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奇思”是古代文学创作论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它影响着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和传播效果。创新与自由,是奇思的主要审美特征。古人将奇思的获得方式概括为“触景发奇思”。从奇思的表现机制来看,出人意料的比喻可以展现奇思。奇思主要用于诗文批评,而在小说、戏曲等叙事文体批评中较少使用。“奇思”范畴在古代文学批评与书画批评中存在互文性,但由于表现媒介不同,含义又略有区别。
【关 键 词】古代文学/文学批评/奇思
【作者简介】陈玉强,文学博士,河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论(河北 保定 071002)。古代文学批评中的“奇思”范畴,是“神思”范畴与“奇”范畴融合后,在宋代衍生的新范畴,指文学创作中奇特的运思和想象。“奇思”一词,唐代已经出现,比如孟棨撰《本事诗》记载宋之问夜游灵隐寺作诗“第二联搜奇思,终不如意”[1]征异第五,21。但直至宋代,“奇思”才大量用于文学批评,成为古代文学创作论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影响着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和传播效果。但目前笔者尚未见到对“奇思”范畴的研究成果。就奇思的审美特征、获得方式、表现机制等问题进行深入探究,将有助于揭示古代文学批评“奇思”说的内涵和价值。
一、奇思的审美特征
奇思的审美特征首先体现为运思和想象的创新。郭朴《郭文简公文集》卷三《明故奉政大夫兵部车驾司郎中朱君墓表》评朱家相“泛观群籍,骏发奇思,援笔为文,多出人意表”[2]第5辑第19册,472,罗虞臣《罗司勋集》文集卷六《显鲛公传》评显彪“为诗不模刻古人语,而有奇思”[3]集部第94册,452,徐象梅《两浙名贤录》卷四十七《沈用之宾国》评沈宾国“为诗多奇思,不肯作寻常语”[4]1348,说的都是奇思的这种特点。田雯《古欢堂集》卷二十五《太仓王氏诗总序》评王抃《巢松集》:“推襟送抱,奇思硬语,驱驭才华,凌轹今古,如淮阴用兵,非樊哙诸将所及。”[5]第1324册,266以诗歌奇思比作韩信用兵,突出的也是奇思与众不同的特点。田艺蘅《诗谈初编》评晚唐诗人于濆的乐府诗:“于濆乐府每有奇思,如‘采薇易为山,何必登首阳?濯缨易为水,何必泛沧浪’。余乐诵之。”[6]第四册,3958《史记》记载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采薇而食;《楚辞·渔父》记载渔父隐于沧浪水上。后世,首阳、沧浪成为了隐居的代名词。于濆超越了陈说,认为只要有出世之心,身不在首阳、沧浪,依然可以隐居。这种与众不同的运思,田艺蘅称之为“奇思”。
苏轼《大风留金山两日》曰:
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朝来白浪打苍崖,倒射轩牕作飞雨。龙骧万斛不敢过,渔艇一叶从掀舞。细思城市有底忙,却笑蛟龙为谁怒。无事久留童仆怪,此风聊得妻孥许。灊山道人独何事,夜半不眠听粥鼓。
《御选唐宋诗醇》卷三十四评曰:“‘明日颠风当断渡’七字即铃语也。奇思得自天外。轩牕飞雨写风浪之景,真能状丹青所莫能状。”[5]第1448册,658塔铃在风中飘动,发出声响,苏轼将叮当的铃声拟声为“明日颠风当断渡”,想象奇特,故被评为“奇思得自天外”。
古人称赞有奇思的诗歌,同时也批评无奇思的作品。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一:
太白咏古诸作,各有奇思。沧溟只取《怀张子房》一篇,乃仅以“岂曰非智勇”、“怀古钦英风”等句,得赞叹之旨乎?此可谓仅拾糟粕者也。……如“怀古钦英风”之类,使后人为之,尚不值钱,而况在太白乎?[7]1372
李攀龙《唐诗选》只选了李白诗歌中的《子夜吴歌》、《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这两首诗语言平淡,用意浅显,不能代表李白的诗歌成就。翁方纲对此表示不满,认为李白诗歌有奇思的作品有很多,比如“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与夏十二登岳阳楼》)等。李攀龙偏偏选“岂曰非智勇”、“怀古钦英风”之类毫无奇思的诗歌,拾捡的是李白诗歌的糟粕。黄克缵《芝楼草序》:“奇思奇句往往破的,一涉陈言辄弃不用。”[8]1044-1045可见古人对于奇思的创新性是颇为看重的。
奇思的审美特征还体现为运思和想象的自由。《文心雕龙·神思》描绘神思“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总结神思的特点是“神与物游”①,精辟地指出“文之思”的自由性。此外,“诗有恒裁,思无定位”(《文心雕龙·明诗》),“思无定契,理有恒存”(《文心雕龙·总术》),“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文心雕龙·物色》)。“无定位”、“无定契”、“无定检”讲的都是“文之思”的自由性。奇思作为神思的衍生范畴,是更为独特的“文之思”,更有自由性。如王葆心《古文辞通义》卷十二《识涂篇八》:“作文当使才气怒发,奇思绎络,如入梓泽,如观沓潮,如骇马驰坂,如健鹘摩空,要令横绝一世。”[9]第八册,7615鲍应鳌《瑞芝山房集》卷一《书三房同门录序》:“胸藏万斛而笔倒百川,逸致奇思,飚驰电。”[10]集部第141册,65徐象梅《两浙名贤录》卷五十四《赤松山农金元玉琮》:“下笔为文章,浩瀚有奇思,鹏骞海怒令人不可正视。”[4]1545奇思翻涌,如潮水,如惊马,如健鹘,如电驰,如鹏骞,如海怒,强调的都是奇思的自由性,这反映出创作主体高昂的主体精神。
当然,奇思的创新与自由有一定的限度。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八:“贯休诗奇思奇句,一似从天坠得;无奈发村,忽作恶骂,令人不堪受。”[6]第七册,6891贯休有奇思的诗句固然与众不同,但一旦作恶骂,则超出限度,落入下等。正如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补遗卷六评施山所言:“奇思所及,往往出人意表,而本之性情则又入人意中。”[11]第1687册,402奇思要出人意表,但又要本之性情,不能超越读者的情理范围。
内容摘要:“奇思”是古代文学创作论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它影响着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和传播效果。奇思主要用于诗文批评,而在小说、戏曲等叙事文体批评中较少使用。“奇思”范畴在古代文学批评与书画批评中存在互文性,但由于表现媒介不同,含义又略有区别。一、奇思的审美特征奇思的审美特征首先体现为运思和想象的创新。三、奇思在不同文体批评中的使用情况自宋代以来,“奇思”广泛运用于诗文、戏曲、小说等诸种文体批评之中,但在不同文体批评中“奇思”出现时间、使用频率有所差异。奇思在文章批评中使用较多,但出现的时间晚于诗歌批评。总体来看,奇思主要用于诗文批评,而在对小说、戏曲等叙事文体的批评中较少使用。
关键词:批评;有奇思;诗歌;审美;戏曲;小说;使用;绘画;古代文学;文学作品 作者简介:二、奇思的获得方式与表现机制
奇思决定着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和传播效果。有奇思,则如田艺蘅《诗谈初编》所言“丰才奇思,诚当一字千金”[6]第四册,3950,又如冯惟敏《海浮山堂诗文稿》文稿卷四《南京礼部司务一川宋君行状》所言“时出奇思,可谓高视一世而独步艺苑者”[11]第1345册,346。无奇思,则如方回《跋尤冰寮诗》所言:“非有上下古今之博识,出入天地之奇思,则虽欲日锻月炼,以求佳,亦不能矣。”[12]卷二一六,184从创作的速度上看,有奇思,则如王士贞《时薮·石羊生传》所言“援笔千余言立就,奇思滚滚”[6]第四册,4560;无奇思,则如陆游《剑南诗稿》卷七十九《初寒》所叹“作诗老恨无奇思,时取囊中断稿看”[13]第6册,5869。当然创作的迟速并非决定因素,关键要有奇思,陈鉴之《东斋小集·题陈景说诗稿后》所谓“迟速不须论,纫云看奇思”[13]第7册,7326。
那么,如何获得奇思呢?杭世骏《道古堂全集》诗集卷二十四《韩江续集》之《藤花庵观厉征君手书诗集感赋》将奇思的获得方式概括为“触景发奇思”[11]第1427册,198。神思是“神与物游”的结果,奇思同样离不开“物”。奇思的获得有赖于“江山之助”。山水令人心胸坦荡,视野开阔,易于激发文学奇思,洪朋《洪龟父集》卷上《寒泉》所谓“北风助奇思”[5]第1124册,402,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四百七十五《次少华提学桃源韵》所谓“览胜多奇思”[5]第1393册,489,高一麟《矩庵诗质》卷四《和大司马胡南苕先生题赠焦虞三五一园韵》其三所谓“神岳佐奇思”[2]第9辑第22册,35,张九钺《紫岘山人全集》诗集卷四《题胡牧亭远游图》所谓“河山郁律皆奇思”[11]第1443册,586,陈恭尹《独漉堂集》诗集卷十三《送陈季长归福州》所谓“从此溪山发奇思”[14]578等等。外在自然的声色嗅味召唤着审美主体,一但触动了后者的情感,则会引发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交融,激发奇思。程敏政《篁墩集》卷八十三《涵碧亭八咏》之《义溪夜笛》:“何人弄长笛,散此柯亭秋。令我发奇思,风吹月波浮。”[5]第1253册,642长笛声引发了诗人奇特的想象,顿觉月亮在云波中浮沉。胡奎《斗南老人集》卷一《题燕集诗卷》:“凭高望大海,俯见万里潮。藻翰发奇思,华筵激流飚。”[5]第1233册,369登高望大海,看到海潮万里奔腾的景象,诗人内心激情澎湃,于是有了文学奇思。陈祖范《司业诗集》卷二《夏日闲居》:“此间朝暮景,悭与外人言。雾气能葴野,霞光忽满门。云峰当北牗,雷雨在前村。奇思填胸臆,狂呼酒一尊。”[3]集部第274册,219乡村的雾气、霞光、云峰、雷雨,在诗人胸中荡起波澜,奇思突发。洪亮吉《更生斋集》诗续集卷八《春分日久坐卷施阁》:“小阁经时坐,阴晴百徧呈。电虹分夜色,花鸟定春情。梦觉金乌堕,窗疏玉李明。何须更开卷,奇思已纵横。”[11]第1468册,331诗人坐在小阁中,闲看电虹、花鸟,不须开卷读书,已是奇思纵横。孔尚任《冬夜宿平山堂看月》:“万松簇冬岭,细路出松梢。来往看山色,晴雨幻江郊。月夜尤旷落,我来宿鹤巢。苍冷人境绝,孤小当天月。僧钟断续鸣,梵呗亦暂歇。此时发奇思,殆与禅理接。”[15]9松树、细路、月夜、鹤巢、僧钟、梵呗,空旷悠远,引发诗人奇思,从而触摸到景色声响中的禅理。
山水景物对于奇思而言,提供了一种激发之缘,《听松庐文钞》:“使车所至,山水为缘,碧鸡金马,助其奇思。”[16]卷五十八,813江山之助与审美主体对人生的感悟相契合,则奇思境界高。如程瑞祊《槐江诗钞》卷四《次韵答孙巨衡》所言:“奇思缘慧悟,妙语出冥搜。”[2]第9辑第29册,783亦如吴绮《林蕙堂全集》卷四《江允凝咏古诗序》所言:“因奇境而发奇思,信腕中之有助。出慧心而成慧业,觉笔下之如神,凡有赓吟格律,皆非常调。”[5]第1314册,291在审美主体与客体的交融中,作家需要细心体味,才能激发奇思。陆游《八月九日晚赋》“月入门扉影正方”句,张谦宜《斋诗谈》卷五评曰:“奇思只在眼前,人却拾不起。如何是拾得,只要细心体物。”[7]861奇思就在眼前,有人却拾不起来,其原因就在于体味涵咏景物不够细心。奇思的获得,看似具有突发性,但实际离不开长期思考和积累。傅夏器《锦泉先生文集》卷二《赠犹子际熙掌教从化序》曰:“盖历览山川之变,间关险阻之多,跋涉荆棘之厓,俻尝荣顇之态,郁之为奇思,激之为豪气,含英咀华,拓迹启疆,乃捎夔魖而翼龙黼矣。”[2]第5辑第21册,398
山水为缘、为媒,固然提供了触发奇思的客观条件,如果审美主体缺席,山水也不能激发奇思。世间不缺乏美,缺乏的是发现美的眼睛。故而审美主体的素养决定着奇思的程度和境界。“神与物游”能否最终产生出成功的作品,取决于文学运思和想象中“神”的有效性。作家在才学、阅历、情趣的培养上,需要下功夫,这就是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提倡的“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
从奇思的表现机制来看,出人意料的比喻,可以展现奇思。周召《双桥随笔》卷十一所谓“曲为引譬,以发奇思”[5]第724册,504即是此意。屈原以香草比喻君子,想象奇特,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第四十一卷有“骚人足奇思,香草比君子”[13]第4册,3801的说法。顾起伦《国雅品》评濮赛贞:
费文宪公叙《外母集》,谓“聪慧博雅,诗有奇思,无愧於士,因号士斋”。其《寄妹三四》云:“寒粟侵肌玉,秋蓬乱鬓蝉。”即所称奇处。[17]1125
寒粟比喻因受冷或惊恐在皮肤上形成的小疙瘩;秋蓬是秋季干枯的蓬草,易随风飘飞,此喻漂泊不定;鬓蝉是古代妇女的发式。诗人用寒粟、秋蓬这两个比喻将漂泊在外的妇女的惊恐、孤独、风尘感传神得表达了出来。因而顾起伦评“寒粟侵肌玉,秋蓬乱鬓蝉”为濮赛贞“诗有奇思”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