气象出版社,1990年。

  [6]汪森:《粤西文载》,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竺可桢、宛敏渭:《物候学》,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4页。

  [8]陆机:《文赋》,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70页。

  [9]钟嵘:《诗品序》,曹旭:《诗品笺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3页。

  [10]曾大兴:《中外学者谈气候与文学之关系》,《广州大学学报》2010年第12期。

  [11]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93-694页。

  [12]黄雨:《历代名人入粤诗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

  [13]孟琯:《岭南异物志》,骆伟、骆廷:《岭南古代方志辑佚》,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41页。

  [14]陈永正:《岭南历代诗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

  [15]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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