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称舜,字子塞,又字子若,会稽(浙江省绍兴市)人,约生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卒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不惑之年,国祚鼎革。明季,功名未果,谷变陵迁之后,举贡生于新朝,任松阳教谕。孟称舜虽非贰臣,然取食周粟,以传统道德矩范衡之,终归是件憾事。《明史》无传。孟称舜遗著中,戏曲存留最夥,其中,杂剧不仅保存较为完整,且广受赞誉。
据文献著录,孟称舜所制杂剧有:《花前一笑》、《桃花人面》、《桃源三访》、《死里逃生》、《英雄成败》、《残唐再创》、《泣赋眼儿媚》及《红颜年少》。《花前一笑》等杂剧有剧本流传,《红颜年少》仅见著录。
孟称舜杂剧剧本借助选集流传于世,主要有以下选本:1.《盛明杂剧初集》,选《桃花人面》,《死里逃生》;2.《盛明杂剧二集》,选《英雄成败》;3.《杂剧三集》,选《泣赋眼儿媚》;4.《四大痴传奇》,选《残唐再创》;5.《古今名剧合选》,选《桃源三访》、《花前一笑》、《残唐再创》、《泣赋眼儿媚》。
《盛明杂剧》初集、二集由明人沈泰(生卒年不详)辑录于崇祯二年(1629)。《杂剧三集》是邹式金(1596-1677)、邹漪(生卒年不详)父子于顺治十八年(1661)编辑。《四大痴传奇》,全称为《山水邻新镌出像四大痴传奇》,是明人(作者不详)所选。《古今名剧合选》是孟称舜于崇祯六年(1633)所辑。《古今名剧合选》与《盛明杂剧》系列(按:包括《盛明杂剧》初集、二集与有承绪《盛明杂剧》之意的《杂剧三集》)较为通行,后世刊行的孟氏杂剧或据这两种版本形态影印,如郑振铎《古本戏曲丛刊》,或是以一种为底本一种为参校的排印本,如朱颖辉整理的《孟称舜集》。
一、《红颜年少》著作权问题
《红颜年少》没有存本,仅见存目。《红颜年少》的著录较早出于清人文献,目前所见有黄文旸(1736-1809后①)《曲海》,梁廷楠(1796-1861)《曲话》,姚燮(1805-1864)《今乐考证》,支丰宜(生卒年不详)《曲目新编》,黄文旸原编、无名氏重订、管庭芬(1797-1880)核录《重订曲海总目》五种。相关记载如下:
1.《曲海》
明人杂剧
《桃花人面》、《英雄成败》、《死里逃生》、《花舫缘》、《红颜年少》(五种,孟称舜作)②
2.《曲话》
其人各五种者,明人如孟称舜之《桃花人面》、《英雄成败》、《死里逃生》、《花舫缘》、《红颜年少》③
3.《今乐考证》
孟子若(六种)
桃花人面(《柳枝集》作《桃源三访》)唐伯虎千金花舫缘(《柳枝集》作《花前一笑》)死里逃生红颜年少英雄成败陈教授泣赋眼儿媚④
4.《曲目新编》
明人杂剧
《桃花人面》、《英雄成败》、《死里逃生》、《花舫缘》、《红颜年少》(右五种孟称舜作)⑤
补遗
眼儿媚(孟称舜作)⑥
5.《重订曲海总目》
国朝杂剧
孟称舜字子若
《桃花人面》、《英雄成败》、《死里逃生》、《红颜年少》、《眼儿媚》、《花舫缘》一刻作明卓珂月所著⑦
这些记录,我们尝试按照先后顺序来罗列,试图厘出关于《红颜年少》存目文献载录的始作俑者。从著述时间考量,《曲海》著述最早。这可以从相关资料推定。《重订曲海总目》载黄文旸“乾隆辛丑春,奉旨修改古今词曲……阅一年,事竣,追忆其盛,拟将古今作者,各撮其关目大概,勒成《曲海》一书;先定总目一卷,以纪其人之姓名。”⑧乾隆辛丑(1781),黄文旸奉旨改订剧作,一年之后,即1782年,开始着手编辑《曲海总目》,何时付梓,没有交待。黄文旸的这本书曾被李斗收录于《扬州画舫录》中。李斗,字北有,号艾塘,乾隆嘉庆间人,黄文旸的儿女亲家。嘉庆朝终于1820年,所以据此可知,黄文旸《曲海》,至早成书于1782年,至迟成书于1820年。又据相晓燕研究,1809年,黄文旸因为老病已经不能参与到县志的排纂工作中,所以,《曲海》成书还当在1809年之前。1809年,梁廷楠(1796-1861)13岁,姚燮(1805-1864)4岁,二人年齿尚幼,不可能开始著书立说。《曲话》有道光十年(1830)的本子。《今乐考证》版本具体时期不详,从姚燮生年来看,其创作年代不会早于黄文旸《曲海》。《曲目新编》最早版本是道光二十三年(1843)刻本。所以,从时间上看,黄文旸《曲海》最早著录了《红颜年少》,后世文献中关于《红颜年少》存目的记载极可能滥觞于黄文旸。
进一步从内容上比较,梁廷楠、支丰宜的记录与黄文旸完全一致,不仅著录顺序相同,甚至《花舫缘》归属之误亦转相祖述、谬相承袭,堪称是对《曲海》的照录。支丰宜《曲目新编》是在黄文旸《曲海》基础上写成的,关于这一点,道光二十三年(1843),钱泳(约1758-?)作序时,毫无隐讳地描述道,《曲目新编》是支丰宜“尝取艾塘收录之书,复参以近代所作者,汇为一卷,以便翻阅,俾知某曲出某本,某曲出某剧。”⑨同梁、支一样,姚燮本子在对孟称舜杂剧的记录上把《花前一笑》与《花舫缘》混为一谈,拿来而不甄别,其可信程度也值得商榷。《重订曲海总目》是黄文旸原编,其与《曲海》问世先后虽有不同说法,但与《曲海》有血缘关系这一点是学界认同的。因而,我们认为,无论从刊刻时间还是从内容承袭角度来考量,现存文献中有关《红颜年少》存目的记录,无疑滥觞于黄文旸,其后的著录者应当也没有见过《红颜年少》的剧本,他们对《红颜年少》的记录仅止于照录黄文旸而已。
我们知道,《红颜年少》在孟称舜同时代人的笔下未见载录,即使与孟称舜交游密切的祁彪佳,文章中亦没有提及只言片语。祁彪佳(1602-1645),字虎子,又字幼文、弘吉。山阴(浙江省绍兴市)人。明时,山阴与会稽同隶属于绍兴府。两人所居不远又年龄相仿,为交往提供了便利。尤其是,二人有一些共同的追求与兴趣:求取功名,关心国事,忧虑民生,喜爱吟咏。孟称舜擅长制曲自不消提,祁家有家班,祁氏兄弟均喜欢度曲,这些均为二人、为孟称舜与祁家兄弟的交往提供了可能。事实上,孟称尧、孟称舜兄弟两个与祁家的确关系熟稔。崇祯十年(1637),祁彪佳创立枫社,孟称舜活跃其中,多相唱和。《祁忠敏公日记》就记载了与孟称舜的往来。在祁彪佳告归乡闾的几年中,从崇祯丁丑(1637)四月到崇祯壬午(1642)五月,《祁忠敏公日记》都有与孟称舜往来的记录,活动内容也很多样,包括酣饮冶游、来访畅谈、社友集会、诗词酬和、商议民生、书信往还等等。此外,孟称舜与祁彪佳的兄弟骏佳、豸佳都参加了复社。复社成立于崇祯二年(1629),所以,至迟在复社成立之时,祁彪佳已经熟悉孟称舜了。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注意,复社创始人张溥与祁彪佳也有交情,《感暮录》写道:
(崇祯庚辰二月)初九日归省拜德公兄寿,闻张天如至。出寓山,商家女眷至,内子延之。予与谢天章共弈南楼。薄暮,张天如乃同叶行可年兄过访,所携之友仍在舟中。越友有送之者,为王士美、孟子塞、王玄趾、王升之、王标梅、刘北生、沈予良及奕远轾。同举酌四负堂,登成畅阁,求天如作偕隐处匾。言别已三鼓。孟子塞亦别。诸兄留宿阁上。⑩
张溥,字天如,崇祯四年(1631)进士。叶培恕,字行可,崇祯七年(1634)进士。祁彪佳是天启二年(1622)进士。崇祯庚辰即崇祯十三年(1640),此时是祁彪佳因触动权奸告归在家期间,张溥与叶培恕登门探访,傍晚到来,夜半返回,宾主尽欢。孟子塞称舜当时在座,是为送别张溥而来。作为复社主持,张溥在当时颇有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响应的能量,其影响力产生的原因也许正如王恩俊博士所研究的:“复社所象征的社会资本有着极大的魔力,其品题甲乙能使人立贵,进而制造出更多的名士。因此,士人尤其是那些缺乏其他社会资本的普通士人多乐于参与其中,并藉此互相联络、推誉,以达成各自的利益需求。”(11)彼时,孟称舜入社几载,功名依然蹭蹬,闻张溥至祁彪佳处,一送一别,显露亲近张溥之举,或者亦早有借复社助力科举之意。至于与祁彪佳之间,祁彪佳是官场中人,朝中多少熟络,又与张溥有交情,故在祁彪佳那儿,孟称舜虽未必存干谒之心,但他必然会愿意把文字交给祁彪佳过目。因而,无论从知音相惜的角度还是从扩大声名的需要出发,如果孟称舜果真写了《红颜年少》,他不会不让祁彪佳看,不会不希望得到祁彪佳的品题。至于祁彪佳方面,他对孟称舜的才情颇为欣赏,他若得了孟称舜的剧本,必然会为之鼓吹。一次,在孟称舜儿子招取过程中,祁彪佳因为误信其子已经录用而没有助力。后来,为此事,祁彪佳专门寄简致意,表达“绵力莫效,深为愧歉”(12)之情。可见,两人交情匪浅。事实上,孟称舜的其他五个剧本祁彪佳都看过,在祁彪佳所作《远山堂剧品》中,孟剧五种不仅皆获品评,而且多为称许之语。然而,让人颇觉奇怪的是,《远山堂剧品》没有提到《红颜年少》。再有,孟氏剧作的选集中,唯独《红颜年少》付之阙如。这些反常的现象使我们对孟称舜作《红颜年少》这一说法持怀疑的观点。
近现代学者在提到孟称舜剧作时,相沿着把《红颜年少》归于孟称舜名下,不过有的研究者会加上这样的字样,如傅惜华《明代杂剧全目》:
《红颜年少》,《重订曲海目》《今乐考证》《曲录》,并著录此剧简名。明人戏曲书录,从无记载;今日亦未见有流传之本。(13)
《曲录》是王国维所著,与黄文旸、梁廷楠、姚燮及支丰宜诸贤相比,年辈较晚,所以前面没有提及。这几句话表明,对于《红颜年少》著录不见于明人、仅见于清人的这种状况,傅惜华是心存疑虑的,但为防疏漏,他还是采取实录的作法。我们认为,种种迹象指示,仅凭清人几条缺乏考证的著录,甚至可以说,仅凭黄文旸的著录,就将《红颜年少》划归孟氏名下,似乎失于严谨。至于历史上有无《红颜年少》这一作品,作者究竟是谁,真相的揭示与历史的还原只能寄希望于更多新材料的发现了。
内容摘要:据文献著录,孟称舜所制杂剧有:《花前一笑》、《桃花人面》、《桃源三访》、《死里逃生》、《英雄成败》、《残唐再创》、《泣赋眼儿媚》及《红颜年少》。《古今名剧合选》与《盛明杂剧》系列(按:包括《盛明杂剧》初集、二集与有承绪《盛明杂剧》之意的《杂剧三集》)较为通行,后世刊行的孟氏杂剧或据这两种版本形态影印,如郑振铎《古本戏曲丛刊》,或是以一种为底本一种为参校的排印本,如朱颖辉整理的《孟称舜集》。近现代学者在提到孟称舜剧作时,相沿着把《红颜年少》归于孟称舜名下,不过有的研究者会加上这样的字样,如傅惜华《明代杂剧全目》:《红颜年少》,《重订曲海目》《今乐考证》《曲录》,并著录此剧简名。二、《桃花人面》与《桃源三访》更像是两个剧本孟称舜把有关崔护故事的杂剧,命名为《桃花人面》和《桃源三访》。
关键词:称舜;桃源;红颜;桃花;杂剧;彪佳;曲牌;著录;剧本;戏曲 作者简介:二、《桃花人面》与《桃源三访》更像是两个剧本
孟称舜把有关崔护故事的杂剧,命名为《桃花人面》和《桃源三访》。对于孟称舜的这一题材杂剧,研究者更多观照的是《桃花人面》,普遍观点认为《桃花人面》即《桃源三访》,将《桃花人面》与《桃源三访》等同起来,这种立论未免有疏于考辨、随意轻率之嫌。近年来,有个别学者注意到了两剧的差异,如周永忠《〈桃花人面〉版本比较》对两剧体制、情节进行了比较,提出了一些有见地的结论。本文更为具体深入详细地比勘分析了这两个版本,尤其在牌调方面有所突破,通过比较,我们发现《桃源三访》相对于《桃花人面》改变很多,差异很大。
《桃花人面》是孟称舜最初创制时的命名,收录于《盛明杂剧》。当孟称舜准备将剧作隶于《古今名剧合选》中时,不仅将剧作名字改为《桃源三访》,而且重写了剧本的部分内容。比勘《桃花人面》与《桃源三访》,我们发现《桃源三访》的改变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剧本开头,删掉副末开场,添加题目正名;第二,主要人物强调角色名,在角色第一次出场时注明所扮演的人物,标作“某扮某某”;第三,科范提示统一标作“科”;第四,将“出”改为“折”;第五,明确标出每一折所属宫调。
尤其,在曲牌上,新旧二剧之间存在很大的差异。从曲牌数量表面来看,二剧差异较小:《桃花人面》一本五出用了73支曲子:第一出15支、第二出17支、第三出13支、第四出11支、第五出17支。《桃源三访》一本五折一楔子用了79支曲子:楔子2支、第一折17支、第二折16支、第三折13支、第四折14支、第五折17支。从曲牌名称和曲牌文字考量,二剧有明显差异。《桃源三访》79支曲子中,照录《桃花人面》只有1支,第一折[点绛唇],占总曲牌的1.27%。曲牌名称相同,曲牌文字有所差异的有:
第一折[混江龙][哪吒令][鹊踏枝][寄生草][幺](按:[寄生草]第二支)[上马娇][元和令][幺](按:[胜葫芦]第二支)[后庭花][赚尾]。
第二折[滚绣球][普天乐][朝天子][耍孩儿][三煞][二煞][一煞][尾声]
第三折[新水令][驻马听][落梅风][甜水令][得胜令][折桂令][七弟兄][梅花酒][收江南]
第四折[集贤宾][逍遥乐][金菊香][醋葫芦][后庭花][青歌儿][醋葫芦]
第五折[粉蝶儿][醉春风][红绣鞋][普天乐][上小楼][幺](按[上小楼]第二支)[十二月][尧民歌][耍孩儿][三煞][二煞][一煞][尾声]
计有47支,占总曲牌的59.49%;与《桃花人面》所用曲牌名字相同、曲文完全不同的是:
第一折[油葫芦][天下乐][胜葫芦]
第二折[端正好][倘秀才][小梁州][幺](按:[小梁州]第二支)
第三折[乔牌儿]
第五折[迎仙客][朝天子]
计10支,占总曲牌的12.66%。《桃源三访》新加曲牌有:
楔子[赏花时][幺]
第一折[六么令][醉扶归][翠裙腰]
第二折[塞鸿秋][叨叨令][倘秀才](按:[倘秀才]第二支)[双鸳鸯]
第三折[挂玉钩][对玉环][鸳鸯煞]
第四折[梧叶儿][金菊香][望远行][浪里来][幺](按:[浪里来]第二支)[高平煞][浪里来煞]
第五折[满庭芳][石榴花]
计21支,占总曲牌的26.58%。所以从差异性上来看,《桃源三访》有31支曲牌是与《桃花人面》迥异的,占曲牌总数的39.24%;从重新创作的角度说,《桃源三访》有78支曲牌是重写的,只是有些是在原有基础上的改写,有些是另起炉灶,有程度轻重之别,重写率是98.73%。因而,从曲牌的角度考量,《桃源三访》完全不同于《桃花人面》,它不是微调,是大动作,堪称孟称舜时隔四年的再创作。一个故事,两个剧本,一个曲牌,两套曲词,表面看起来确实有逞才争胜之意,实际体现的是戏曲观念的变化,是向名剧靠拢的宗元心态。
当然,在故事框架、人物塑造、主旨基调的设置上,《桃花人面》与《桃源三访》相比并没有质的差异,在宾白的使用上,二剧也有很多相同之处,可以说《桃花人面》是《桃源三访》的前提与基础,《桃源三访》是对《桃花人面》的规范和跨越。不过,无论怎样,《桃花人面》与《桃源三访》都不是“又一本”的关系,《桃源三访》更像是以《桃花人面》为蓝本创作的另一个本子。
《桃花人面》与《桃源三访》创作于不同时期,对于《桃源三访》的改变,孟称舜友人、《古今名剧合选》的评点者陈洪绶说:“《桃源》诸剧旧有刻本盛传于世,评者皆谓当与实甫、汉卿并驾。此本出子塞手自改,较视前本更为精当。与强改王维旧画图者自不同也。传情写照,句抉空濛,语含香润,能令旧日诸人嘘之欲生,后来读者对之愁死,可为王郑之极笔矣。”(15)陈洪绶以元曲四家相比并,这种以经典元剧为评价标准的表象背后,体现的正是当时曲界以元剧为宗尚以元剧相号召的倾向。相对于《桃花人面》的宗元,《桃源三访》的改动背后,体现了作者杂剧观念中宗元的自觉性。正因为自觉,孟称舜才会不遗余力地斧凿于旧作,不惮劬劳地操刀于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