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是朱东润先生1960—1961年度为复旦中文系五年级学生讲授《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程讲义的第六章,后另写专文,拟单独发表,并在1970年所撰类似本人学案的《遗远集叙录》一文中,列为学术代表作,但生前一直没有发表。本文针对当时拔高刘勰“是一个辩证唯物论者”的看法,加以澄清,对其文学批评贡献重加评估。认为《文心雕龙》的出现是与两晋以来形式主义文学斗争的产物,刘勰提出复古的文学标准,“是回到更朴素、更接近于自然,而不以修饰打扮为美的社会去”。解释《原道》的道“止是自然存在的现象”,《宗经》、《征圣》是“以复古为革新”。对创作论和批评论的开拓意义,给予高度礼赞。与先生早年所著《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比较,本文对刘勰的认识有了新的提升。
【关 键 词】刘勰/《文心雕龙》/中国文学批评史
【作者简介】朱东润(1896—1988),江苏泰兴人,生前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编 者 按】朱东润先生(1896—1988)是我国著名的传记文学家、文学史家、教育家和书法家,也是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奠基者之一。从1952年起任教于复旦中文系,1957年到1980年担任系主任。平生著作数十种,如《读史四论》、《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张居正大传》、《陆游传》、《梅尧臣集编年校注》、《陈子龙及其时代》等,皆享誉海内外学林。今年是朱先生逝世25周年,本刊特发表先生1961年所撰未刊遗稿《论刘勰》,以为纪念。
六朝时代最伟大的文学批评家,共推刘勰、钟嵘。在他们以前,我们所看到的文学批评,没有专书,而这些批评家大多是思想家和作家、史家,很少有以文学批评家的面目出现的。到刘勰、钟嵘的出现,这才起了一个全面的变化。
为什么会有他们的出现,这个当然是由于时代的成熟。虚无主义的思想内容、唯美主义的目的要求,都已经达到了极点,形式主义已经泛滥到了不可收拾的阶段,恰巧刘勰、钟嵘完全以战斗的姿态出现,新的时代就开始了。这里有客观的形势,也有主观的努力。
刘勰的父亲刘尚在南齐的时候,做过越骑校尉。刘勰本人入梁以后,曾经做过临川王记室、车骑仓曹参军、太末令、南康王记室、东宫通事舍人、步兵校尉。但是这部有名的批评著作,则作于齐永泰元年(498)至中兴元年(501)之间。
刘勰在思想上和佛教徒保持着一定的关系。《梁书·刘勰传》称他“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叙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又称“勰为文长于佛理,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其后奉敕与沙门慧振于定林寺撰经,事毕,于寺变眼,改名慧地。因此可以看到刘勰的佛教思想的来源,以及它和《文心雕龙》的内在关系。
僧祐在佛教史上的最大贡献,是他的《出三藏记集》十五卷。书成于494—497年间,是一部佛教著作的书目提要,共分四个组成部分:(一)撰缘起一卷。(二)诠名录四卷。(三)总经序七卷。(四)述列传三卷。僧祐自述全书组织,曾言:
缘起撰则原始之本克昭,名录诠则年代之目不坠,经序总则盛集之时足征,列传述则伊人之风可见。从《祐录》的组织言,不失为一缜密的著作。僧祐主持其事,但是实际的工作,主要成于慧振和刘勰。刘勰《文心雕龙》的写成,事实上正是直接《祐录》而后的一部著作。
刘勰不但是接触到佛教思想,而且是接受了佛教思想的。不过在他的时候,所谓佛教思想和后来一般人所称的佛教思想有所不同。达摩至建康在梁大通元年(527),其时刘勰已死,所以他没有接触到禅宗。禅宗未来以前,南朝人言佛,主要重在谈玄。此一时期道安、鸠摩罗什等大量输入佛教经典,佛教思想和中国固有的清谈和玄学思想相结合,佛教的发展方向,全属于名理的,其宗教的色彩甚淡。刘勰所接触的佛教思想,属于这一个范畴。明了了这一点,那么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所用的某些辞汇,以及他写书时的条理细致、认识周密,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
在《文心雕龙》里,我们在某些地方,尤其是《时序》篇,看到唯物主义的观点,这是在全书中非常可贵的。但是唯物主义观点的存在,并不能否定唯心主义在《文心雕龙》里的存在。
《文心雕龙》共五十篇,上下编各二十五篇。刘勰自己说: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一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丧贬于《才略》,怡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序志》)《序志》所称,不包括本篇,所以说“四十九篇而已”。但是下编《隐秀》已逸,实际尚存者包括《序志》在内,不过四十九篇。后人将其分为五部分:
一、绪论:《原道》、《征圣》、《宗经》、《正纬》四篇。
二、文体论:《辨骚》至《书记》二十一篇。
三、创作论:《总术》、《附会》、《比兴》、《通变》、《定势》、《神思》、《风骨》、《情采》、《镕裁》、《章句》、《炼字》、《声律》、《丽辞》、《事类》、《养气》、《夸饰》十六篇。
四、批评论:《知音》、《才略》、《物色》、《时序》、《体性》、《程器》、《指瑕》七篇。
五、全书序言:《序志》。①
为什么会有《文心雕龙》?我们必须认识到这是在斗争中产生的。从西晋开始,形式主义的理论就已经出现了,以后经过东晋、刘宋、南齐的推进,形式主义取得了压倒的优势。《文心雕龙》的出现,就是要和形式主义展开斗争。我们可以从刘勰自己的言论,看到他对于东晋以来文学的批评:
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循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宋初文录,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明诗》)
内容摘要:认为《文心雕龙》的出现是与两晋以来形式主义文学斗争的产物,刘勰提出复古的文学标准,“是回到更朴素、更接近于自然,而不以修饰打扮为美的社会去”。与先生早年所著《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比较,本文对刘勰的认识有了新的提升。【关键词】刘勰/《文心雕龙》/中国文学批评史【作者简介】朱东润(1896—。《文心雕龙》的前三篇是全书的纲领,刘勰提出了他的复古主张,但是他的目的只是“正末归本”,是以复古为革新。相关文章刘勰的人格境界与《文心雕龙》的人格理论刘勰与沈约考论《文心雕龙》“风清骨峻”说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综述刘勰美学思想发微引用本文的文章《文心雕龙》范畴研究的重构与解构《文心雕龙·隐秀篇。
关键词:刘勰;文心雕龙;复古;形式主义;中国文学批评;佛教;风骨;著作;时序;文辞 作者简介:若夫艳歌婉娈,怨志詄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诗骚俱郑,自此阶矣。(《乐府》)
榷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竦古,风末气衰也。今才颕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疎矣。(《通变》)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秉兹情术,可无思邪?(《定势》)
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责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悦,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序志》)刘勰在《才略》篇也曾说到:“宋代逸才,辞翰鳞萃,世近易明,无劳甄序。”这是一种赞述,但这不是从内心出发的。总的说来,他认为南朝以来的文学是“讹势所变”、“弥近弥澹”。用现在的话说,是形式主义的泛滥,变本加厉,已经到了不能不和它展开斗争的阶段。
怎样斗争呢?刘勰必须提出一个标准来,这就是所谓复古。
复古不是回到古代的榛榛狉狉的社会去,不是回到没有文化、没有进步意义的社会去,而是回到更朴素、更接近于自然,而不以修饰打扮为美的社会去。在中国没有和外国文学取得紧密的联系以前,古代的批评家找不到借鉴外国的出路,无法提出一个更好的方法来打击形式主义的时候,他们常常采取这样的办法。所谓复古,其实是为了革新。复古是手段,革新是目的。他们的本意,只是因为对当代文学的极端不满,因此提出了复古为革新的口号。这和那些以复古为复古的人(例如明代的秦汉派)是有本质的不同的。可是也正因为他们提出复古的口号,不免引起一种误会,我们不得不加以解释。
刘勰所提的文学的标准,见于《原道》、《征圣》、《宗经》三篇。因为这部著作是在五世纪末作的,他对于道、圣、经的看法都和以后所谈的有所不同。
刘勰《原道》篇所说的道,只是自然存在的现象,和后人所说的“相生相养之道”、“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的道,全不相同。他说:
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迭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瑜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蝗,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纪昀指出:“齐梁文藻,日竞雕华,标自然以为宗,是彦和吃紧为人处。”刘勰标自然以为宗是有的,他肯定了自然界错综现象的存在,也正是肯定了文辞之美的存在。所以又说:“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他否定了宋、齐的讹滥,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否定文辞之美。
其次是《征圣》。在这一篇中,他从具体的例子,指出:
一、政化贵文。二、事迹贵文。三、修身贵文。他的结论是“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他从先圣的述作里,肯定了文辞之美的存在,但是他照顾到全面,唯恐肯定得太多,所以又说:
《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辩立有断辞之义。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征圣》)这便再一次总结出“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
第三是《宗经》,宗经便把当代的文学和古代的文学联系起来,找出一个来路。刘勰认为新的和旧的有相互的联系,新的由旧的演变而来,新的不是旧的,否定了旧的,更不是旧的重复,但是我们无法切断新、旧间的联系,没有旧的就不能产生新的,切断了新、旧间的联系,也就是摧毁了新生的力量。刘勰之所以提出“往者虽旧,余味日新”,意义就在于此。他指出后代的文辞和古代经书的关系: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寓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宗经》)在同篇里,他又指出:
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最后他说:“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文心雕龙》的前三篇是全书的纲领,刘勰提出了他的复古主张,但是他的目的只是“正末归本”,是以复古为革新。他的复古提出古代和当代的关系,提出两者中间的联系。他认为宋齐间的文学,已经失去了纯朴的作风,所以肯定了文辞之美的积极的意义,同时又把它和古典著作联系起来,求得一定的制约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