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墨子》把用来论辩的故事称为“说”,促成“小说”概念的产生。《墨子》“说”体故事是其书最具情节性、可读性的文字,通过其中的志怪,可以窥见先秦志怪小说的内容与特点;关于名人轶事的编排,促成战国轶事小说的繁荣。墨家拉开了“饰小说以干县令”的百家争鸣的序幕,也开启了战国杂家小说创作的精彩纷呈。
【关 键 词】《墨子》/“说”体/先秦小说
【作者简介】 董芬芬(1968—),女,甘肃庄浪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学研究。一、《墨子》之“说”与“小说”概念
在论及论辩方法和技巧时,《墨子》提出了“说”的概念。《经上》篇说:“说,所以明也。”《小取》篇又说:“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说”,是用来解释事物原委、说明意义的故事。如《贵义》篇说:“主君亦尝闻汤之说乎?昔者,汤将往见伊尹……”则“汤之说”,就是汤往见伊尹的故事。又《明鬼下》在讲述杜伯杀周宣王的故事后说:“以若书之说观之,则鬼神之有,岂可疑哉?非惟若书之说为然也,昔者郑穆公当昼日中处乎庙……”其中的“若书之说”,指书中那些鬼神赏贤罚暴的故事。《墨子》的“说”,是指用来证成自己学说、宣扬墨家主张的故事,有人物,有情节,故事性强,有一定的思想倾向,既是立论的材料,也是论辩的方式。
《墨子》把论辩用的故事称为“说”,在战国其他诸子那里得到认可沿用。《庄子·天道》篇桓公说:“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就讲了自己斫轮的故事。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说乎?有说则止,无说则退。”宋玉就讲述了自己与那个“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东家女的故事。《韩非子·内储说上》云:“观听不参则诚不闻,听有门户则臣壅塞,其说在侏儒之梦见灶……”“其说在……”式的表述在韩非《储说》各篇中较多,“说”是指文中用以解释经文的故事。其中的《说林》、《储说》,是“说”的汇集,“所谓‘储说’,即将许许多多的‘说’储聚在一起,藉以表达作者的思想……所谓‘先经后说’,一般上都是‘经是事理,说是故事’”[1]285-286。所以,“说”是诸子论辩文中最具故事性、戏剧性、可读性的文字。
“说”,还成就了中国古代一个重要的文体概念,“小说”一词就是由“说”而来。《庄子·外物》篇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与大达亦远矣。”这里的“小说”本指那些“辁才讽说之徒”的“说”[2]。在庄子眼里,其他诸子都是见识浅陋的“辁才讽说之徒”,他们的“说”,与任公子钓大鱼的境界有天壤之别,故称“小说”。“小说”表面上是庄子对“辁才讽说之徒”们“说”的贬称,引申意义指那些不同于道家思想、不能达于至道的其他诸子的学说。汉人把这一概念作为虚构性叙事文体的专称,也是深得庄子“小说”之三昧。《汉书·艺文志》谓小说家为“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所造”、“闾里小知者之所及”、“刍荛狂夫之议”,与庄子“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表述的意思基本一致,所以,庄子“小说”一词,是后世虚构性叙事文体“小说”概念的创始。《汉书·艺文志》所录古代的小说家中就有五部以“说”为名,充分显示出“说”与“小说”的渊源关系。汉代刘向所编的《说苑》、《新序》也是这种“说”的汇编,一则一则的故事,波澜起伏,引人入胜,是“带有一定古代小说集性质的书”[3]2-4。再到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沈约的《俗说》、殷芸的《小说》,“实在是一以贯之的一条线,这种叫做‘说’或‘小说’的文体,显然是产生于先秦,且一直影响并延续到后代的”[4]。所以,《庄子》是“小说”文体概念的创始,而“小说”一词又源自《墨子》的“说”,也毋庸置疑。
诸子讲道理、明观点的“说”,包括历史故事、逸闻琐语、神话传说、小说寓言等。后世没有一个能涵盖这些内容的概念,既然战国诸子名其曰“说”,我们也就索性称其为“说”体(有学者已经在使用这个概念①),“说”体可以概括诸子用来论辩的所有叙事性材料。《墨子》“说”体是指墨家用来宣扬思想、学说的所有叙事性材料。直接论证自己的观点,未必能达到目的,而援引其他故事,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墨子》“说”体故事与先秦小说关系密切,本文主要从先秦志怪、名人轶事等题材小说为例,尝试论之。
内容摘要:墨家拉开了“饰小说以干县令”的百家争鸣的序幕,也开启了战国杂家小说创作的精彩纷呈。三、《墨子》“说”体与先秦轶事小说《墨子》“说”体中涉及许多名人轶事,其中关于伊尹、晏子及孔子等历史人物的故事最为著名,是先秦轶事小说的雏形。墨家把名人轶事作为论辩的武器,还加工、改编或虚构一些名人的故事,本出于壮大门派、打压别人的目的,但在文学上却引发了战国诸子轶事小说的创作高潮,之后的《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都不约而同效仿墨家,或采旧说,或创新作。《汉书·艺文志》认为小说“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所造也”,这只揭示了一部分小说的创作情况,也有相当数量的小说是应诸子论辩的需要而创作的,明人胡应麟的“小说,子书者流”[8]374的说法从某种程度揭示了诸子同小说家的依存关系。
关键词:小说;墨家;故事;孔子;晏子;庄子;轶事;鬼神;人物;明神之志 作者简介:二、《墨子》“说”体与先秦志怪小说
《墨子·非命中》的“三表法”,其中“于其本之也,考之天鬼之志”,《墨子》论辩故事中有许多来自“天鬼之志”,这是《墨子》“说”体中最能体现墨家本色,“异端”色彩最为浓厚的地方。
《墨子·明鬼下》集中叙述杜伯射周宣王、燕简公杀庄子仪、袜子杖毙观辜、中里徼之死及句芒赐郑穆公十九年这五则鬼神的故事,前四则《墨子》说分别来自周、燕、宋、齐之《春秋》。据说墨子见过百国《春秋》[5]1197,但这百国《春秋》亡佚,后人无从知晓其面目,但就这几则故事来看,《墨子》所说周、燕、宋、齐之《春秋》,与正统史书大相径庭,倒很像志怪野史之类。如杜伯之事:
周宣王杀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吾君杀我而不辜,若以死者为无知,则止矣;若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其三年,周宣王合诸侯而田于圃,田车数百乘,从数千,人满野。日中,杜伯乘白马素车,朱衣冠,执朱弓,挟朱矢,追周宣王,射之车上,中心折脊,殪车中,伏弢而死。当是之时,周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著在周之《春秋》。杜伯射周宣王事,《国语·周语上》内史过也有一句提及:“周之兴也,J2Y308.JPG鸣于岐山;其亡也,杜伯射王于部。是皆明神之志者也。”这里的“明神之志”,就是关于鬼神的记载,应同墨子的“天鬼之志”一样,皆是张皇鬼神、称道灵异的书籍。内史过说杜伯之事在“明神之志”,《墨子》说“著在周之《春秋》”,则这“周之《春秋》”即“明神之志”、“天鬼之志”类专门宣扬鬼神赏善罚暴的志怪野史。
杜伯射周宣王的故事,情节曲折,语言生动,细节描写引人入胜,散发着神秘、恐怖的气氛。周宣王之死乃历史大事,《尚书》却未有一字提及。《左传》也记载了内史过论神这件事,却无“杜伯射王于鄗”这句话。司马迁《周本纪》写周宣王之死,也只有非常简单的交代:“四十六年,宣王崩,子幽王宫湦立。”[6]145这些正史对《墨子》所说的杜伯射周宣王的故事未予采信,大概皆因其过于荒诞不经。
《墨子》句芒赐郑穆公十九年阳寿的故事,孙诒让以为其中的郑穆公“实当‘秦穆公’之讹”[7]227,此说正确。王充《论衡·无形》篇云:“传言秦穆公有明德,上帝赐之十九年。”秦穆公是《左传》着重记载的人物,句芒赐年十九的故事不见于《左传》,大概也是出于“明神之志”、“天鬼之志”类书籍。燕简公于周敬王十六年即位,是春秋晚期人,其被庄子仪杖毙之事《左传》、《国语》皆未载。王充《论衡·书虚》篇说:“周宣王杀其臣杜伯,赵简子杀其臣庄子仪,其后杜伯射宣王,庄子仪害简子,事理似然,犹为虚言。”正史的作者,皆以其为不雅驯之“虚言”而不予采信。墨子说出于齐《春秋》的王里国、中里徼诉讼之事,更是带着浓厚的巫术、神判色彩,显得原始而诡异。让二人面对社神读自己的起誓辞,认为在神的示意下,羊会攻击那个有罪的人,中里徼的誓词未读完,就被羊当场顶死,这是巫术盛行时代曾采用过的断狱方法。《左传》记载了好几桩讼狱之事,都要求双方摆证据、辨是非,没有采用神判的荒唐做法。《墨子》中里徼的故事,不会出自官方正史。
所以,《明鬼下》所述出于周、燕、宋、齐之《春秋》的几则故事,实皆出于古代的“明神之志”、“天鬼之志”类志怪野史。先秦人把志怪野史也称作《春秋》,如“古今纪异之祖”[8]377的《汲冢琐语》,“记太丁时事,目为《夏殷春秋》”,“又有《晋春秋》,记献公十七年事”[9]7,《汲冢琐语》遗文有记周、鲁、齐、宋等国传说的,“看来还会有《周春秋》、《鲁春秋》、《齐春秋》等”[10]103。这些故事,内容迂诞,情节离奇,视其为历史,则失之荒诞,如果当小说来读,倒很引人入胜,能充分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应是中国古代志怪小说的早期作品。周内史过、墨子皆如数家珍,说明志怪在春秋战国广为流传。《庄子·逍遥游》说:“齐谐者,志怪者也。”庄子也见过齐谐的志怪,志怪在先秦的创作与流传,规模远远超出后人的想象。
先秦诸子“说”体中,大量援引志怪的,墨家最为突出。墨家对这些故事深信不疑,视其为信史。尽管显得荒诞不经,但古代早期的志怪小说,正是通过《墨子》“说”体保存下来一些片段,通过这些文字,可以看出先秦志怪的特点。
第一,先秦志怪多出自史官之手。墨子把记载杜伯射周宣王、燕简公杀庄子仪、袜子杖毙观辜、中里徼之死及句芒赐郑穆公十九年这些怪异故事的“明神之志”、“天鬼之志”称为《春秋》,说明在墨家眼里,这些书籍同儒家经典中的《春秋》、《左氏春秋》一样,都是信史,都出自史官之手,可以当做可靠的历史典故援引。
《国语》的记载也可以印证这点。《国语》中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也多出自史官。《国语·周语上》内史过论神降于虢,“昔昭王娶于房,曰房后,实有爽德,协于丹朱,丹朱凭身以仪之,生穆王焉”。丹朱是传说中尧的儿子,房后是周昭王的王后,几千年前的丹朱的神灵竟然附于房后而生下周穆王,现在又降于虢,真乃咄咄怪事!无怪乎柳宗元批评说:“妄取时日,莽浪无状,而寓之丹朱,则又以房后之恶德与丹朱协,而凭以生穆王,而降于虢……其为书也,不待片言而迂诞彰矣。”[11]1272-1273《郑语》中周史伯讲述褒姒的身世,也是“迂诞”非常:
《训语》有之曰:“夏之衰也,褒人之神化为二龙,以同于王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也。’夏后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漦而藏之,吉。乃布币焉,而策告之。龙亡而漦在,椟而藏之,传郊之。”史伯所引《训语》中褒之二君化龙的故事,是很早以前流传的一则志怪。褒姒的出生,竟然是这则志怪的延伸和演绎:二龙之漦在周厉王时化为玄鼋,使一女童无夫而孕,于周宣王时生下女婴,丢弃路上,一对卖檿弧的夫妇收留她并带到褒国,后由褒君献给周幽王,此即褒姒。史伯用这个故事说明天命亡周,不可逆转。《国语》因为记载了这些怪诞之事,受到柳宗元的贬斥,可这些故事皆出自周王室史官。内史过的“神明之志”,史伯所引的《训语》,皆是春秋以前史官们的作品,内史过和史伯也成为演绎新志怪的生力军。可见,先秦志怪许多出自史官之手之口,刘知几谓“史氏之别流”[9]253,应是比较客观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