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统在清初的恢复和重建

内容摘要:词学从明代“中衰”到清代“中兴”,明末清初特别是清初是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它对明代词坛存在的多种流弊作了全面的清算,也对为明代词坛所遗弃的唐宋词统进行了恢复和重建。重点考察清初对唐宋词统的恢复重建之路,分析在音乐与文学关系的认识上,在词人穷达与创作关怀的理解上,在秾艳、俚俗、醇雅词风的取向上,表现出来的种种观念以及和社会变迁的联系,这些问题的解决有助于深化对清初词学复兴的认识。一、文体:音乐性与文学性并重词是在隋唐燕乐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音乐文学,其初起之际主要以音乐的面貌出现,唐人谓之“曲子”或曰“曲子词”。因此,恢复唐宋词统的第一步,当是重新认识它在文体上的音乐性,并提出填词当严格遵守唐宋词律的创作要求。

关键词:唐宋词统;清初词学;词坛;宋词;清初;音乐;唐圭璋;词话丛;填词;词序;之词;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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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词学从明代“中衰”到清代“中兴”,明末清初特别是清初是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它对明代词坛存在的多种流弊作了全面的清算,也对为明代词坛所遗弃的唐宋词统进行了恢复和重建。重点考察清初对唐宋词统的恢复重建之路,分析在音乐与文学关系的认识上,在词人穷达与创作关怀的理解上,在秾艳、俚俗、醇雅词风的取向上,表现出来的种种观念以及和社会变迁的联系,这些问题的解决有助于深化对清初词学复兴的认识。

  【关 键 词】唐宋词统/清初词学/音乐与文学

  【作者简介】陈水云,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

 

  明代词学“中衰”,诚为不争之事实,这一点,连明人也毫不避讳地说:“我朝文人才士,鲜工南词!间有作者,病其赋情遣思,殊乏圆妙,甚则音律失谐,又甚则语句尘俗,求所谓清楚流丽,绮靡蕴藉,不多见也。”①所谓“清楚流丽,绮靡蕴藉”,当指唐宋词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形成的传统,“殊乏圆妙”、“音律失谐”、“语句尘俗”自然是明词弊端的种种表现,亦即明代词坛已经丢掉了唐宋时期所确立的文体规范。到清初,随着江南词坛复兴大势的到来,对于明词弊端批评的声音越来越多,批评的语气也越来越严厉,有的人通过将北宋词与盛唐诗、明初词与晚唐诗相比,认为明初词“盖非不欲胜前人,而中实枵然,取给而已,于神味处全未梦见”②;有的人还认为明代只有刘基《写情集》、陈子龙《湘真阁稿》“得两宋轨则”,其余诸子唯以追琢字句点染为工,“求其风流蕴藉、句韵天然者,渺难观矣”!已经滑入到“叫噪怒骂”、“淫亵俚俗”的境地,“不知词之立体,何如一变至此?真词之厄也!”③他们一致认为明词弊端的关键所在,就是失去了唐宋词“神韵天然”、“风流蕴藉”的传统,因此,在清初要想重现两宋时期的繁盛景观当从恢复唐宋词统始。

  一、文体:音乐性与文学性并重

  词是在隋唐燕乐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音乐文学,其初起之际主要以音乐的面貌出现,唐人谓之“曲子”或曰“曲子词”。当时从事填词者,多能妙解音律,如第一个专力为词的文人——温庭筠,“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④。到北宋,柳永更是尤精乐章,“变旧声作新声”⑤,并创制新的词调;周邦彦更是长于审音度曲,并因之被提举大晟府,与康与之、万俟雅言等讨论古音,审定古调,由是八十四调之声稍传,又复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官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为之,其曲遂繁”⑥。不过,自李煜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词的文学性亦逐渐显露出来,再到晏殊写富贵气象、柳永再现都市繁华、苏轼表达士夫豪气、周邦彦抒写羁旅情怀,表现内容越来越丰富,表现手法亦愈来愈趋于细密精巧,由平铺展衍到讲究曲折回旋、沉郁顿挫,词的文学性得到进一步的拓展。

  在两宋时期,词的音乐性和文学性皆可谓发展到极致,“故论词于宋人,亦犹语书法、清言于魏晋,是后之无可加者也”⑦。然而,到了明代,随着燕乐的消亡和传奇的兴盛,词已失去其所依存的音乐环境,它的音乐性越来越趋向淡化,它的文学性越来越得到进一步的强化,它已成为一种徒具音乐性之文学体裁,《诗余图谱》、《啸余谱》、《词韵》等词书亦应合这一趋势而纷纷出笼。明人填词主要是把它当作一种押韵合辙的格律诗来看的,只注意“一语之艳”、“一字之工”,而不知孰为音孰为调,以致有人发出“词之亡已”⑧的感慨。在明末清初词学复兴之际,当时词坛依然是这样的情形,只求语言之工妙而忽略其声律上的要求。一是填词多据《诗余图谱》、《啸余谱》,然而,《图谱》“平仄差核”、“载调太略”,《啸余》更是舛误益甚,“或列数体,或逸本名”,“甚至错乱句读,增减字数,而强缀标目,妄分韵脚”⑨;二是好为自度之曲。“自姜白石辈间为自度曲,于是作者纷然,金元以后,遂不复能谱旧词矣。传至今日,放失益滋,染指愈多,则舛谬者愈甚”⑩。但是,词乐既亡,何从自度?“近人不解声律,动造新曲,曰自度曲。试问其所度者,曲隶何律?律隶何声?声隶何宫何调?”(11)无论是据谱填词,还是妄自度曲,都说明明人对词的音乐性认识不清,即如清初词人万树所说,“以古词之所以可歌者多不讲也”,“多假借声律以工妙其语言,而人尤尚之,转相仿效,初若蚁漏,终于溃隄,而词不可问矣”(12)!因此,恢复唐宋词统的第一步,当是重新认识它在文体上的音乐性,并提出填词当严格遵守唐宋词律的创作要求。

  在这一问题的认识上,清初各词派是怎么看的呢?云间派对词的音乐性较少涉及,但他们在创作上却是“专意小令,冀复古音”,着意恢复唐宋词在初起之际的风貌,沈亿年云:“唐词多述本意,故有调无题。以题缀调,深乖古则。吾党每多寄托之篇,间有投赠之作,而义存复古,故不更录。”(13)他们恢复“古音”的思路是对的,但过于泥古,以致认为“五季犹有唐风,入宋便开元曲”,甚至连作为一代之文学的“宋调”都否定掉了。所以,王士祯从文学新变的角度指出,云间派“废宋调而宗唐音”之论,将使“古今文章,一画而足”(14),这样的做法只会使清词的发展走进死胡同。相对说来,西泠派和广陵派的看法则较为通达,他们注意到“诗以律贵,词以声和”的体制性差异,看到了“词则未有不歌者也”(15)、“要亦不可尽作文字观”(16)的音乐特性,并指出“工于律吕”对于填词者来说是比较高的要求:“宋初周待制领大晟乐府,比切声调十二律,柳屯田增至二百余阕,然亦有昧于音节,如苏长公犹不免铁绰板之讥。”(17)在宋代尚且如此,在清初则表现得更为突出:“今人不解音律,勿论不能创调,即按谱征词,亦格格有心手不相赴之病,欲与较工拙于毫厘,难矣!”(18)他们认为,尽管词乐已失传,但词的音乐性却不可忽视,填词必遵谱协律对于填词者来说应该是最起码的要求。至于阳羡派,对声律问题的重视,更是世所共知,在康熙初年,万树就与陈维崧讨论过词的声律问题,经过长达二十余年的准备和编纂,到康熙二十六年终于推出收有660调、1180余体、长达20卷的《词律》。万树编纂《词律》的动机,乃是有感于当时词坛,“撷芳则可佩,就轨则多歧,按律之学未精,自度之腔乃出”,在他看来,唐宋时期已经形成分调择腔、遵调填音的传统,“后人不思寻绎古词,止晓遵循时谱,既信分注为尽善,又乐从其改顺为易从,人或议其警耳,彼则援以借口。嗟呼!古音不作,大雅云亡,可胜悼哉!”(19)“古音”当指唐宋词调,“大雅”自然是唐宋时代自然蕴藉的传统,吴兴祚亦有言云:“阳羡万子忧之,谓古词本未,自今泯灭,乃究其弊所从始,缘诸家刊本不详专其真,而讹以承讹,或窜以己见,遂使流失莫底,非亟为救正不可。然欲救其弊,更无他求,惟有句栉字比于昔人原词,以为章程已耳。因辑成此集,考究精严,无微不著,名曰《词律》。”(20)以昔人原词作为“章程”,实乃为恢复唐宋词律的原始状貌。

  清初影响最大的词派——浙西派,在这一问题上更是持守音乐本位观,以为唐宋词最基本的体制特征就是它的音乐性。朱彝尊在多处表示过对明人填词不守声律的不满,认为杨慎、王世贞等填词是“强作解事,均与乐章未谐”(21)。在《水村琴趣序》中又进一步分析明词之弊说:“夫词自宋元以后,明三百年无擅场者。排之以硬语,每与调乖;窜之以新腔,难与谱合。”(22)他认为填词守律是一个最起码的要求,也是词区别于诗的一个最基本的体制特征,《群雅集序》中亦云:“宋之初,太宗洞晓音律,制大小曲,及因旧曲造新声。……仁宗于禁中度曲,时则有若柳永。徽宗以大晟名乐,时则有若周邦彦、曹组、辛次膺、万俟雅言,皆明于官调,无相夺伦者也。洎乎南渡,家各有词,虽学如朱仲晦、真希元亦能倚声中律吕,而姜夔审音尤精。”(23)尽管在他生活的年代,词已无法改变其格律化的命运,但他却不放弃对词之音乐性恢复的努力,还特地提到柳永《乐章集》“有同一曲名字数长短不齐分入各调者”,姜夔《湘月》词序注云“此〈念奴娇〉之鬲指声也”,说明《湘月》与《念奴娇》“曲同字数同,而调实不同”,并以此证明四声二十八调“各有其伦”,不可混淆(24)。正因为这样,田同之在谈到浙西词派填词守律这一点时说:“浙西名家,务求考订精严,不敢出词律范围以外,诚以词律为确且以善耳。”(25)

  但是,在词乐失传的背景下,他们并没有把音乐性要求绝对化,反倒认为对音律不可过于拘泥,以致影响思想感情的表达:“陈大樽(子龙)诗首尾温丽,《湘真词》亦然。然不善学者,镂金雕琼,正如土木被文绣耳,又或者齗齗格律,不失尺寸,都无生趣。”(26)“镂金雕琼”是过于追求文字的雕琢,“齗齗格律”是过于讲求音律规范,在他们看来“生趣”才是填词者应该追求的目标,所谓“生趣”就是文学性的最高表现,是通过语言表达呈现出来的美感韵味,亦即毛奇龄所说的“别有气味在声色之外”的东西(27)。这一点也为其他清初词人所认可,如尤侗说:“律协而语不工,打油钉铰,俚俗满纸,此伶人之词,非文人之词也。”(28)“伶人之词”与“文人之词”的区别,就在前者只求“律协”,后者则要求“声色兼妙”,亦即既求“律协”,更求“语工”,万树也表示过对“为词者往往拘而不能骋”的不满,认为“专在可歌,声律谐矣,虽或言之俚,弗恤也”(29)的重“音”而轻“意”的创作倾向并不可取。浙西派对于词的文学性也非常重视,朱彝尊在《词综·发凡》中提到北宋词人张先、柳永、秦观等,“一篇之工,见之吟咏”,“一句之工,形诸口号”,“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30)。这里的“工”也就是汪森《词综序》中所说“句琢字练,归于醇雅”的意思,其所标榜的姜夔“句琢字练”是指其在填词上“审音尤精”,也是指其在文学性上有特别突出的表现,而且还说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等“皆具夔之一体”(31),也应该是指其文学性而非音乐性。《词综》一书的现实意义,也主要是它的文学性,严绳孙在总结清初词学成就时说:“以文则竹垞之《词综》,以格则红友之《词律》。”(32)

内容摘要:词学从明代“中衰”到清代“中兴”,明末清初特别是清初是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它对明代词坛存在的多种流弊作了全面的清算,也对为明代词坛所遗弃的唐宋词统进行了恢复和重建。重点考察清初对唐宋词统的恢复重建之路,分析在音乐与文学关系的认识上,在词人穷达与创作关怀的理解上,在秾艳、俚俗、醇雅词风的取向上,表现出来的种种观念以及和社会变迁的联系,这些问题的解决有助于深化对清初词学复兴的认识。一、文体:音乐性与文学性并重词是在隋唐燕乐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音乐文学,其初起之际主要以音乐的面貌出现,唐人谓之“曲子”或曰“曲子词”。因此,恢复唐宋词统的第一步,当是重新认识它在文体上的音乐性,并提出填词当严格遵守唐宋词律的创作要求。

关键词:唐宋词统;清初词学;词坛;宋词;清初;音乐;唐圭璋;词话丛;填词;词序;之词;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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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功能:娱宾遣兴与穷而后工兼具

  其实,在清初,文人填词多是把它作为一种抒情达意的载体,它的文学性相对于音乐性来说显得尤为重要。诚如先著所言:“盖宋人之词,可以言音律,而今人之词,只可以言辞章。宋人之词兼尚耳,而今人之词惟寓目,似可不必过为抨击也。”(33)由音乐而文学,由音律而格律,这一文体重心的实质性变化,必然会带来对文体性质和功能认识的相应变化。

  自晚唐五代起,词以一种娱乐性文体,出现在绮筵公子“递叶叶之花笺”、绣幌佳人“举纤纤之玉手”(34)的娱乐场合,它写的是无关大雅的男女私情,甚至还有轻浮浅薄、暗示色情、格调低下的内容,因此,当时对其社会功能的基本定位是“娱宾遣兴”。陈世修说:“公(冯延巳)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35)至宋初,晏殊、柳永、欧阳修等人亦如是,直到苏轼才打破词为艳科的传统格局,“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36),变词之婉媚为高朗,为清壮。“他的革新开发了词被合乐应歌而掩埋遮蔽了的文学属性,在词这一通俗文艺的形式躯壳中,注入了传统诗歌抒发情性的灵魂。使词从酒楼歌肆走向书斋案头,从歌儿舞女之口走向士大夫的心灵深处,成为一种抒情诗体。”(37)这一转变对于词史而言,意义重大,因为苏轼在当时历经人生坎坷,填词自然成为其托怀寄意的重要手段,他的词不但借以抒发人生感慨,而且也寄寓有深沉的社会内容。这一点,到南宋,为辛弃疾、姜夔、吴文英、张炎、王沂孙等所发展,或以美人香草抒怀寄慨,寓其缠绵悱恻的情思;或借咏物怀古托其家国身世之感,表其漂泊沦落之思(38);在这一创作实践基础上,南宋便形成了在后代影响甚大的比兴寄托说,这正是词之音乐性淡化而文学性强化的必然结果。在明末清初,对唐宋词统的恢复和重建,从文学性的角度来讲就是比兴寄托说的重现和流行。

  较早提倡寄托之论的是陈子龙,他不仅要求托深情于闺襜之际,而且还主张以咏物来抒其家国沦亡之感。在清初,进一步发展这一观念的,是追随云间派的西泠、广陵和毗陵诸词派。魏允札说:“古之才人,凡其胸中抑郁不平而不得申,正言之不可,泛言之不可,乃意有所触以发其端,而抒其莫能言之隐也,作词者亦是志而已矣!”(39)曹禾也说:“文人之才,何所不寓,大抵比物连类,寄托居多。《国风》、《离骚》,同扶名教;即宋玉赋美人,亦犹主文而谲谏之义。良以端言之不得,故长言咏叹,随所指以托兴焉。”(40)在他们看来,词是用来抒发作者莫能言之隐的重要载体,吴绮也认为《花间》、《兰畹》实为美人香草之遗,并称吴镜秋《香草词》“寓幽情于湘芷,托骚思于靡芜”(41),周屺公《澄山堂词》“托美人香草之词,抒其幽愤;用残月晓风之句,寄彼壮怀”(42)。因此,他们反对以词写艳情为冶游生活实录的说法,比如陈维崧为董以宁(文友)文集作序谓:“彼夫以香奁、西昆之体目文友者,是岂知吾文友者乎?乱离之人,聊寓意焉。”(43)毛际可为顾贞观花间草堂作记称:“其曰花间草堂者,兼取昔人词选以颜其室,盖有自所寄托,而岂仅以香奁粉泽为工哉?”(44)不仅美人香草有寄托,就是咏物怀古也是有寓意的,朱彝尊在清初刻刊《乐府补题》看重的就是其托意于物的审美效果:“诵其词可以观志意所存,虽有山林友朋之娱,而身世之感,别有凄然言外者,其骚人《橘颂》之遗音乎?”(45)当时,曹贞吉《珂雪词》刊刻行世,是清初词集唯一入选“四库”者,“其词大抵风华掩映,寄托遥深”(46),集中颇多咏物怀古之作,高珩为之撰写序文称:“初读吊古诸作,慷慨悲凉,羽声四起,如逢祖士稚、刘越石诸人;既而读咏物诸作,入微穷变,五色陆离,又若树珠幢于谷王之曲,而百宝麕赴也已。”(47)

  清初词坛重提寄托之论,是对唐宋词统的恢复和重建,也是清初社会的政治高压所致。清王朝在初入中原之际,对汉族特别是江南士人,实施恩威并重又以打击为主的治国方略,从顺治二年到康熙十七年先后推行过科场案、通海案、奏销案等,这几场接踵而至的大案大狱,给那些刚刚跨入新朝的汉族士人以严重的心灵创伤,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也自然会蛰伏着无以言说的激愤、悲慨、凄楚,这样在明末重提的寄托论到清初康熙时期便进一步发展为“言愁”之论。康熙十年由阳羡词人编纂成书的《今词苑》,其编者之一的吴本嵩在书前序文中说:“大抵诗贵和平浑厚,虽言愁之作古今不绝,而缠绵凄恻,如诉如慕,莫若诗余之言愁可以绘神绘声。”(48)在这里,词已由宜于托情寄意发展为较之诗“言愁”更为绘神绘声,这种思想向前迈进一步就是“穷而后工”之论了。陈维崧在《王西樵炊闻卮语序》中说:

  王先生之穷,王先生之词之所由工也。……盖已视此身兀然若枯木,而块然类异物矣。故其所遇最穷,而为词愈工。……虽然,必愁矣而后工,必愁且穷矣而后益工,然则词顾不易工,工词亦不易哉!(49)

  这里所说“王先生”,是指清初词人王士禄(号西樵),他曾因科场事蒙遭牵连而被逮入狱,陈维崧说他身经磨砺,对现实生活有了更为切深的感受与体验,所以能创作出表达真情实感的作品,并能达到“愈穷愈工”的艺术高度。其实,陈维崧自己的作品又何尝不是“穷而后工”?他的“狂豪”,他的“疏纵”,便是来自他所感受的明清易代的深沉悲哀,更与他在清初求仕的种种坎坷经历密切相关:“其年年近五十,尚为诸生,学业最富,又目睹易代之时,其一种抑郁不平之气,胥于诗词发之,而词又其最著者;纵横博大,鼓舞风雷,其气吞天地,走江河。”(50)其弟陈宗石更是深有感触地说:“伯兄之词富矣,伯兄之遇穷矣。”不但词富来自“遇穷”,而且词工亦来自“遇穷”:“迨(伯兄)中更颠沛,饥驱四方,或驴背清霜,孤篷夜雨;或河梁送别,千里怀人;或酒旗歌板,须髯奋张;或月榭风廊,肝肠掩抑。一切诙谐狂啸,细泣幽吟,无不寓之于词,甚至俚语巷谈,一经点化,居然典雅,真有意到笔随、春风化物之妙。”(51)“意到笔随、春风化物之妙”,正是由遇穷而来的艺术至境。朱彝尊在《红盐词序》中也说:“词虽小技,昔之通儒钜公往往为之,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词愈微,而其旨益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犹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52)这里指出词之优长在其能言诗之所难言者,这个所难言的东西就是士大夫“不得志于时”的穷愁。在这一段文字后,他接着说自己“近时情状”,与陈维崧、陈维岳兄弟“坎坷略相似”,“短衣尘垢,栖栖北风雨雪之间”,极度“羁愁潦倒”,这实际上已暗示词最擅长写身世之悲、发不平之鸣(53)。

  自欧阳修提出“诗穷而后工”之论以来,人们比较重视穷愁坎坷经历对诗人创作的激发作用;但是,自《花间集》起,词主要产生在绮筵歌畔、樽前花下,陈维崧所说“穷而后工”之论是就王士禄的创作而发的,陈宗石、朱彝尊之论也是针对陈维崧、陈维岳的创作而发的,其实,他们也注意到这对于词史发展而言并非是通则,特别是相对于诗史而言,唐宋词发展史存在着这样一个客观事实——“达而后工”,唐宋时期许多人品高尚、人生顺达、地位显赫者亦写出了不少传世名篇。尤侗说:“诗能穷人,非笃论也。至于词尤不然。《花间》、《兰畹》所载和凝、韦庄、冯延巳之流,皆一时卿相,而《谒金门》、《小重山》诸阕,传为佳话。……宋子京‘红杏枝头’、晏同叔‘桃花扇底’,《草堂》巨公,并艳千古矣!更有进者,以寇平仲之刚而曰‘柔情不断如春水’,范希文之正而曰‘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欧阳永叔之忠而曰‘无人与说相思,近日带围宽尽’,三公名垂宇宙,不以颣其白璧。由斯以谭,岂惟词不能穷人,殆达者而后工也。”(54)在他看来,穷苦之境使人“穷而后工”,逸乐之境也能使人“达而后工”,问题的关键主要在于创作是否是作者真情的流露,亦即“工”与“不工”与作者写作时的情感状态有关,而作者的情感状态又与其所遭之境遇有关:“文生于情,情生于境。哀乐者,情之至也。莫哀于湘纍《九歌》、《天问》,江潭之放为之也;莫乐于蒙庄《逍遥》、《秋水》,濠上之游为之也。推而龙门之史、茂陵之赋、青莲浣花之诗、右军长史之书、虎头龙眠之画,无不由哀乐而出者。何况于词?”词人遭际不同,其情感亦有哀乐之别,所填之词自然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在尤侗看来,如果不是从词人自身遭际出发,那么其创作出来的作品自然会“失真”,“使垂绅正笏而述渔樵之话,抱瓮负锄而奏台阁之章,则失其真矣”!(55)“失真”则不可能会有感动人心的效果,当作者处于顺达之境,自然不会去为赋新词强说愁了。朱彝尊亦持有类似的看法,他在康熙二十五年为丁炜写的《紫云词序》中说:“词者诗之余,然其流既分,不可复合。……昌黎子曰:‘欢愉之言难工,愁苦之言易好。’斯亦善言诗矣。至于词,或不然,大都欢愉之辞,工者十九,而言愁苦者,十一焉耳。故诗际兵戈俶扰流离锁尾,而作者愈工,而词则宜于宴嬉逸乐,以歌咏太平,此学士大夫并存焉而不废也。”(56)对于这段话的理解,学术界真可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大家比较普遍地认同严迪昌先生的看法:“他如此立论的归结点是‘歌咏太平’,这也就是其后期一再提到的‘六义’、‘元音’的真实意图所在。”(57)朱彝尊这番话是在康熙十八年中博学鸿词科入明史馆之后讲的,他已由一介布衣成为清朝的显贵,这时心态发生了变化,由过去的激愤转而为平和,填词也不免要鼓吹盛世元音了。但是,这一段话也是针对丁炜的《紫云词》而发的,当时,丁炜以按察司佥事分巡赣南道,“构甓园于官廨,且于层波之阁,八景之台,携宾客倚声酬和”,其《紫云词》亦较多和平之音,有歌咏太平之乐。徐J2Y117.jpg《紫云词序》对这一点亦有具体说明,认为《紫云词》是可以用来点缀盛世升平的:“今天子首重乐章,凡于郊庙燕饷诸大典,其奏乐而有声之可倚者,必命词臣豫为厘定,今先生(丁炜)《紫云词》既已流传南北,异日或有如周美成之为大晟乐正者,间采《紫云》一曲播诸管弦,含宫咀商,陈于清庙明堂之上,使天下知润色太平之有助也,不亦休哉!”(58)由此看来,清初词坛出现“宴嬉逸乐”和“穷而后工”的两种声音,与明末清初社会情势的变迁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在恢复和重建唐宋词统问题的认识上有了分歧或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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