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唐调与宋腔,是宋词中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调:唐调是指词中以风韵擅长者,宋腔是谓词中以意趣取胜者。前者注重意象描写,兴象玲珑;后者注重理性开掘,善用比兴。以创作体制而言,小令与中调多唐调,长调多为宋腔;以创作时代风尚而言,北宋人写词较随意,多为逢场作戏;南宋词人,则多着意为词,不免雕琢。故北宋词多为唐调,南宋词多为宋腔。本文对宋词风调演变之轨迹探寻,或有启迪。
【关 键 词】唐调/宋腔/演变
【作者简介】房日晰,西北大学文学院。 宋词有唐调与宋腔之别。本文拟对二者之义界、特点、生存状态与演变,做初步研究,就正于方家学者。一
词论家论宋词之风调,多以南北宋分界,畛域分明。陈廷焯云:“北宋词,诗中之风也。南宋词,诗中之雅也。”①这是就词的艺术概貌论述的。谢章铤云:“北宋多工短调,南宋多工长调。北宋多工软语,南宋多工硬语。”②这是就词的体裁与语境论述的。周济云:“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③这是就词人的感情抒发与词的客观之境界论述的。王国维云:“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④这是就对词的学习与继承而言的。如此诸种论述都是以时代为标志来区分的,大体来说,这些说法也是比较符合宋词发展实际的。虽然以时代为界,可以寻觅宋词的发展演变之迹,然未能对宋词发展演变的艺术风貌,做出精确的概括。他们把宋词分作南宋与北宋两橛,不免将其发展与演变简单化了,其特点也仅就其一翼而言,难免以偏概全,不足以窥其全貌,不如邵祖平拈出唐调与宋腔概念之明白而确切。他说:
白石以前诸家之词,不归于秾丽,即依于醇肆;以风韵胜也!白石老仙之作,则矫秾丽为清空,变醇肆为疏隽;以意趣胜也!白石以前之作,尚有唐调;白石以下之作,纯为宋腔;此亦大关键处矣!然白石亦豪杰之士哉!⑤
邵祖平的这段论述,不仅首先明确地提出了词的唐调与宋腔的概念,并将其艺术特征与时代分野,做了精微而准确的概括,而且对研究宋词的时代风尚与格调演变,很有启示。
关于宋词唐调与宋腔的提法,并非邵祖平首创。早在明清时代,即渐有此说兴起,只不过没有像邵祖平说得那么明确恳切罢了。明人沈际飞评贺铸《忆秦娥》(“晓朦胧”)云:“无深意,独是像唐调,不像宋调。”⑥这里所谈的“唐调”、“宋调”,即邵祖平所说的“唐调”、“宋腔”,但对其内涵缺乏明确的界定,也似无褒贬色彩。清代谭献评李清照《浣溪沙》(“髻子伤春懒更梳”)时也说:“易安居士独此篇有唐调,选家炉冶,遂标此奇。”⑦又对彭孙遹《生查子·旅夜》评云:“唐调。”⑧谭献在评词中,虽则只提到唐调,但其心目中,除唐调以外,肯定还横亘着一个与唐调紧密联系而且对立的宋腔的概念,只不过没有明言罢了。但真正明确地提出唐调与宋腔概念并对其内涵加以初步界定的,无疑是邵祖平。
唐调与宋腔之义界,源自学界关于“唐诗”与“宋诗”的讨论。“唐诗”与“宋诗”之概念,本来是就诗的不同格调而言的,是对典型的盛唐诗风与盛宋诗风特质的概括,在历代关于唐宋诗的论争中,每每提到“唐诗”与“宋诗”,钱钟书、缪钺对其特质都有颇为精当的概括。钱钟书说:“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⑨。缪钺则说得更为具体:“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就内容论,宋诗较唐诗更为广阔。就技巧论,宋诗较唐诗更为精细”⑩。钱钟书强调“体格性分”之不同,并提出“唐体”与“宋调”的概念。缪钺则对二者做了细致的比较,并在比较中显示其各自的特色。钱、缪二人关于“唐诗”、“宋诗”特质的论述,都是切中要害的肯綮之谈。邵祖平盖将诗史中的“唐诗”与“宋诗”的概念,借用来指称宋词风调与不同阶段之主要特质,在词的风格评价上,启用了唐调与宋腔的概念。这两个概念的运用,或许受了钱钟书关于唐宋诗“体”、“调”提法的启示,但毕竟是开创性的新提法,涵盖准确,值得肯定。然邵祖平对其内涵,尚未做明确的规定。窃以为词的唐调,是指词中以风韵擅长者,即词写得活泼洒脱,玲珑剔透,感情真醇,感染力极强者;词的宋腔,盖谓其以意趣取胜者,即词的体格沉炼,感情隐蔽深藏,词情深邃,词语也颇艰涩者。
内容摘要:唐调与宋腔,是宋词中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调:唐调是指词中以风韵擅长者,宋腔是谓词中以意趣取胜者。本文对宋词风调演变之轨迹探寻,或有启迪。虽然以时代为界,可以寻觅宋词的发展演变之迹,然未能对宋词发展演变的艺术风貌,做出精确的概括。邵祖平的这段论述,不仅首先明确地提出了词的唐调与宋腔的概念,并将其艺术特征与时代分野,做了精微而准确的概括,而且对研究宋词的时代风尚与格调演变,很有启示。盖北宋词以小令为主,南宋词以长调为多。故北宋词多为唐调,南宋词多为宋腔。谈到宋词的发展演变,蔡嵩云有一段颇中肯綮的论述:宋初慢词,犹接近自然时代,往往有佳句而乏佳章。从词发展的总趋势看,南宋词既极其工,又极其变,于是北宋词的风致扫地以尽。
关键词:宋词;宋腔;词人;创作;小令;演变;唐诗;邵祖平;唐调与;词话 作者简介:二
词的唐调与宋腔,各有不同的显著特征,就其荦荦大端而言,唐调注重意象描写,注重抒写性灵,且多用白描笔法,兴象浓郁。宋腔重视延展铺叙,注重理性开掘,且多彩绘,善用比兴。故唐调词给人以情绪的感染,宋腔词则给人以深邃的理性思索。
唐调词本来是指盛唐诗歌所呈现的一种艺术风貌,它有近体诗特别是七言绝句擅风华之美的艺术特质。绝句短小精悍,最能突出地表现诗人一刹那间的情绪和感受。在写法上往往先叙事而后抒情,以事引起诗人情绪与感情的波澜,其重心在抒情,其感人处也在抒情,进而引发和感染读者之情。故有灵妙之思,有渺远之致,玲珑凑泊,鲜明畅亮。说词的唐调,其实是带有借用或比喻性质,是说其格调亦如唐诗之风调,其特点是生活化、形象化与情趣化,表现生动活泼,韵味悠长,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现试举例欧阳修《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11)
这是写新婚夫妇日常生活中一个很生动的片段,它将初婚少妇对丈夫的依恋与亲昵之态和盘托出。人物活泼烂漫,形象鲜明,新婚生活之美满幸福,溢于言表。特别是“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这一细节,情趣盎然。其态度似庄重而实含轻佻,问语略带挑逗。写闺中新妇之感情缠绵,生动逼真,可谓颊上三豪也。再如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东赶上春,千万和春住。(12)
词中以美人的眉峰、眼波比喻自然界山水之秀美,使江南山水的清新秀丽,别有一种诱人的温情与魅力。山水在词人笔下变得活灵活现,词的格调明媚而富有生机,与有别必怨的送别词的常调迥别,艺术表现上别开生面,结尾写惜春之情,跃然纸上。与此词写法相类的有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13)富于民歌风味,写得似浅而实深,似质而实腴,极其精彩而又隽永。又如张舜民《卖花声·题岳阳楼》: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14)
词人将极为复杂的感情,通过写景与豪语透露出来,将沉郁悲凉之感写得婉曲而含蓄。诚如周辉所说:“殊觉婉而不伤也。”(15)此词出语慷慨悲壮而情意厚重,颇有蕴藉深藏之美。又如苏轼《西江月》:
照野瀰瀰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16)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向往的美的境界,令人愉悦,令人陶醉,令人沉醉其中而不能自拔。词人大笔挥洒,将其无比热爱自然的天性,将其超逸旷放的性格,将其对自然美景的沉醉,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以上四首词,都是很典型的唐调:以情感言,明朗、圆润、乐观,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健康向上;以外观言,语言玲珑、隽美、韵味无穷,是诗人心绪的真实流露。青春向上的情绪,活泼生动的语调,节奏鲜明的语言,似锦如织的画面,不仅给人以美的享受,而且给人生以新的启示。
宋腔多是以才学为词者,在写法上延展铺叙,注重章法技巧,如所谓提顿、勾勒等,在布局中见巧思,对于字法、句法、典故运用等特别用心,在写情思时重理趣、求深邃。总之,创作态度颇为严谨持重。读这类词,必须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与艺术鉴赏力,通过对词仔细地把捉玩味,才能悟出其中三昧。打开词卷,扑面而来的不是活生生的画面,而是字法、句法、章法、典故与情理,读来颇感晦涩。因此,宋腔不能靠自然感知,而要做理性的揣摩与解读。如王沂孙《齐天乐·蝉》: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17)
咏物词是很难写好的。诚如张炎所说:“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18)此词虽则始终咏蝉,却不留滞于物,而是以蝉喻人,表现了思念故国的无限忧思,可谓亦蝉亦人,浑化无迹。思力精粹,感情深切。然词人情思表现颇为晦涩,又用了许多有关蝉的典故,行文老练持重,将其愁苦悲凉的感情,表现得极为深沉,殊觉感情厚重,而读来却十分艰涩。
我们再读一首辛弃疾《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19)
此词采用主客对话体,以大段议论入词,用了散文句式,并打破了上下阕换意定格,一气而下,语言恣肆,结构散漫,是典型的以文为词,缺少词应有的含蓄与韵味。再如,刘过《沁园春》“斗酒彘肩”,不仅采用以文为词的笔法,而且将不同时代的人,放在同一场面对话,有着幻化与怪异的色彩。又如张昪《满江红》:
无利无名,无荣无辱,无烦无恼。夜灯前、独歌独酌,独吟独笑。况值群山初雪满,又兼明月交光好。便假饶百岁拟如何,从他老。知富贵,谁能保;知功业,何时了。算簞瓢金玉,所争多少。一瞬光阴何足道,但思行乐常不早。待春来携酒殢东风,眠芳草。(20)
这是一首宣扬老庄哲学的哲理词,表现了词人对名利荣辱的淡薄。哲理化与理性化是这首词的突出特点,因之,形象不够鲜活,情思也不够深邃,显得干瘪而乏味。再如辛弃疾《水龙吟·为韩南涧尚书寿甲辰岁》: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21)
这是一首酬应词,虽然为人祝寿,却没有阿谀奉承令人生厌的文字,是一首充满激情令人精神奋发的好词。词人借祝寿,意气风发地谈论了当前人们最关注的问题,对北伐胜利充满了信心。词中用了许多典故,能做到随意驱遣,为我所用,很自然地表现了我之主观感情和丰富的精神世界,虽不免有“掉书袋”之讥,有以才学为词之嫌,然由于作者才气横溢,感情充沛,语言酣畅淋漓,倒无炫博之弊。
以上四首词,或凝涩,词旨隐晦难明,或酣畅,词旨太露太显,似均少风致,乏韵味,欠灵动,缺少词应有的含蓄蕴藉,可谓典型的宋腔。虽然它各有自己的优长,艺术表现上不无自己的特色,然却远离诗情画意,感人的艺术力量似嫌不足。
唐调与宋腔,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调,各有其优长与不足:唐调轻倩,宋腔沉博;唐调易感人,宋腔耐咀嚼;唐调不脱本色,宋腔内容深厚。总之,唐调以风华之美取胜,宋腔以浑厚之意见长,二者各有千秋,不必抑此而扬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