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唐代古文家大都出身于北方文学家族,这些家族以婚姻为纽带连结为一个规模更大的姻娅族群,古文运动的思想实质上就是这些家族家学思想的社会化扩散。同时,古文家之间姻娅网络的缔结过程,也是古文运动聚集力量、整合思想、激发创作和扩大影响的过程。这一网络的横向延展与纵向传续对巩固古文阵营,传播古文思想,推动古文运动持续发展等具有重要意义。
关 键 词:唐代/家族/婚姻/古文运动
作者简介:梁尔涛(1972- ),男,河南台前人,文学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河南 郑州 450001);郑州信息科技职业学院副教授(河南 郑州 450046)。
汉唐社会重婚姻,北方尤甚。盖因在门第社会里,“士大夫仕宦苟不得为清望官,婚姻苟不结高门第,则其政治地位、社会阶级,即因之而降低沦落”①,是故士族之间攀高门,连名族,竞相编织婚姻网络,在广袤的北方大地上,形成了一个个以姻娅关系为纽带的家族群落。从某种意义上说,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生活就是以家族姻娅网络为基础展开的,社会观念也是这些族群观念的社会化扩散。唐代古文运动是一场声势浩大,绵延近百年的文学复古思潮,早在20世纪50年代,钱穆先生就曾敏锐地指出这一运动与古文家的家学关系甚大②。陈弱水据此进一步指出,这一文学思潮的形成、发展与演进,带有浓厚的北方家族色彩③,是北方传统旧族文化价值观在文学领域的体现。我们通过考察发现,古文运动诸家之间还存在复杂的家族姻娅关系,并有意识地组成了一个姻娅网络,这个网络的横向拓展与纵向延伸是扩大古文阵营,传播古文思想,推动古文运动持续发展的重要途径。
一、姻娅互结:古文运动阵营形成的重要纽带
汉唐门第社会中,文人群体的聚结,文化活动的开展,其方式与近世不同,不以党社为组织,而主要是以家族为阵地,以血缘来归类。这里的血缘有两层含义:一是指血缘的身份标识作用,它标志着文化家族及其文人是属于哪一个社会阶层。士庶悬隔,像园林唱酬一类的集会,是士族文人显耀身份优势的风雅专利。寒门文人是很难厕身其中的。二是指血缘的社会纽带作用,它连接着多个文化家族,构成一个个规模可观的文化家族群,族群内部文人间相互扶持,相互揄扬,彰显家族文化优势,扩大家族文化的社会影响。这两种作用的交点就是门第婚。在门第婚姻观念支配下,文化士族之间以女性血缘为中介,构建起一个个具有阶层高贵性、群体亲缘性和观念同一性的婚姻圈和文化圈。出于对“身份差别和荣誉的敏锐感知”④,这类文化圈都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其间文人道义相扶,文学相激,在参与公共文化活动时共进退,形成一个个相对封闭的、带有强烈血缘色彩的文化阵营。汉唐社会重通家,敦世谊,文化家族间往往又通过连环婚姻和累世婚姻,在拓展和延续婚姻关系的同时,也巩固、扩大、绵延着其文化阵营,从而对时代和社会产生持续性影响。
一般认为,唐代古文运动兴起于盛唐。宏观地看,这一文学思潮的出现,与山东士族群体经过入唐百余年的压制后,逐渐走向政治前台的步伐相契合,是政治诉求的文学体现。唐初,出于政治平衡和文化整合的需要,太宗、高宗两朝对山东旧族持续采取压制政策。而山东旧族之间自为婚姻,结成庞大的社会势力,虽经屡次打击,仍保持着强大的政治弹性和文化韧性。至盛唐时期,山东旧族开始以群体的力量在政治上崛起,其文化主导意识也相伴而生。文学复古思潮的出现,正是这种意识自发地外现。唐代古文运动的出现,实质上就是北方家族为了达成政治目的,基于相同或相近的家学思想,自发形成的文学阵营。这一阵营没有统一的组织,没有明确的纲领,它之所以能够凝聚众多文人,形成浩大之势,且绵延近百年,没有倏起瞬落。风流云散,姻娅关系在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纽带作用。各主要古文家之间姻娅关系如下:
李华与崔祐甫。赵郡李氏与博陵崔氏同属于北地巨族,北朝至唐数百年间,姻娅关系极为密切。据《新唐书》卷七二下《宰相世系表》,崔祐甫出自博陵崔氏第二房。李华《赠礼部尚书孝公崔沔集序》记:(沔子)“祐甫纯孝而文,直清而和,希公门者,谓公存焉。明发不寐,泣次遗文,以华北州邻壤、婚姻之旧,尝趋公门,备阅家编。祐甫代华为校书郎,华以是味公之道也熟。”
独孤及与崔祐甫。崔祐甫《祭独孤常州文》云:“维大历十二年岁次月日,外从祖舅朝散大夫权知中书舍人赐紫金鱼袋崔祐甫……以清酌之奠,祭于从外孙甥常州独孤使君至之之灵。”独孤及《唐司直博陵崔公故夫人赵郡李氏墓志铭》记:“夫人讳某,赵郡人也。皇朝德州将陵县令铦之长女。天生柔懿,龆龀知礼。年十六,归于崔氏……有女四人:长女夭于襁褓;次女适范阳卢履纯;第三女适河南独孤及,年若干早逝;少女适乐安蒋镇。”可见独孤及不但与博陵崔氏,而且也与赵郡李氏有姻亲关系。又,与独孤及同时的古文家崔元翰出自博陵崔氏第三房。
权德舆与崔祐甫。权德舆娶博陵崔造女。崔造《与权德舆书》云:“幼女未笄,愿继德嗣,北归之日,敬俟嘉命。”权德舆《答左司崔员外书》云:“又示问之中,情旨备至,不弃弱植,伸以嘉姻,荀陈之义……当叔宝逸少之目,恐累清德,无任下情。已具谘闻,敬承嘉命,寻冀拜谢,感庆伏深。”又,权德舆还有《祭外舅相国安平公文》。据《新唐书》卷七二下《宰相世系表》,崔造与崔祐甫同出博陵崔氏第二房。
权德舆与独孤及。独孤及子独孤郁娶权德舆女。韩愈《秘书少监赠绛州刺史独孤府君墓志铭》记:“君讳郁,字古风,河南人。常州刺史赠礼部侍郎宪公讳及之第二子。……年二十四,登进士第。时故相太常权公掌出诏文,望临一时,登君于门,归以其子,选授奉礼郎。”
萧颖士与柳宗元、柳冕。萧颖士女嫁柳中庸。《新唐书》卷二零二记:“柳并者,字伯存。……初,并与刘太真、尹征、阎士和受业于颖士。……并弟谈,字中庸,颖士爱其才,以女妻之。”据柳宗元《先君石表阴先友记》可知,柳仲庸是其同族父辈,柳冕是其同族兄弟辈。
吕温与柳冕、柳宗元。吕温外祖父为柳识。据吕温为其继母撰墓志记:“柳氏父名识,屯田郎中,集贤殿学士,叔父浑,兵部侍郎平章事。”⑤据《元和姓纂》,柳识与柳仲庸同为北周黄门侍郎柳带韦后。又,吕温弟恭娶柳宗元从妹。柳宗元《祭吕敬叔文》云:“维年月日朔,友人从内兄守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以酒肉之奠,致祭于亡友吕敬叔之魂。”吕敬叔即吕恭。又,柳宗元有《送表弟吕让将仕进序》,吕温有弟曰让,与子厚所云“表弟吕让”不知是否系一人,待考。
吕温与梁肃。梁肃为吕温从外兄。《吕渭墓志》记:“温之始学,又获闻于从外兄故右补阙、翰林学士梁肃曰:‘吾舅之□作,必根于六经,必顾于百行,不以文害意,不以华丧实,霈乎王公大人之言。’温于以见我公文术之不可及。”又,梁肃有《外王父赠秘书少监东平吕公神道表铭》一文,亦可佐证二家之姻娅关系。
李汉、李翱与韩愈。《旧唐书》卷一七一本传记:“汉,韩愈子婿,少师愈,为文长于古学,刚讦亦类愈。”李翱娶韩愈从兄韩弇女。李翱《大唐故朔方节度掌书记殿中侍御史昌黎韩君夫人京兆韦氏墓志铭》:“府君讳弇……殿中君(弇)从父弟愈孝友慈祥,贞元十六年,以其女子归于陇西李翱,夫人从其女子依于李氏焉。”⑥
以上考述,虽未穷尽古文运动诸家之间的姻娅关系,但已涉及李华、萧颖士、崔祐甫、独孤及、权德舆、吕温、梁肃、韩愈、柳宗元、李翱等盛中唐古文运动的中坚力量,勾连出以博陵崔氏、赵郡李氏、河东柳氏这些巨族为中心的古文家姻娅网络。我们发现,这些古文家一旦纳入姻娅网络中,他们就由“散点式集聚变成了具有不同规模的横向的文学作者群,或纵向的文学作者链”,而且由于血缘植入,这些“‘作者群’或‘作者链’组成的古文运动阵营会变得更加凝合、坚固”⑦。古文家姻娅网络与古文运动阵营之间的高度契合关系告诉我们,姻娅互结在古文运动的发展过程中具有特殊而重要的作用。
二、姻娅揄扬:古文运动思想传播的基本途径
唐代古文运动的主要目的就是宣扬、推广文学复古思想——尽管在复古的具体思想上有所差异,但在复古的大方向上是一致的——扫荡文坛上片面重文辞之风。唐代文人声誉的提高、文学思想的宣传等主要依赖人际关系传播,特别是文化名人的揄扬。从家族文化传播的角度讲,除家族文化名人外,家学思想的传播还需要借重社会文化名人的揄扬,社会文化名人地位越高,揄扬的力度就越大,产生的社会影响就越广泛。当然,文化名人是不会轻易为别人做嫁衣的,他们的社会揄扬需要驱动力,而在宗法社会里,血缘是最重要的驱动力之一。建立姻娅亲谊,把社会揄扬转化为姻娅揄扬,是文化家族间普遍采取的一种传播方式。唐代古文家之间存在复杂的姻亲关系,他们之间的相互揄扬不但是扩大家学影响的重要方式,也成为古文运动思想传播的重要途径。
考察唐代古文运动家统序的确立过程,我们发现李华、萧颖士、独孤及、梁肃、韩愈、柳宗元这一古文运动家统序的确立及其文学思想的传播,首先是古文家内部揄扬的结果,这其中姻娅揄扬又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如李华、萧颖士、贾至作为天宝古文三大家的地位就是由大历文坛领袖、赵郡李氏姻亲独孤及来撰文揄扬确立的:“天宝中,公与兰陵萧茂挺、长乐贾幼几勃焉复起,振中古之风,以宏文德……于时文士驰骛,飙扇波委,二十年间,学者稍厌折杨、黄荂,而窥成池之音者什五六。识者谓之文章中兴,公实启之。”独孤及在世时,远姻崔元翰即称其“绍三代之文章,播六学之典训;微言高论,正词雅音,温纯深润,溥博宏丽,道德仁义,粲然昭昭,可得而本。学者风驰云委,日就月将,庶几于正”。卒后,儿女亲家权德舆更是将其直接接续李华而承古文家统序,并延及梁肃、崔元翰:“自天宝已还,操文柄而爵位不称者,德舆先大夫之执曰赵郡李公遐叔,河南独孤公至之。狎主时盟,为词林龟龙,止于尚书郎二千石。属者亡友安定梁肃宽中,平夷朗畅,杰迈间起。博陵崔鹏元翰,博厚周密,精醇不杂。”
至于李翱推扬韩愈“自贞元末以至于兹,后进之士,其有志于古文者,莫不视公以为法”⑧,“及兄之为,思动鬼神。拨去其华,得其本根。开合怪骇,驱涛涌云。包刘越嬴,并武同殷。六经之学,绝而复新。学者有归,大变于文”⑨。李汉赞韩愈对于文坛的“摧陷廓清之功”⑩,更是带有深深的姻娅血缘色彩。可以说,这些古文运动的中坚力量一代文宗地位的确立,除了自身政治、文学等各方面的综合实力外,古文运动阵营内部揄扬,特别是姻娅揄扬起到了极为特殊而重要的作用。
上文提及的揄扬内容基本上都出自古文家的文集序言,或墓志碑铭。唐俗重家声,请名人为文集作序或撰碑铭是一时风气,不少古文家都是其时碑铭大家,其作品传播极广,影响极大,他们为姻娅网络内部成员揄扬时更是不遗余力,而揄扬的内容除了评价其社会地位外,主要就是称赞其道德文章,因此在古文统序确立过程中,古文运动的思想亦随之而得到广泛传播。如独孤及《检校尚书吏部员外郎赵郡李公中集序》就是在指出“公之作本乎王道,大抵以五经为泉源,抒情性以托讽,然后有歌咏。美教化,献箴谏,然后有赋颂。悬权衡以辩天下公是非,然后有论议。至若记序、编录、铭鼎、刻石之作,必采其行事以正褒贬,非夫子之旨不书。故风雅之指归,刑政之本根,忠孝之大伦,皆见于词”的依经立义、重文学政教作用的复古文学思想后,才做出“识者谓之文章中兴,公实启之”的评价的。这样看来,姻娅揄扬虽属于家族揄扬的一种方式,但客观上也成为了古文运动思想传播的基本途径之一。
从具体的古文家家族来考察,姻娅揄扬在家族文学地位的确立和文学思想的传播方面亦作用极大。如崔祐甫是中唐前期一位重要的古文家。在唐代重文的社会环境中,一般说来,一个家族在政治上崛起后,亦希望其文化观念能得到更广泛的认同。崔祐甫、崔植父子先后为相后,崔氏家族两位姻亲,著名文人李华、权德舆的揄扬,对其家族文学思想的传播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祐甫父崔沔卒后,祐甫编次其文集,李华为之序。李华曾备阅崔氏家集,深悉其家族文学思想,称其“行先乎孝,艺裕乎文;资孝可以股肱王室,揆文可以弼成邦教”,“见公文章,知公行事,则人伦之叙、治乱之源备矣,岂唯化物谐声、为文章而已乎!”(11)崔祐甫卒后,权德舆序其文集云:“四十年间,作为文章,以修人纪,以达王事。”“是惟无作,作则有补于时。以至于修事功,断国论,导志通理,昭明易直。施于名命为雅诰,刻于金石无愧辞。”而且特别指出:“昔公能修先孝公之志,类其文章,赵郡李公遐叔实为之序。今植亦能修公之志,而德舆无似,惧辱命焉。”可以说,这种子孙编撰先人文集,姻娅名人作序揄扬的模式,就是其时家族文学传播、延续,并产生社会影响的基本途径。
在古文运动过程中,这类姻娅揄扬的个案非常多,如权德舆揄扬独孤及、梁肃揄扬吕渭、柳宗元揄扬吕温、李翱揄扬韩愈等。当这些个案具有普遍意义,姻娅揄扬就成了其时古文思想传播的具体措施和途径。而且,这种姻娅揄扬使得古文运动思想传播的网络成为一个血缘观念与文学观念相融汇的、意味特殊的文学场域,在这一场域中,文人之间相互扶持,相互激发,相互借重,甚至几代人交相师友,其观念的坚守性,传播的执着性是其它途径难以相比的。
三、姻娅亲谊:古文运动发展演进的特殊推力
前文已指出,在汉唐门第社会里,各种文人共同体大多是依靠文人间的血缘纽带来聚结,是因为血缘能产生最深刻的“私谊”。唐代文人间,姻娅和师友关系就是两种最基本、最重要的“私谊”,特别是师友兼姻娅——或因婚姻而师友,或因师友而婚姻——则是一种更为密切的姻娅亲谊。这种亲谊连接的文人,出则联翩,入则群聚,讲经论道,文酒宴集。他们之间不但结通家之好,还积极促成下一代的联姻结友,以延世谊之长,维持门风不堕,家学不衰。崔造《与权德舆书》集中体现着这种思想:“窃思前贤心感之重,义叶之固,或约之以朋友,或申之以婚姻,聚之以望闾,悦之以宴好。俾一日之合,为累世之欢。裔嗣承流,清风自远,克成贞素之业,永称道德之门。即颍川荀陈,盖其事也。仆不揆鄙固,景行行之,早年尝与二三情友,约诚同此。世物多故,志为事夺,存没有闲,通塞殊尚。今中年已及,此心犹阻,永怀愧叹,怵怍如厉……息女二人,姿性及义以静约为尚,以琴书为适,庶可以承君子之好,备有道之室。长女先约故司徒元子宏农杨宏微,幼女未笄,愿继德嗣,北归之日,敬俟嘉命。……仆婚嫁既毕,退身岩阿,静以营神,虚以顺命,与骨肉姻戚,蹈道为期,还复之中,庶乎返本。”
崔造通过两个女儿与杨氏家族和权氏家族构建起姻娅网络,而且杨绾、崔造、权德舆分别是代宗、德宗、宪宗朝宰相,这种历时态的重臣代接,保证了姻娅网络社会地位的长盛不衰和家族文化的持续繁荣,所以姻娅亲谊一旦催生“俾一日之合,为累世之欢”的世代传承后,那么它就由共时态文人聚合的凝聚力升级为历时态门风家学传承的基本动力。而且,这种姻娅亲谊又使得这几个家族间通过女性的血缘联系达成学术文化资源上的强强联合和优势互补,对家族文化的发展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这三个家族中,权德舆是古文运动的重要力量,自不待言,杨绾、崔造虽不以古文名世,但其文学观念与古文运动诸家也是高度一致的。《旧唐书》卷一一九记载杨绾在《条奏贡举疏》中严厉批判当时科举尚文华之风,“至高宗朝,刘思立为考功员外郎,又奏进士加杂文、明经加帖经,从此积弊,寝而成俗。幼能就学,皆诵当代之诗;长而博文,不越诸家之集。递相党与,用致虚声,六经则未尝开卷,三史则皆同挂壁”,指出文章要复本返古,宗经重德,先行后文。朝议时,另一古文家贾至对其鼎力支持:“考文者以声病为是非,而惟择浮艳,岂能知移风易俗化天下之事乎?”崔造也在《与权德舆书》中表现出对“道”的景行行之。也就是说,杨、崔、权三家的文化价值观是基本一致的,这种道义相慕也是他们结为姻娅的重要基础,而姻娅亲谊又成为道义传续的重要动力。又,家学思想往往会因为家族文人的政治高位而对社会产生导向性影响,所以在杨、崔、权三家组成的姻娅网络中,姻娅亲谊不但使这三个家族间可以相互借重而提高声誉和威势,保障家学的长盛不衰,而且也对古文运动的发展演进具有特殊的推动作用。
不惟杨、崔、权三家,唐代古文运动诸家之间复杂姻娅关系的网状拓展和代际延续,从某种意义上讲,使得古文家之间除了道义之外,又多了一层亲谊的联系,而亲谊借重导致文学相助,也就成了古文运动在盛中唐之际横向发展与纵向演进的一种特殊的推力。我们可以韩愈与李翱、李汉,以及独孤及与权德舆之间的关系来说明。
韩愈虽是古文运动的主将,但他很清楚,若要以一人之力扭转当世文风是很艰难的,因此需要志同道合的同盟军来助力。其《赠侯喜》诗云:“吾党侯生字叔起,呼我持竿钓温水。”《寄崔二十六立之》云:“夫子固吾党,新恩释衔羁。”可见韩愈在文学上结党自固的意识是极强的,其中姻娅关系就是重要纽带之一。通过姻娅关系的拓展来巩固和扩大古文运动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韩愈推动古文运动发展的基本手段之一。李翱与韩愈是同辈挚友,李汉则是韩愈最赏识和厚爱的学生之一,韩愈与这两人的关系是先师友而后姻娅。李翱《祭吏部韩侍郎文》记:“贞元十二,兄佐汴州。我游自徐,始得兄交。视我无能,待予以友。讲文析道,为益之厚。二十九年,不知其久。”“兄以疾休,我病卧室。三来视我,笑语穷日。”“临丧大号,决裂肝胸。”可见二人近三十年文道相交建立起来的感情之深!李翱曾赞韩愈:“公气厚性通,论议多大体,与人交始终不易,凡嫁内外及交友之女无主者十人。”二人之间的姻娅关系就是韩愈“与人交始终不易”,并且愈交愈深的体现。韩弇死于王事后,韩愈“贞元十六年,以其女子归于陇西李翱”。韩、李二人相交始于贞元十二年。贞元十六年韩愈即主动与李翱结为姻娅,不但以古文相期,亦以婚姻相连,使古文运动在中唐的发展抹上了深深的血缘色彩,对于巩固其同盟关系以扩大古文运动的影响无疑具有积极意义。李汉不但是韩愈厚爱的弟子,也是中唐古文运动的重要羽翼,韩愈将女儿嫁与李汉,不但对韩门这个古文运动大本营的巩固是一个重要措施,而且对家学传承及后韩愈时代古文运动的发展都极具意义。韩愈卒后,“门人陇西李汉,辱知最厚且亲,遂收拾遗文,无所失坠”,编选其文集,弘扬其文行,赞其对文坛的“摧陷廓清之功”,不但对古文运动是大有功焉,于私也可称不愧岳父。
纵向地看,古文家间的姻娅亲谊也对古文运动演进产生重要推力。独孤及与权德舆先是亦师亦友的忘年交。权德舆《祭独孤常州文》云:“况兹菲薄,实忝眷私。辨方之年,违难于江徼;志学之岁,伏谒于郡斋。”“志学之岁,伏谒于郡斋”即指德舆十五岁时拜谒于独孤及之门。《旧唐书》卷一四八记:(德舆)“十五为文数百篇,编为《童蒙集》十卷,名声日大。”度当是其年少而文名日大之时,得郡守独孤及的赏识,从而成为其门下士。独孤及作为大历年间古文运动的领袖,他对少年的权德舆的忘年爱重令德舆终生铭记,“夫子笃忘形之契,小人展无容之敬,去世二纪,清风凛然”。独孤及去世后,贞元、元和之际,权德舆位高权重,又宗盟文坛,他一方面在各种文化场合提携其子独孤郁,还“顾以息女,归公爱子,虽不获逮事。而备承家法”,一方面在文学上揄扬独孤及“作为文章,律度当世。烁如日月,炳若龟龙”,表达高山仰止之情。可以说这种姻娅亲谊既是权德舆对独孤及知遇之恩的报答,是独孤及家族中唐复兴的关键,也是古文运动在两代文坛盟主之间声息传承的特殊推力。
注释:
①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86页。
②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8-74页。
③陈弱水:《论中唐古文运动的一个社会文化背景》,《唐代文士与中国思想的转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2页。
④伊沛霞:《早期中华帝国的贵族家庭》,范兆飞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20页。
⑤吕温:《唐故通议大夫使持节都督潭州诸军事守潭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充湖南团练观察处置等使赐紫金鱼袋赠陕州大都督吕府君夫人河东郡君柳氏墓志铭并序》,《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775页。
⑥周绍良编《唐代墓志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925页。
⑦罗时进:《地域·文学·家族——清代江南诗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3页。
⑧⑨⑩(11)周绍良主编《全唐文新编》,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7215、7221、8671、35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