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对明代文学家袁宏道的“性灵论”研究和阐述代不乏人,但既往论说有两方面不足:第一,失于零散;第二,失于泛说。在前人论说的基础上,以袁宏道《叙小修诗》为中心,比照宏道其他重要文献和李贽等人的文献进行阐释,更有利于对袁宏道性灵论的思想渊源、历史演变、精神主旨和内在逻辑进行梳理和解析。《叙小修诗》包含了大约同期的袁宏道书信文章的基本思想,它与李贽童心说具有直接的精神传承关系,但作为“性灵论”的纲领性文件,它深刻系统地表述了晚明文学打破礼教束缚、自由表现的精神追求。
【关 键 词】明代文学/袁宏道/性灵论
【作者简介】肖鹰,哲学博士,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北京 100084)。 一、性灵说的提出袁宏道与其兄袁宗道虽然为同胞兄弟,但性情与处世态度却差异很大。对此,三弟袁中道如是说:“当是时,伯修(袁宗道)与先生(袁宏道),虽于千古不传之秘,符同水乳,而于应世之迹,微有不同。伯修则谓居人间,当敛其锋锷,与世抑杨,万石周慎,为安亲保身之道。而先生则谓凤凰不与凡鸟争巢,麒麟不共凡马伏枥,大丈夫当独往独来,自舒其逸耳,岂可逐世啼笑,听人穿鼻络首!意见各不同如此。”[1](P756)宗宏两兄之间如此不同,使他们在常人看来立于共同的文学立场上,实际却主张着不同的文学原则:两人都反对剽窃模拟、虚伪浮弱的文风,但宗道以道学为旨归,而宏道却以反道学的个人性情为旨归。
宏道成为公安派的执旗人、性灵论的倡导者,与李贽的影响直接相关。袁氏三兄弟均对李贽的思想、学问敬重有加,而且在不同程度上都受其影响,但是宏道与李贽思想性情的契合最深。1591年(万历十九年)春夏之际,宏道只身前往湖北麻城龙湖拜访李贽,而宗道、中道首次拜见李贽,则是在三年之后(万历二十二年),三兄弟结伴前往龙湖拜见李贽。中道记述,李贽曾对人说“伯(宗道)也稳实,仲(宏道)也英特,皆天下名士也。然至于入微一路,则谆谆望之先生(宏道),盖谓其识力胆力,皆迥绝于世,真英灵男子,可以担荷此一事耳。”[2](P756)由此可见李贽对宏道的特别器重和心契。结识李贽、从学其下,是宏道学问思想转折的关键一步。中道说:“先生既见龙湖,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盖天盖地,如象截急流,雷开蛰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3](P756)
应当说,受李贽思想的熏陶和砥砺,是宏道突破宗道所奉守的道学文学观的一个必要契机。李贽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生观和文学观,不仅突破传统道学的束缚,实际上也突破了阳明心学的“圣学”情结。阳明思想的要义,自然是解放程朱道学的繁琐义理缠缚,但其主旨仍然是归宗为孔孟圣教的“天下为公”的天理。李贽却借阳明的心性解放之途,达成自我生命的解放,寻求个人心性的快乐自在,即他之所谓“自私自利”之学。李贽式的人生理想,落实为文艺,就是突破一切规范体制的自由表现和自由体验,这即他的“童心说”和“化工说”的主旨。李贽的《焚书》初版于1590年(万历十八年)。1595年,作吴县令的袁宏道致信李贽说:“作吴令亦颇简易,但无奈奔走何耳……幸床头有《焚书》一部,愁可以破颜,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甚得力。”[4](P221)这证明,在1596年前,宏道不仅阅读了《焚书》,而且与之精神契合极深,奉之为朝夕诵读的经典。因此,1596年,宏道以《叙小修诗》等文为代表,发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5](P187)的性灵论主张时,我们就不奇怪宏道与李贽之间所表现的几乎是一气同声的契合。①
袁宏道倡导性灵论,是以晚明文艺思想解放为大背景的:李贽在文化精神的层面为他提供了基础支撑性的思想资源,而汤显祖所代表的唯情论文学思潮,则在文艺创作的层面给予他重要支持。当时的明代文坛,一方面为王世贞、李攀龙把持,拟古复古之风笼罩文坛,积弱成疾;另一方面则是唐顺中、汤显祖和徐渭诸人主张情感至上、为情作文的反叛之声。袁宏道的性灵论,实是反拟古、求真情的文学思潮的集大成之声。清人钱谦益说:“中郎(宏道)之论出,王李之云雾一扫,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沦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模拟涂泽之病,其功伟矣。机锋侧出,矫枉过正,于是狂瞽交扇,鄙俚公行,雅致灭裂,风华扫地,竟陵代起,以凄清幽独矫之,而海内之风气复大变。”[6](P2527)宏道之说有如此影响力,既有他思想敏锐、言词犀利之功,但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性灵论是应运而生的时代之声。
内容摘要:对明代文学家袁宏道的“性灵论”研究和阐述代不乏人,但既往论说有两方面不足:第一,失于零散;第二,失于泛说。在前人论说的基础上,以袁宏道《叙小修诗》为中心,比照宏道其他重要文献和李贽等人的文献进行阐释,更有利于对袁宏道性灵论的思想渊源、历史演变、精神主旨和内在逻辑进行梳理和解析。《叙小修诗》包含了大约同期的袁宏道书信文章的基本思想,它与李贽童心说具有直接的精神传承关系,但作为“性灵论”的纲领性文件,它深刻系统地表述了晚明文学打破礼教束缚、自由表现的精神追求。
关键词:明代文学;袁宏道;性灵论 作者简介:二、“独抒性灵,不拘格套”
“性灵”一词,早在六朝时,已被用于文学批评,钟嵘、刘勰、颜之推都使用过。钟嵘说:“晋步兵阮籍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颜延年注解,怯言其志。”[7](P3)他突出了“性灵”实为诗人自我的情感所本源,而且指出“性灵”所发的诗歌特征是“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钟嵘此说,是与他主性情的诗歌本体观一直的。他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祗待之以致飨,幽微籍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8](P1)与钟氏之说相比,颜之推所谓“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9](P20),并刘勰所谓“综述性灵,敷写器象”[10](P346)等说,还未直击诗歌之本,因此清人刘熙载称钟嵘之说“为以性灵论诗者所本”[11](P43),是有道理的。
至于明代,将“性灵”引用于诗文评说,则更为普遍。前后七子的领袖李梦阳、王世贞都有相关论说。王世贞说“诗以陶写性灵、抒纪志事而已”[12](P1811),单从字面而言,就很接近性灵说了。但是,可以归之于公安派名下的性灵说,与此前涉及“性灵”概念的文论之不同,是必须由袁宏道的论说主张来表示的。宏道倡导性灵论,最具代表性的文章,自然是写于1596年(万历二十四年)的《叙小修诗》一文。
[《叙小修诗》之一]弟少也慧,十岁余即著《黄山》、《雪》二赋,几五千余言,虽不大佳,然刻画饤饾,傅以相如、太冲之法,视今之文士矜重以垂不朽者,无以异也。然弟自厌薄之,弃去。顾独喜读老子、庄周、列御寇诸家言,皆自作注疏,多言外趣,旁及西方之书,教外之语,备极研究。既长,胆量愈廓,识见愈朗,的然以豪杰自命,而欲与一世之豪杰为友。其视妻子之相聚,如鹿豕之与群而不相属也;其视乡里小儿,如牛马之尾行而不可与一日居也。泛舟西陵,走马塞上,穷览燕、赵、齐、鲁、吴、越之地,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魂。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13](P187—188)
这是《叙小修诗》的第一段。这一段叙述袁中道的文学经历和生活情态。中道以少年聪慧发蒙,开始也不过步趋先贤,但待其识见增长而至于自我觉悟的时候,不仅喜读老庄一派“非圣之书”,而且“的然以豪杰自命”,表现出对世俗亲情伦常的背弃,卓然独行而寄情于天下山水。正是这个特立独行的出世豪杰形象,成为宏道性灵论的代言人。
“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宏道在此提出性灵论的宗旨是独特自由的自我表现,它的要义是在形式上不受规范约束,在内容上是自我真情表现。宏道好友,性灵论的支持者江盈科在《敝箧集叙》中转述宏道话说:“诗何必唐,又何必初与盛?要以出自性灵者为真诗尔。夫性灵窍于心,寓于境。境所偶触,心能摄之;心所欲吐,腕能运之。心能摄境,即蝼蚁蜂虿皆足寄兴,不必《关雎》、《驺虞》矣;腕能运心,即谐词谑语皆是观感,不必法言庄什矣。以心摄境,以腕运心,则性灵无不毕达,是之谓真诗,而何必唐,又何必初与盛之为沾沾![14](P1685)
自我表现可以是澎湃激越的,也可以是婉约低徊的,但是,宏道借评中道诗,推崇“如水东注,令人夺魂”的直露式表达。值得注意的是,宏道特别赞赏中道诗歌的“疵处”而轻其“佳处”,认为其“佳处”没有摆脱“粉饰蹈袭”的习气,而“疵处”却“多本色独造语”。推崇“本色独造语”,就是推崇真我和个性表现,性灵论的宗旨就在于此。
李贽以“童心说”立意,其一,童心就是真心,“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其二,好文章必须是真心之作,有真心就有好文章,“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15](P91—92)。李贽童心说的立意,正是宏道性灵论思想所源。
宏道倡导“独抒性灵”的“本色独造语”,是针对晚明“剽窃成风,万口一响,诗道寝弱”的文坛风气而发的。宏道认为,剽窃模拟造成了“共为一诗”的局面,作诗实为做“诗家奴仆”[16](P695—696)。在1596—1600年间,他修书撰文的主题内容,就是抨击这种“共为一诗”之风。在写于1597年的长信《张幼于》中,宏道对模仿蹈袭再次作了尖锐痛斥,用词非常犀利。他说:
至于诗,则不肖聊戏笔耳。信心而出,信口而谈。世人喜唐,仆则曰唐无诗;世人喜秦、汉,仆则曰秦、汉无文;世人卑宋黜元,仆则曰诗文在宋、元诸大家。昔老子欲死圣人,庄生讥毁孔子,然至今其书不废;荀卿言性恶,亦得与孟子同传。何者?见从已出,不曾依傍半个古人,所以他顶天立地。今人虽讥讪得,却是废他不得。不然,粪里嚼查,顺口接屁,倚势欺良,如今苏州投靠家人一般。记得几个烂熟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见成字眼,亦曰骚人。计骗杜工部,囤扎李空同,一个八寸三分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诗,安在而不诗哉?不肖恶之深,所以立言亦自有矫枉之过。[17](P501—502)
在此信中,宏道直言自己作诗“聊戏笔耳。信心而出,信口而谈”,对于循规蹈矩、步趋模拟之徒是一个颠覆性的态度。对于世人对秦汉唐宋诗文的尊卑褒贬,他亦颠倒而言。他的目的就是要倡导“见从已出,不曾依傍半个古人”的立个性、写真情的文风。因为对剽窃模拟、“共为一诗”的深恶,他立言不惮矫枉过正,竟然以“粪里嚼查,顺口接屁,倚势欺良”这样的语词斥责批评对象。
在《张幼于》这封信中,宏道特别拒绝张氏以“似唐诗”选取其诗。宏道指出,在自己的诗作中,“似唐诗”非“自有之诗”,而“非唐诗”才是“自得意之诗”。他说:
公谓仆诗亦似唐人,此言极是。然要之于所取者,皆仆似唐之诗,非仆得意诗也。夫其似唐者见取,则其不取者断断乎非唐诗可知。既非唐诗,安得不谓中郎自有之诗,又安得以幼于之不取,保中郎之不自得意耶?仆求自得而已,他则何敢知。近日湖上诸作,尤觉秽杂,去唐愈远,然愈自得意。昨已为长洲公觅去发刊。然仆逆知幼于之一抹到底,决无一句入眼也。何也?真不似唐也。不似唐,是干唐律,是大罪人也,安可复谓之诗哉?[18](P502)
在这段话中,宏道很明确地将反对模拟的目的落实到自我确立:世人以唐诗为榜样,求“似唐诗”,他反其道而行之,求“非唐诗”,并认为只有在“非唐诗”中,才可求自得意,才能成就自我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