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键 词】自批评/元批评/命名/原生态/体认
【作者简介】欧明俊,男,安徽五河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本文用狭义文学“批评”概念,“批评”是指对具体作家作品的评论。一般论文学“批评”,多指“他批评”,批评者是“专业评论家”,而不是作者本人。“自批评”是对自己和己作的批评,与“专业评论家”以他人作品为对象的“他批评”以及两人或两人以上的相互或交互批评的“互批评”,构成三维关系。学界长期以来通行的基本上是单维度的批评,即重视“他批评”,轻视甚至忽视“自批评”、“互批评”。“自批评”应是整个古代文论研究的重要议题,极有学术价值,可开拓古代文论研究的新领域,完善体系。视角更新,必然带来学术创新。兹事体大,一篇小文不可能完全解决问题,因此,本文专论清代词学中的“自批评”,以当引玉之砖。清代是词学史的“集大成”时代,“自批评”是清代词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可惜长期以来基本上被学界忽视。将词学批评史仅仅理解为“专业词论家”对词人词作的批评史,是对词人的不尊重,也是对词学史“原生态”的轻视。一
“自批评”最早出现于诗、文理论中。词学史上现存最早的“自批评”,是中唐刘禹锡《忆江南》词原题:“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①说明己作是依曲拍填词,可见词体“原生态”。宋代词人有不少“自批评”,晏几道《〈小山词〉自序》是词学史上较早的自成体系的“自批评”,概括交待了词作的创作背景、动机、感情基调、功用等。唐宋时,词人因观念上多卑视词体,词学批评不发达,词人“自批评”意识不强,故此方面材料相对较少,元、明两代也有一些“自批评”。
清代词学批评的“自觉”远胜过宋、元、明各代,不同时期的“自批评”皆有自己的特色。清初词学基本上承晚明云间词派绪余,崇尚香艳绮丽。龚鼎孳早年专学花间、柳永艳词,词作结集《绮忏》,自言忏悔,但仍欣赏绮语,表现出矛盾心态,可见清初盛行花间、柳词风气。纳兰性德自少即酷爱花间词,《与梁药亭书》自述:“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调铿锵,自然协律。”②纳兰词正如花间词声情并茂。清初,多数词人观念上仍卑视词体,故多“悔少作”,董以宁《蓉渡词话》云:“仆与程邨少时,笔墨颇滥,小词俱数千首。仆尤好作空中语,所刻《琴言》六卷,意欲焚之。”③这种“自谦式批评”发自内心,不仅仅是客套话。
阳羡词派领袖陈维崧生于明末,少值家门鼎盛,词亦受云间词派影响,学花间,多“旖旎语”;入清后,颠沛流离,词作“穷而后工”。《王西樵〈炊闻卮语〉序》中,陈维崧自谦自己为糊口而背井离乡,只是“愁”,还谈不上“穷”,故词未“工”,而友人王士禄(西樵山人)遭受人生困厄(王氏曾于康熙二年因事入狱),“所遇最穷”,所以“为词愈工”。④词人过于自谦,其实,他的词是老而愈工。又《贺新郎》(一事然否乎)云:“一卷《乌丝》饶寄托,怪时人、只道填词手。说诗者,固哉叟。”⑤感叹时人没有真正了解自己词作寄托遥深,别有怀抱,仅看到《乌丝》词集风情旖旎的表面。词学界通行观点,清代,张惠言论词始倡“寄托”,开启了常州词派。实际上,陈维崧早已明确自称词作“饶寄托”。因观念上不重视词人“自批评”,清代词学观念演进史上这一“消息”便自然被忽视了。
浙西词派词尊南宋姜夔、张炎,意欲以姜、张醇雅救明以来尚《草堂》者浮艳浅俗之弊。朱彝尊自述词学宗尚,《水调歌头·送钮玉樵宰项城》云:“吾最爱姜、史,君亦厌辛、刘。”⑥又晚年作《解佩令·自题词集》云:“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⑦词人如实表达的词学渊源,正是浙西词派的理论旗帜。约康熙十三年(1674),朱彝尊作《陈纬云〈红盐词〉序》云:“予糊口四方,多与筝人酒徒相狎,情见乎词。后之览者,且以为快意之作,而熟知短衣尘垢,栖栖北风雨雪之间,其羁愁潦倒,未有甚于今日者邪?”⑧自述词作特色,认为词体最宜于表现“羁愁潦倒”之情。朱氏身处新朝羁縻环境,心境悲凉,故发此论。《解佩令·自题词集》又云:“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⑨是其年轻时恢复之志和晚年心境的独白,可见词人词风的变化。钱裴仲《雨华盦词话》云:“余谈古人词,唯心折于张、姜两家而已。……本朝词家,我推樊榭。佳叶虽不多,而清高精炼,自是能手。”⑩可知其词归依雅正而为浙派嫡传。“吴中词派”特别重视音律,“自批评”多强调合律,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五称戈载“所自负者,以为吾词能辨四声,能分宫调”。(11)曹楙坚《昙云阁词钞》自序云:“近取万氏《词律》,与吾友戈氏顺卿所著《词韵》稍事审定,存者十之二三而已。”(12)
浙西词派过分迷信姜、张,流于琐屑饾饤、空疏薄滑,缺乏真情实感。这样,张惠言开启的常州词派便应运而生。常州词派以儒家诗教“温柔敦厚”论词,重“意内而言外”,推尊词体,故作词态度严肃,谭献《〈箧中词〉序》云:“至于填词,仆少学焉,得本辄寻其所师,好其所未言,二十余年而后写定。”(13)谭氏对作词的虔诚态度是前人少有的。学派内部注重师承,嘉庆九年(1804),周济始从张惠言外甥董士锡(字晋卿)学词,嘉庆十七年(1812)作《〈词辨〉自序》云:“晋卿虽师二张,所作实出其上。予遂受法晋卿,已而造诣日以异,论说亦互相短长。”(14)可见词学师承及词人间相互影响。陈廷焯自评《蝶恋花》(采采芙蓉秋已暮):“天下后世,读我词者,皆当兴起无穷哀怨,且养无限忠厚也。”(15)又云:“余曾作《菩萨蛮》云……起二语嫌着力,余皆悲郁而和厚,有风人之遗意。”(16)词人十分自信,又能客观指出己作不足。忠厚和平、哀怨悲郁,皆为常州词派的论词宗旨,词人“自批评”正是其整体词学观的体现。
近代战乱频仍,民众多灾多难。词人用词体表现离乱苦难,用艺术语言,将残酷的现实生活化为美丽的忧伤,谱成哀婉的感伤曲,用血泪凝成风雅。这一时代特征,“自批评”中有明显体现,蒋春霖《淡黄柳》(寒枝病叶)词序云:“扬州兵后,平山诸园林皆成榛莽,为赋数词,以寄哀怨。诒园索稿,作此谢之,悲从中来,更不能已。”(17)自述词作哀怨悲伤主题。光绪二十四年(1898)秋,郑文焯作《过秦楼》,词序云:“遭世乱离,游情匪昔,感时属景,不自知其词之凄异也。”(18)指出己作感情基调和风格。(19)
上述可见,清代词学史演进的各个阶段皆有不少“自批评”,“自批评”变化轨迹明显可寻,流派特征十分突出,亦有个性色彩,独具理论价值,构成清代词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非常值得重视。
内容摘要:“自批评”相对于对其他作家作品的批评的“他批评”而言,是对自己和己作的批评。清代词学不同时期的“自批评”皆独具特色,变化轨迹明显可寻,流派特征十分突出。清代词学“自批评”有“自赞式”、“自谦式”、“反省式”等多种形式。“自批评”多是首次开创性的“元批评”,是词学“命名”,享有发明“专利”。不少“自批评”本真可信,可见清代词史及词学史“原生态”,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和地位。对历史“当事人”词人的“夫子自道”,我们应充分“体认”,给予起码的尊重。自批评“缺席”的词学史,是不全的词学史,有必要作学理上的深刻反思。
关键词:自批评;元批评;命名;原生态;体认 作者简介:二
清代词学“自批评”的著述方式多为序跋、书札、词序等,词话中有不少“自批评”,亦散见于笔记、诗话等文字中。“论词诗”中极少“自批评”,“论词词”中有一些“自批评”。与“他批评”相较,“自批评”较为零散,缺乏系统性。
“自批评”涉及清代词学各个方面。评论词人自己,如自述个性、学词经历、词学渊源、词学观念,作词态度、动机与目的、过程,等等。项廷纪《〈忆云词乙稿〉自序》云:“余性疏慢,不能过自刻绳,但取文从字顺而止。”(20)对自己个性有清楚的认识。王国维说:“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21)欣赏至情至性、以“血书”的李煜词,当然不喜多“代言”而缺少作者个人真实情感的花间词。不少“自批评”如实记述学词历程、词学渊源,况周颐《〈餐樱词〉自序》云:“余自壬申、癸酉间即学填词,所作多性灵语,有今日万不能道者,而尖艳之讥,在所不免。己丑薄游京师,与半塘共晨夕。半塘于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又以所刻宋元人词,属为斠雠,余自是得阅词学门径。所谓重、拙、大,所谓自然从追琢中出,积心领而神会之,而体格为之一变。半塘亟奖藉之,而其他无责焉。”(22)将自己学词经历、审美趣味、词风变化交待得清清楚楚。词人“自批评”说明作词动机与目的,或别有寄托,项廷纪《〈忆云词丁稿〉自序》云:“患难以来,人事有不可言者。……读书之暇,唯仿《花间》小令自遣而已。”(23)或表达有意创新、自立门户之意,郑燮《刘柳村册子》坦陈:“板桥貌寝,既不见重于时,又为忌者所阻,不得入试。愈愤怒,愈迫窘,愈敛厉,愈微细。遂作《渔父》一首,倍其调为双叠,亦自立门户之意也。”(24)这些“自批评”皆是词人自我表态、自我画像,多本真可信。
“自批评”更多的是自评词作,评主题、风格、语言、技法、声韵、格律等。李佳《左庵词话》卷下载,刘炳照自题《秋窗填词图》云:“一寸词肠,七分是血,三分是泪。”(25)点明词作主题,此类“自批评”甚多,例子不胜枚举。词人自评己作风格,董以宁《蓉渡词话》自评:“仆隽永不如阮亭,澹远不如金粟,精绮不如程邨,但神韵偶到,时或相似耳。”(26)有的自评己作语言特点和艺术技巧,项廷纪《〈忆云词丁稿〉自序》云:“当沈顿无憀之极,仅托之绮罗芗泽,以洩其思,盖辞婉而情伤矣。”(27)况周颐自评《竹马子·赋看竹》“刻画博徒心理,无微不至矣”。(28)清代词创作多“学者化”,严谨认真,讲究音律,故“自批评”多论声韵、格律。或强调己作“协律”,陈元鼎《〈鸳鸯宜福馆吹月词〉自序》云:“余少嗜倚声,偶有一二曲流播歌筵酒座之间,遂为词家所赏,谓能免于仇山村‘言顺律舛,律协言谬’之讥。”(29)当然,亦有词人任性随意,不重音律,叶申芗《天籁轩词谱·凡例》末云:“素不谙音律而酷好填词,自束发受书,即窃相摹拟。”(30)
上述可见,“自批评”为我们研究清代词人思想及创作变化,分析词作特色,评定其词史地位等,皆提供了第一手材料,既有理论价值,又有文献价值,确实不该轻视。
清词人“自批评”具有多方面的特色和价值,可做不同角度的分析评价。有些“自批评”只是单纯记叙性的陈述,客观指出词作特点,不做价值判断,是谓“客观性批评”。如风俗词,多为纪事,是“实录”,不大计较文字工拙、艺术高下。朱祖谋《瑞鹤仙》(车尘萝薜碍)序云:“漫书此解,或亦他日考坊巷者之一助焉。”(31)词人有保存文献意识,文廷式《贺新郎》(天末春将老)序云:“词虽不工,姑录存之,以志鸿爪。”(32)清词人“自批评”更多的是“主观性批评”。词人性格气质各异,有个人好恶、审美偏嗜,对己作进行价值高低评判。有些词人颇自信,喜自赏自夸,是谓“自赞式批评”,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下未刊手稿云:“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33)过于夸大自己词作成就,我们要谨慎看待。词人有时自拟古人,有意识与前人相比,余怀《浣溪沙·五十进酒词》四首并序自评“歌罢陶然径醉,绝似辛幼安唱‘千古江山’时也”。(34)这类“自批评”点出词作渊源,但有借古人抬高自己之嫌。词人亦多“自谦式批评”,沈谦《填词杂说》云:“余少时和唐宋词三百阕,独不敢次‘寻寻觅觅’一篇,恐为妇人所笑。”(35)坦率承认自己不足,自谦,却是实话。许多词人过分自我贬抑,可理解为场面话,“言不由衷”,此类“自批评”最为常见。谦虚,是传统美德,不张扬,不自夸,是许多人的习惯思维。这种“自批评”实际上是一种“礼仪式”言说,并非真实观点的自然表达,言者、闻者皆未必当真。因此,我们要透过表象看本质,不能停留于字面理解,应警惕“唯文本”迷信。无论是自赞还是自谦,皆带有明显的主观感情色彩,有时“情”与“理”合,是合理的评价,更多的时候,过褒或过贬,皆不合学理,我们皆需保留式理性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