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乐府学述要

内容摘要:唐人称乐府者,实分当代乐章歌词与各种形式的拟乐府两大类。而其称乐府学者,实以后一类为主要内容。唐人乐府学具有理论与创作同条共生的特点。初唐为沿承齐梁体制的近体赋题乐府,其倾向为尚辞;自盛唐李白建立古乐府学,奠定唐乐府学以复古为基本特点的宗旨。此后中唐元结、顾况至元稹、白居易提倡新题乐府,其倾向为尚义;韩孟一派杂拟乐府歌谣,带有自我作古的倾向。唐乐府可分为尚辞、尚义与尚乐三类,而中唐以后的主要方向在于尚义派的发展。唐人拟乐府创作,不仅是抗衡流行的近体,也有抗衡今乐的意图,复古诗学是其最重要的理论支撑。

关键词:唐诗;乐府学;古乐府;新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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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唐人称乐府者,实分当代乐章歌词与各种形式的拟乐府两大类。而其称乐府学者,实以后一类为主要内容。唐人乐府学具有理论与创作同条共生的特点。初唐为沿承齐梁体制的近体赋题乐府,其倾向为尚辞;自盛唐李白建立古乐府学,奠定唐乐府学以复古为基本特点的宗旨。此后中唐元结、顾况至元稹、白居易提倡新题乐府,其倾向为尚义;韩孟一派杂拟乐府歌谣,带有自我作古的倾向。唐乐府可分为尚辞、尚义与尚乐三类,而中唐以后的主要方向在于尚义派的发展。唐人拟乐府创作,不仅是抗衡流行的近体,也有抗衡今乐的意图,复古诗学是其最重要的理论支撑。

  【关 键 词】唐诗/乐府学/古乐府/新乐府

  【作者简介】钱志熙,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唐人诗歌之称乐府者有二,一为当代之乐章歌词,实以近体新声为主要体制,绝句尤为其大宗,其中一部分变化为长短句曲子词,实为乐章系统。因为唐人习惯,仍称宫廷音乐机构为乐府,所以其中所唱的歌词,亦常沿乐府旧称,一如宋、元词曲,当时人亦多称为乐府。①二为各种形式的拟古乐府,包括由拟古乐府衍生出的新题乐府,实为徒诗系统。本文所说的唐人乐府学,其整体自应包括上述两种乐府诗歌体系,但前者与燕乐系统密切联系,实未形成独立的诗学,在今人研究中,则应归于声诗学与词学的范畴。②其作为一种独立的徒诗创作的乐府之学的,则洵为古乐府及由古乐府衍生的新题乐府两大部分,也包括歌行之体。唐人标此古乐府学,实有与当代乐章歌词相抗衡之意义。另外,唐人虽然亦以乐府泛称其当代乐章歌词,但从文体学的角度来说,作为一种诗体的乐府诗实以拟古乐府及新题乐府为正宗。本文所述的乐府诗学,即以此为分野。至于唐代乐章歌词之诗学,则有待于来日之研究。

  一、内涵

  中国古代的诗学一词,实包括理论批评与创作实践两义,且在实际的存在状态中,诗学中理论、批评与创作浑然一体。在唐诗诸体中,古体及乐府体的创作尤其包含学理的因素,因其本质为拟古、复古之体制,所以必以前人创作为规范而推陈出新,其体现诗为之学的性质实较近体更为突出。正因为此,唐代诗人于近体之创作,较少理论阐述,唐代有关格式之类的著作,所讨论的主要是技巧、法式之类的问题,在诗学思想方面缺乏深度的理论阐述。唐人于诗歌理论方面有重大价值的高深理论,多由古风与乐府方面的创作所引发。如对初盛唐诗学影响最为深刻的复古、兴寄、风骨等诗学思想,即由古风、古体的创作所引发。故与唐人的近体诗学相比,乐府诗学与古体诗学更具备诗之为学的意义。于中乐府之学,尤具专门学问的性质,作者如要大量创作,且有所成就,则必须建立自身的乐府学体系。所以唐代凡以乐府创作为专长的诗人,如卢照邻、李白、元结、白居易、元稹、皮日休等人,都有其专门的乐府学可述。而唐人自身的意识,也是视乐府为专学。权德舆所作《右谏议大夫韦君集序》记载:“初,君年十一,尝赋《铜雀台》绝句,右拾遗李白见而大骇,因授以古乐府之学,且以瑰琦轶拔为己任。”③韦公即韦渠牟,实即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所赠韦良宰之孙,可知李白授韦渠牟古乐府之学,实在乾元遇赦还居江夏,作客于江夏太守韦良宰府中时。④所谓古乐府之学,实即乐府学之意。清人方成培《香研居词麈》“自五言变为近体,乐府之学几绝”,⑤其义即与唐人所说的“古乐府之学”相近。这种古乐府之学,主要存在于诗歌的实际流变及诗人具体创作中。唐人之后,宋、元、明、清时期,亦视古乐府为专学。其一方面表现为出现像郭茂倩的《乐府诗集》等一批乐府诗研究著作,另一方面则如明清复古派之拟乐府创作,两者皆可称为乐府之学。可见乐府学概念,古已有之,而实始于唐人。⑥

  关于唐人乐府诗歌的范围,清人胡震亨所论最确,其论云:唐诗诸体中,有诗与乐府之别,“乐府内又有往题、新题之别。往题者,汉魏以下,陈隋以上乐府古题,唐人所拟作也;新题者,古乐府所无,唐人新制为乐府题者也。其题或名歌,亦或名行,或兼名歌行。又有曰引者,曰曲者,曰谣者,曰辞者,曰篇者。有曰咏者,曰吟者,曰叹者,曰唱者,曰弄者。复有曰思者,曰怨者,曰悲若哀者,曰乐者。凡此多属之乐府,然非必尽谱之于乐。谱之乐者,自有大乐、郊庙之乐章,梨园教坊所歌之绝句、所变之长短填词,以及琴操、琵琶、筝笛、胡笳、拍弹等曲,其体不一”。⑦其对唐代乐府及新旧乐府的范围,以及唐人实际入乐诗歌之范围,可谓分剖至明,洞若观火。唐人所说的古乐府,是指唐以前的入乐歌诗,也包括部分杂歌谣辞。这个歌诗系统从大的方面来分,又分为汉魏乐府与南北朝乐府两大类。就其与音乐的对应关系来看,大体相当于隋开皇中所定的“七部伎”中的“清商伎”,至大业中定“九部乐”,则又被称为“清乐”。《隋书》卷15《音乐下》:

  清乐其始即清商三调是也,并汉来旧曲。乐器形制,并歌章古辞,与魏三祖所作者,皆被于史籍。属晋朝迁播,夷羯窃据,其音分散。苻永固平张氏,始于凉州得之。宋武平关中,因而入南,不复存于内地。及平陈后获之。高祖听之,善其节奏,曰:“此华夏正声也。昔因永嘉,流于江外,我受天明命,今复会同。虽赏逐时迁,而古致犹在。可以此为本,微更损益,去其哀怨,考而补之。以新定律吕,更造乐器。”其歌曲有《阳伴》,舞曲有《明君》、《并契》。其乐器有钟、磬、琴、瑟、击琴、琵琶、箜篌、筑、筝、节鼓、笙、笛、箫、篪、埙等十五种,为一部。工二十五人。⑧

  隋大业九部乐,除“清乐”外,其余“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七部都是十六国及北朝时代来自域外的异族音乐,“礼毕”(即七部中的“文康伎”)为源于东晋的一种歌舞戏。⑨后世所说的隋唐“燕乐”,主要就是以这七部外来音乐为主体,其中龟兹乐尤其重要。可见,隋时用来集结中土从汉魏到梁陈的本土音乐的,只有“清乐”一种,其中包括了属于汉魏旧乐的“清商三调”与以吴声、西曲为主的新清商乐。即以《隋书》所载,其歌曲《阳伴》属于吴声系统,而舞曲《明君》则属于汉魏旧曲系统。可见这部“清乐”是新旧清商乐的结合。齐梁以来,新兴的清商乐兴起,而旧清商系统衰落,两者之间曾形成尖锐的矛盾。但到了南北朝后期及隋代,与大量引进并流行的异族音乐相对,新旧清商乐同形衰落,于是在音乐的系统对立上,由以中土新旧乐对立为主要矛盾,转向以中土新旧乐与外来诸乐对立为主要矛盾。中土新旧乐作为清商乐的共同性被强调了,于是“清乐”一部形成。它虽居诸部乐之首,但入隋之后,即非音乐的主体。

  唐人拟古乐府从其音乐的渊源来看,正与隋唐清乐一部相对应。其整体上不具备入乐性质,正是由这一基本的音乐史的变迁所决定的。而其称为“古乐府”的真正内涵,也正是与当代入乐的各种新声乐府相对的。因为在唐代的音乐语言方面,当代流行的声诗、曲子词有时仍被称为乐府,所以用古乐府来指称拟写旧曲的作品。旧曲实际已经不存在,其曲名转化为诗题,所以又称旧题乐府。其能标志古乐府之特征者,实为文字性质的“古题”,而非音乐性质的“古曲”、“古调”。虽然唐人在主观上仍认为他们所创作的古乐府是正统的乐章歌词,并且也有谋求入乐的愿望。但实际就如汉魏以后西周雅乐无法真正恢复一样,唐人视为乐歌之正宗的拟古乐府、新题乐府,也因为与现实的音乐即隋唐以来流行的燕乐并非一流,而只能形为纯粹的徒诗体制。

  汉魏乐府与南朝新声乐府,虽然其曲调至唐时尚有存者,但与诗人的古乐府写作却毫不相涉。⑩要明白这个问题,我们不能不对唐人所谓“古乐府”的来历做一番追溯。自汉末、建安以来,文人写作诗歌,即分纯粹五言与乐府两体。而乐府一体中,自曹植、陆机以来,脱离实际的音乐,专尚文词的一部分,逐渐成为主流。此即“拟”、“代”、“仿”乐府诗,后人总称拟乐府。其初拟作的音乐尚存,熟悉音乐的人对照曹植、陆机之作,发现它们与曲调不符,因此称为乖调。刘勰曾从拟乐府的性质为曹、陆辩护:“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11)这个由曹、陆、谢、鲍等人奠定的文人拟乐府系统,即后世文人乐府诗的渊源所自。《南史·颜延之传》:“延之与陈郡谢灵运俱以辞采齐名,而迟速县绝。文帝尝各敕拟乐府《北上篇》,延之受诏便成,灵运久之乃就。”(12)所谓乐府《北上篇》即曹操《苦寒行·北上太行山》一篇,载于沈约《宋书·乐志三·清调》中,可见其时乐曲尚在。但宋文帝令颜、谢所拟者或为其文辞,不必为入乐所作。可见拟乐府之方法,晋宋人已完全明确。古乐府之名,亦见于晋宋之际,《宋书·宗室·临川王刘义庆》附《鲍照传》:“文辞赡逸,尝为古乐府,文甚遒丽。”(13)这里的古乐府,正是与当时流行的新声歌曲相对的汉魏古调、古题乐府,是鲍照乐府诗中不入乐的一部分。李白等人称拟唐以前乐府诗为古乐府,正是承袭南朝人的这种用法。在齐梁声律新体流行的风气中,在内容与体制上,古题乐府都向新体靠拢,出现了以齐梁声律新体为主要体制的新的“赋题”法的拟古乐府,流行直至初唐,形成古题与近体结合的现象。上引方成培所说的“自五言变为近体,乐府之学几绝”,正是对乐府诗史中这一嬗变的准确判断。其时略能与其抗衡者,为初唐七言、杂言歌行,然其渊源亦出于南朝,并且多为流连风物之辞,体虽尚古而意多凡近。唐代各家各派的古乐府及新乐府的创作,即是以上述自齐梁迄初唐的近体化乐府为革新对象,力求复古。初唐陈子昂、张九龄等人在五古方面能够复汉魏之古,但乐府则仍沿齐梁之体。李白继续复古诗学,在乐府方面倾注最多的精力,经其一生努力,重建了一个古乐府的创作系统,同时形成了古乐府之学,实为唐代乐府复古的第一家。其后元白、韩孟两派虽然宗旨、方法各异,但论其渊源,都是由李白的古乐府学推衍出来的。李白晚年用来传授韦渠牟的,即是这种古乐府之学。至其所作的《清平调》、《宫中行乐词》等,则是新声燕乐,非古乐府之学。

  总之,乐府自魏晋之际,即出现入乐与徒诗两体的分流,入乐的乐府准随时之义,音乐曲调与系统不断变化,由汉魏清商旧乐而至吴声、西曲,由南北朝新声而至隋唐燕乐,其体制也随时而变。不入乐的拟乐府则准复古、拟古之则,一以旧题、旧体、旧义为准,标古乐府之义。其所标举,实为两义:一为尊旧体制以抗衡完全脱离音乐的五七言古、近体诗系统,体现了乐为诗之源,乐为诗之本体的思想;一为尊古乐章体制以抗衡当世流行的新声乐曲。而古乐府在唐诗诸体中的体制之尊崇也正是由上述创作思想决定的。

内容摘要:唐人称乐府者,实分当代乐章歌词与各种形式的拟乐府两大类。而其称乐府学者,实以后一类为主要内容。唐人乐府学具有理论与创作同条共生的特点。初唐为沿承齐梁体制的近体赋题乐府,其倾向为尚辞;自盛唐李白建立古乐府学,奠定唐乐府学以复古为基本特点的宗旨。此后中唐元结、顾况至元稹、白居易提倡新题乐府,其倾向为尚义;韩孟一派杂拟乐府歌谣,带有自我作古的倾向。唐乐府可分为尚辞、尚义与尚乐三类,而中唐以后的主要方向在于尚义派的发展。唐人拟乐府创作,不仅是抗衡流行的近体,也有抗衡今乐的意图,复古诗学是其最重要的理论支撑。

关键词:唐诗;乐府学;古乐府;新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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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体制与流别

  乐府为唐代诗歌中最为庞杂的一体,除去当代声歌有时亦称乐府之外,拟乐府中也有多种体制。从体制来看,主要有三类:一为沿袭齐梁赋题之法,以近体赋古题;二是采用歌行的体制拟古题;三是模拟乐府歌曲形式,多用歌行体制的新题乐府。以下对三类的源流分别进行叙述。

  乐府一体,汉代为原生,晋宋人称为“古辞”(《宋书·乐志》)。至建安时代,曹氏一门,多采黄门旧乐制新词,即刘勰所说:“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慆荡,辞不离子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14)曹氏之外,文人如陈琳《饮马长城窟行》、阮瑀《驾出北郭门行》,都是倚乐府杂曲为新歌词,这一个阶段通常被视为文人拟乐府的开端。但是它的基本性质仍为入乐歌词,不同于后世的拟作徒诗。所以我们将其称之为拟乐府创作上的拟调阶段。到了曹植、陆机创作大量的不入乐的乐府诗,乐府创作的拟、代的方法逐渐明确,这个时期的乐府诗,总在主题、题材、内容上与原作保持着一种依拟的关系,明显是以原作为蓝本,我们称之为乐府的拟篇阶段。到了齐梁沈约、谢朓等人开创只赋曲名的赋题之法,并摆脱汉魏晋宋的旧体制,采用齐梁流行的声律新体,是拟乐府体制与方法上的一个重要新变。

  初唐乐府,即沿承陈隋之习,以赋旧题为主,缘以声律,陈陈相因。(15)四杰之作,可为代表:骆宾王有《棹歌行》、《从军行》、《王昭君》;卢照邻有《刘生》、《陇头水》、《巫山高》、《芳树》、《雨雪曲》、《昭君怨》、《折杨柳》、《梅花落》、《关山月》、《上之回》、《紫骝马》、《战城南》;王勃有《铜雀妓二首》、《有所思》;杨炯有《从军行》、《刘生》、《骢马》、《出塞》、《有所思》、《梅花落》、《折杨柳》、《紫骝马》、《战城南》。四杰之外,其他初唐诗人亦多赋题乐府,如韦承庆有《折杨柳》,宋之问有《长安路》、《折杨柳》、《有所思》。此种诗纯以赋题之法行之,如韦承庆《折杨柳》:“万里边城地,三春杨柳节。叶似镜中眉,花如关外雪。征人思远乡,倡妇高楼别。不忍掷年华,含情寄攀折。”(16)纯为演绎“折杨柳”三字之意。其他人所作,千篇一律,无不如此。对于这种拟乐府方法,卢照邻在《乐府杂诗序》中有这样一段评论:

  其后鼓吹乐府,新声起于邺中;山水风云,逸韵生于江左。言古兴者,多以西汉为宗;议今文者,或用东朝为美。《落梅》、《芳树》,共体千篇;《陇水》、《巫山》,殊名一意。亦犹负日于珍狐之下,沈萤于烛龙之前。辛勤逐影,更似悲狂,罕见凿空,曾未先觉。潘、陆、颜、谢,蹈迷津而不归;任、沈、江、刘,来乱辙而弥远。其有发挥新题,孤飞百代之前;开凿古人,独步九流之上。自我作古,粤在兹乎!(17)

  卢照邻针对晋宋齐梁以来的拟篇、赋题乐府诗的“共体千篇”、“殊名一意”的弊病,借为中山郎余令编集的侍御史贾君的《乐府杂诗》作序的机会,提出了“发挥新题,孤飞百代之前;开凿古人,独步九流之上”的自我作古的新题乐府的创作方法。这一点我们在下面论新题乐府时再作讨论。

  上述齐梁至初唐流行的赋题乐府,其实已落为近体的一种,失去乐府体的独立性。汉乐府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是以叙事为主的。南朝写景、咏物之风盛行,拟乐府也深受影响,尤其是抛弃模拟原作的赋题一法的正式出现,更使拟乐府的写作迅速与近体合流,成为以写景、用事、咏物为主的一种诗风,汉魏乐府的叙事传统完全失落了。至盛唐,以近体赋古题的作法,多用五、七言绝句体,如王昌龄《从军行五首》、王维《少年行四首》、李白《玉阶怨》、《渌水曲》等,即属此体。唐人古题乐府之具备入乐机会者,也仅此类而已。因其题虽为古,而体实为近,与唐代声诗大宗使用近体正合。

  自齐梁至初唐乐府体制与创作方法上完全声律化、近体化,使其失去作为传承古老的乐歌传统的功能。于是一些重视声歌本色与汉魏乐府的叙事、歌唱传统的诗人,开始寻找摆脱齐梁近体乐府,直接汉魏旧乐府的体制与方法。骆宾王、卢照邻、杨炯在赋题近体之外,已开始寻找真正的古乐歌传统。骆宾王的《军中行路难同辛常伯作》、《从军中行路难》是学习鲍照《行路难》的体制,王勃的《秋夜长》、《采莲曲》、《临高台》、《江南弄》是学习汉、魏、晋、宋的杂三、五、七言体,同时受到沈约等人的直接影响。卢照邻也有《行路难》之作,其《明月引》、《怀仙引》则为六朝琴曲之体,实为骚体的变种。诸人所作,实为盛唐李白古乐府之先导。但此体的渊源,实亦出于南朝时期开始流行的隔句为韵的七言、杂言歌行体,为南朝新声乐曲之一种。(18)

  近体拟乐府从根本上说是齐梁体,陈子昂、张九龄的复古实践主要侧重于五言古体方面,尚无力于乐府体的复古。倒是上述四杰等人的《拟行路难》、拟六朝杂曲的作品,突破了近体拟乐府的格局,开启了以歌行、杂言为主要体制的李白等人古乐府的路径。李白的古乐府,纯用古题,但魏晋南北朝文人的拟古乐府,主要是拟汉魏清商三调与流行杂曲,李白则将其扩大到所有唐以前雅俗各类的古曲,从此确立了后世拟古乐府的基本范围,亦即唐以前的各类雅俗歌曲及杂歌谣曲。这是李白“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19)创作思想的一个具体实践。李白古乐府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完全打破近体的体制,同时也突破古体齐言的体制,恢复歌章自由体的体制,使得齐梁陈隋的艺术程式都失去了依存的条件。李白的自由体完全是徒诗体制上的创撰,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体。殷璠《河岳英灵集》评李白云:“白性嗜酒,志不拘检,常林栖十数载。故其为文章,率皆纵逸。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20)正是指李白的古乐府在体制上巨大的创造,但这种创造是以复古的方式达到的。李白乐府诗创作的基本策略,是欲以一人的创作,尽拟汉魏以来的乐章古辞,并且要覆盖整个汉魏六朝的乐府诗史,走出齐梁以来乐府沦为今体的困境。其基本的思想是恢复“乐流”传统与讽兴的精神。在创作方法上,他遍取汉魏以下的所有乐府诗体制,并对魏晋拟调、晋宋拟篇、齐梁赋题等古乐府的创作方法进行融合,做出创造性的发展,从而使他的创作成为文人乐府诗创作的高峰。(21)可以说,李白是晋宋以来古乐府创作的集大成者。而古乐府之学,也是李白诗学最为擅长的部分,其晚年以古乐府学授韦渠牟,正是一家之学的传授。但李白的古乐府创作,从根本上讲是天才的个人创造,其实是不可传授的。所以,李白之后的其他提倡古乐府者,提倡复古的思想与李白一致,但在体制与方法上都是另辟蹊径。盛唐诗人创作古乐府,李白之外,以复古为宗旨的诗人尚有贺兰进明,殷璠《河岳英灵集》录贺兰进明《古意》二章、《行路难五首》,并评论云:“员外好古博达,经籍满腹,其所著述一百余篇,颇究天人之际。又有古诗八十首,大体符于阮公。又《行路难》五首,并多新兴。”(22)其时岑参、高适、李颀等人的新题、旧题乐府歌行,也多“新兴”,实与李白乐府体桴鼓相应。而复古思想之明确,实以李白为第一人。

  新题乐府是与古题乐府相对而言的,它虽标榜新题,但并不入乐,与当时流行的乐章歌词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后者或可称为新声乐府。新声乐府包括学者们所说的燕乐歌词、声诗,开始多为近体的五七言律绝,后又出现长短句的曲子词,皆与曲调密切相关。新题乐府则是模拟乐歌的徒诗体,且其所模拟的是唐以前的古乐府,而非当代流行的新声曲调。其制题方式,即是前引胡震亨所说,用歌、行、引、曲、谣、辞、篇、咏、吟、叹、唱、弄、思、怨、哀、乐等。而新声乐府中的声诗和曲子词,却是各有具体的曲调,多与上述诸题无关。(23)由此可见,新题乐府与新声乐府在唐代是迥然不同的两类。而新题乐府之基本上不能入乐者,亦可谂矣!新题乐府的体裁,也是遍及古、近及歌行诸体的,并非只有歌行一体而已。至于新题乐府的写作理论,则卢照邻《乐府杂诗序》所说“发挥新题,孤飞百代之前;开凿古人,独步九流之上”已足以全部概括,而元白更揭出其“即事名篇,无复依傍”之义,更准确地概括了新题的性质。概言之,所谓新题乐府,其与旧题乐府之区别在于即事用新题,其与当世新声乐府之区别是为不入乐的徒篇。尽管唐人拟作新题乐歌,也有为乐府提供新词的意图,但事实上唐时乐曲为燕乐歌曲,其体制以五七言近体为主,而新题乐府则体制杂出,不拘一律,事实上是不可能全都入乐的。

  关于新题乐府,历来都以杜甫《兵车行》、《丽人行》、《哀江头》等作为先驱,而由元结、元稹、白居易等阐明其义,张籍、王建为其重要响应者。但这一看法,是过于重视元、白等人关于新乐府的表述。其实新题乐府有更广阔的渊源与背景。自晋宋以来,文人乐府,除拟、代古题外,已有即事名篇的歌章,有时作者创作歌章,是准备供乐府采用,但事实并没有真正用之乐府。这种情况,到初唐时候更加普遍,一些作品标以乐曲名目,而实际上只是徒诗之作的,如章怀太子李贤有《黄台瓜辞》,宋之问有《绿竹引》、《明河篇》、《放白鹇篇》、《下山歌》、《冬宵引赠司马承祯》、《高山引》、《嵩山天门歌》,王无竞有《和宋之问下山歌》,贾曾有《和宋之问下山歌》,崔湜有《塞垣行》、《大漠行》,李峤有《宝剑篇》、《汾阴行》、《倡妇行》,阎朝隐有《鹦鹉猫儿篇》,蔡孚有《打毬篇》,徐元伯有《淮亭吟》,陈子昂有《观荆玉篇》、《鸳鸯篇》、《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彩树歌》、《春台引》、《登幽州台歌》,张说有《邺都引》、《离会曲》、《赠崔二安平公乐世词》、《送尹补阙元凯琴歌》,沈佺期有《凤箫曲》、《七夕曝衣篇》、《霹雳引》,尹懋有《美女篇》,张楚金有《逸人歌赠张山人》,李元纮有《绿墀怨》、《相思怨》,张潮有《江风行》、《襄阳行》、《长干行》,王泠然有《汴堤柳》、《夜光篇》、《寒食篇》,等等。由上述可见,即事名篇的拟歌曲,在初唐时代就已十分流行。元、白之所以特别标榜杜甫“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新题乐府创作方法,并非不知上述诗坛情况,而是因为初唐以来的拟歌曲,多为流连风物之作,源于齐梁,与六义精神不符,所以强调杜甫赋写时事的精神,视其为本派新题乐府的先驱。其实早于杜甫的王维,其《老将行》、《燕支行》、《桃源行》、《洛阳女儿行》,崔颢的《孟门行》、《渭城少年行》、《卢姬篇》、《江畔老人愁》、《邯郸宫人怨》、《川上女》、《雁门胡人歌》,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以及李白、杜甫大量的新题歌行,都属此类,并非没有讽喻精神。

  文人拟乐府创作的基本趋向,可分为重乐、尚义、尚辞三派。乐府本出乐章,其基本体性为音乐歌辞,所以在拟乐府创作中,体现歌辞特点为普遍的追求。但在拟乐府完全脱离音乐母体后,重乐其实也只能是一种文学的创作方式。不同的诗人都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处理古乐府与歌行诗的乐歌体性。在这里,我们发现有这样一个问题,即唐人古乐府、歌行所凸现的歌辞体的体性,其实是古代乐歌的体性,主要来自对汉魏歌曲及前代文人拟乐府歌辞体性的理解。这种歌行与其当代歌曲之间也有关系,可能部分地受到当时的民间说唱或民间歌谣的影响。而作为唐代最流行的齐言声诗、曲子词,其表现出来的歌辞体性,则与拟乐府基本上不相涉,因为前者所采用的主要是近体诗的体制,后来又衍化为长短句的体制。这里也反映了唐人古乐府创作,不仅是抗衡今体,而且也有抗衡今乐的意图。其所采用的诗歌体裁与当代乐章体制完全相背。也正因此,唐乐府的重乐观念,只是存在于一种文学创作方式中,并无当世的音乐体制可参照,也不受当代音乐体制的制约。歌行一体的兴起,实是这种诗歌创作中自由的重乐、拟歌曲的创作实践的结果。所谓歌行,准确地说应是古歌行的仿作。这一点,我们从后来诗论家对乐府歌行体制的解释也可以看出来。历代的论诗者,多从文学而非音乐的角度对诸如“歌”、“行”、“曲”、“引”等乐府诗名义进行阐释,如宋姜夔《诗说》:“体如行书曰行”,(24)又洪觉范《天厨禁脔》卷中:“律诗拘于声律,古诗拘于句语,以是词不能达。夫谓之‘行’者,达其词而已,如古文而有韵者耳。唐陈子昂一变江左之体,而歌行暴于世。……‘行’者词之遣无所留碍,如云行水流,曲折溶曳,而不为声律语句所拘,但于古诗句法中得增辞语耳。”(25)明人徐师曾则云:“放情长言,杂而无方者曰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曰行,兼之曰歌行。”(26)事实上,作为歌行体最重要标志的“行”这一题式,在属于燕乐系统的声诗、曲子词的曲题上几乎看不到。这也说明歌行体是作为古歌行的模拟体制而存在,与唐宋乐府新声实异其流。正因为乐府歌行之重乐,并无现实音乐的参照与制约,所以并未实现真正的音乐功能。也正因为这种关系,所谓“重乐”,在乐府创作中成为一种并无实在标准的个性化追求。在这种情况下,乐府最重要的维系,自然也由曲调而转为古题,由重乐而转为尚义。而乐府创作中真正构成对立矛盾关系的,是尚义与尚辞两派。齐梁至初唐为尚辞一派,吴兢、李白、元稹、白居易则为尚义的一派。唐乐府发展的主要方向,在于尚义派的发展。吴兢、李白以重古题、古义而否定齐梁以来专重赋题、多失古义的作风。杜甫、元稹、白居易又以古题重复、义为赘剩来否定吴、李等人的思想。这其间,又有元结对尚义的极端化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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