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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文心雕龙》的体系研究事关中国文学理论体系有无这一核心问题,为众多学者关注。笔者认为,该书体制采用的是古代诸子著述较为常见的“内外篇”模式,以道为体,以才为用,形成一个以“才”贯穿始终的完整理论体系。这个体系既显于全书各篇的外部“结构”,又内化于具体的思想内容,其核心由四部分构成:文的发生与“三才之道”;辞人的定位与驰骋才华;文体的创构与才气之大略;才华的运使与天时、地利、人和。以上内容分别对应着枢纽论、“论文叙笔”与“剖情析采”论、《时序》至《序志》之前的“外篇”诸论。全书以“三才”论肇始,以“三才”论收束,体现“才”在这一严密理论系统建构中的核心作用。
作者简介:赵树功,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理论体系问题是《文心雕龙》研究的热点、难点。已有研究多侧重于全书的外部结构,即五十篇文字由“纲领”至“毛目”的缀合形态,而对其内部理论体系关注较少。比如,有人指出,此书以“衔华佩实”为核心,以物与情、情与言、言与物的关系为纲领①;有人认为,此书是自然与法则的统一,抒情写意与教化的统一,雅与丽、奇与正的统一等等②。这些概括多集中于“剖情析采”部分,没有涉及占全书半壁江山的“论文叙笔”甚至开篇五章“枢纽”。考察对象既已残缺,体系的准确性也就多可商榷。
笔者认为,《文心雕龙》当然有其理论体系,但对其研究应采取以下思路:《序志》篇的架构自识与全书内容相结合、诸篇之间的结构形式与理论展开相结合、核心概念范畴与核心思想相结合;一切当从刘勰的视点体悟,而非依照今人甚至西方的观念去测度。沿此思路细读文本,笔者发现,《文心雕龙》存在一个以“才”为核心建构起来的完整而严密的理论体系。就篇章结构而言,刘勰采取诸子著述常见的内、外篇模式,虽未标明,却有其实:“枢纽”以及作为全书主体的“论文叙笔”、“剖情析采”部分皆是就文而言文,属于内篇;而《总术》之后、《序志》之前的五篇从文延伸至影响文的诸多要素,可看作外篇。就理论思想而言,内篇围绕“道体才用”的理念,道分疏为“三才”,“三才”落实于“人才”,进而牵连起“文”的发生、传承和流变,文人骚客身份的确认与文体的创构;外篇讨论的重点是才的规限。从内篇到外篇,“才”贯穿始终。
需要说明的是,作为本文研究的核心范畴,古代哲学、美学视域中的才具有一定的笼统性,但刘勰有关才的认知却相对确定。首先,在天人关系中才本自天,是作家的禀赋;才依靠人力的陶冶显能,正如《事类》所谓:“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③其次,才的本义兼容着潜能与气质、性情,而刘勰论才基本指向潜能庸俊,气质、性情则被其安置在“气”范畴下讨论,故有《体性》篇“才、气、学、习”的划分,而才与气又为“性”所统辖。笔者关于《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的讨论便以此为前提展开。
一、文的发生:“三才之道”与人文化成
作为文艺的本体论问题,文的发生首先受到刘勰的关注。他在相关论述中引入“三才之道”,以“三才”皆文敷衍才、文关系,并以“天地之心”、“实禀性灵”确立“人才”所以创造的依据。《原道》开篇即称:“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将文与天地并论,宣示了文非凡的血统,随后的理论演绎围绕着“三才”与文的关系展开:
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气,实天地之心生。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本节之后,刘勰描述了动植万品皆属自然成文,接着将笔墨集中于人文的演化:远则三坟,近则六经,仰赖先哲如周公之“多才”、孔圣之“独秀”,莫不“写天地之辉光”而文采风流。由天地及“三才”,由“三才”至人文,由人文而言文,艺文已经呼之欲出,而这一切皆为“自然之道”。所谓“自然之道”,是说天有文、地有文、人有文无非是自然而然,文可追溯的直接源泉于是就落实在“三才”之上。“三才”之中,刘勰于“人”讴歌有加,认为天地之间“惟人参之”。也就是说,只有灵能秀澈的“人”出现,始能成就“三才”!从东汉开始,禀气、才性的研讨助推了人道主义的发扬,即使论“三才”,晋、宋学者也在其尊卑叙事之外赋予了如下新鲜意蕴:“人非天地不生,天地非人不灵。三才同体,相须而成者也。”④“三才”相须相依,统为一体,这是“人”与“人才”之尊的切实表达。刘勰明显继承了以上思想,尤其是他对人乃“性灵所钟”、系“五行之秀气”、“天地之心生”的标举,更是指向人的“性灵”。而所谓“性灵”,本质就是人才⑤。如此一来,本自人文的、“言立而文明”的“文”,自然属于人才的创造。可以说,刘勰第一次将“三才”论系统纳入了文学发生的阐释,文学与才根本的对应关系由此完成了理论升华。
《文心雕龙》开篇以“原道”标目,道、文关系才是题中之义,但最终却推演为“三才”与文的关系架构,原因何在?这就涉及如何理解“原道”之“道”了。关于这一问题,学术界一直莫衷一是,或谓是儒道,或谓是佛道,或谓是儒、道、佛、玄的融会之道,虽各有会心却实难圆融。笔者认为,道之所以为道,正在其超越众学。儒、释、道、玄莫非一家之学,作为人文的产物,是道的寄托形式,自不可视为道之本体。另有学者将“道”解为自然之道、宇宙本体,又不免含糊笼统。事实上,刘勰所论之道并不玄虚:此道引申出了“三才”,由“三才”皆文推衍出人钟性灵直至圣人创典,其间既有“道—三才—圣人—文”所谓“道沿圣以垂文”这个因,也包涵“圣因文而明道”这个果;而圣人所明之道具体就落实于“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落实于“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其意旨同样在于“三才”。如此一来,文的发生离不开“三才”,道的发明归依于“三才”。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原道”之道本质上就是“三才之道”。这层意思刘勰在《宗经》开篇也有明示,只是历代学者多不曾留意。刘勰首先提出“三极彝训,其书曰经”,所谓“三极”就是“三才”,继而他又称:“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彝训”与“恒久之至道”皆为圣人所洞彻、经书所宣达,二者是统一的。所谓“三极彝训”无非是“三才之道”的美称,经书所明者也正在于此。关于这一点,近人刘咸炘亦有体察:“以‘丽天’、‘理地’明道之文,是以天地为道也……斯说也,超乎后世之以空虚为道者矣。”⑥古人论天、地则人在其中,刘咸炘虽在天、地之道外未言人文即为人道,但其观点对于我们理解刘勰之道的本质依然富有启示性。
“三才”论出现于战国晚期,历代注家多语焉不详。如果追溯根源的话,“三才”又写作“三材”,本指画卦的材料,兼指构成卦体的每一画所象征的对象。由于古人以为先民画卦取法乎天象,言天则包地,具天、地则人在其中,因此八卦起初只有三画,一画一材(才),三画三材(才),“三才”象征天、地、人。至《周易》时代,先民又以八卦的两两组合推演出六十四卦,每卦六画,兼天、地、人又加以重复。正如《易传·说卦》所云:“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三才”在此指向天、地、人的灵能变化,即天道、地道、人道,也就是“三才之道”⑦。“三才之道”可以如上分言,也可以指天、地、人的整体之道,即如古人所谓:“浑言之,三才统体一太极也;分言之,三才各具一太极也。”⑧
由上可知,研讨“三才”问题,核心就是研讨天道、地道、人道;所谓道的考察,其本质亦离不开这“三才之道”。《文心雕龙》论道而归于“三才”,其原因也正在于此。至于道的本义,既然源出《易传》,答案也自在其中,这就是《系辞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⑨,指物象的相交与运动变化,这一切自然而然,这一切就是道。它是文发生的本源,也是发生过程所依循的轨辙。从“三才”至文之发生,是自《易传》即固定下来的话语逻辑。《易传·系辞下》在分别言及“三才”、“三才之道”后,随之敷陈如下:“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⑩后汉王充《论衡·书解篇》将以上逻辑进一步贯彻于人文:“上天多文而后土多理,二气协和,圣贤禀受,法象本类。”天、地、圣人,正是“三才”的显现,“三才”之中能够师法“本类”——天、地,从而“多文彩”、有“文德”者就是“圣贤”(11)。刘勰的《原道》显然沿袭了以上理路。
将“三才”各自成文视为道,不是一般意义的“三才”尚文,而是将道、“三才”、文纳入了一个因果相关的系统。于是,“三才”之才各呈其用也就标志着道的显形。《原道》篇中,刘勰以“三才”论为基础,以“三才”的架构展开论述,不仅鲜明昭示了文的发生之于“三才”的关系,也为才与文的美学意义的关合提供了坚实又富有新意的理论支撑。而《文心雕龙》全书逐次展开的才与体、才与学、才与气、才与法、才与德、才与思等等探讨,正是以上思想的具体延伸。
二、辞人定位:驰骋才华与自铸伟辞
从”三才”至“文”,能够完美体察道的幽微、传达道的神妙者是圣人,其体道、言道的著述就是“经”。“经”与圣人一样是超凡的,不仅它本身“旁通无涯,日用不匮”,而且凭附“经”的纬书也为此获得非同一般的身价。刘勰明白纬书的诡谲不实,并专立《正纬》一篇,但又将其纳入“枢纽”,这从另一角度说明了“经”的璀璨光环与巨大辐射力。刘勰通过《原道》、《徵圣》、《宗经》、《正纬》描述了文的经典诞生与神化的过程。“枢纽”论后正式展开论文叙笔。面对如此的叙述逻辑,《辨骚》在“枢纽”论中的最后引入的确有些突兀,因为“经”与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圣人与以屈原为代表的辞人相去悬殊。关于《辨骚》的学术论争由此出现,甚至该篇的位置以及刘勰亲口宣言的“枢纽”性质都遭到质疑。事实上,这恰恰是作者精心的谋划布置。刘勰通过对楚辞有别于“经”的独到体式、独到贡献的分析,完成了对辞人作为文士身份的确认:他们需要具有“自铸伟辞”的才华。
(一)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上承《诗经》,下启辞赋,形成独到的体式风貌,开万世宗统。关于楚辞承上启下的地位,《辨骚》通过其“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的评断已经清楚概括。其所承者,就是“同乎风雅”的四事:“典诰之体”、“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忠怨之辞”;其所启者,则为“异于经典”的四事:“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其间“异乎经典者”并不意味着楚辞如何不堪,只是强调了它有别于“典诰”的“夸诞”,而如此的夸诞与典诰融会,恰恰成就了屈原的“自铸伟辞”。自铸伟辞并非只是藻绘的表彰,它体现的实为屈原创作的独到特色,具体包括三个方面:一为文艺形式,诸如“鸿裁”、“艳词”所凝铸的“惊采绝艳”;一为文艺内容,诸如“叙情怨”、“述离居”、“论山水”、“言节候”;一为风姿气象,诸如《离骚》、《九章》的“朗丽以哀志”,《远游》、《天问》的“瑰诡而慧巧”等等。 在刘勰的意识里,楚辞这种独创性是在与《诗经》的对比中确立的。《辨骚》开篇即云:“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楚辞兴起于风雅衰微之后,而且是在长久沉寂中的异军突起。所谓“风雅寝声”,早在战国之际就被表述为“王者之迹熄而诗亡”(12)。“诗亡”不是诗的消亡,而是风雅比兴、文质彬彬、发情止礼的创作生态的破坏。也就是说,“诗亡”之前,在官方文献的预设与历代文士的理想期许里,“诗”是一个类似“神话”的存在,它以治人性情发端,以人心宁定为愿景,是完美礼乐文化、政教体制的代表,集规范制定者、验证者、教化者三位于一体。相对于“诗”的这种境界与特征,楚辞别见气象,属于典型的体变,但又是在宗经基础上的新创。刘勰这种具有文学史眼光的楚辞批评远较两汉文人高明,他在客观评价楚辞独到价值的同时,意识到楚辞是一种与《诗经》迥异的创作范型。 楚辞创作范型的确认是其承上启下意义的表现,但刘勰敏锐地发现,这不是文学史流变过程中阶段性的、一般意义的承转,楚辞的创作范型已经逐步漫衍为中华文学的传统。两汉文人奉屈原为辞赋之宗。刘勰承继其说,以为不仅“《九怀》以下,遽蹑其迹”,而且“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正所谓“其衣被辞人,非一代也”。他将后人对楚辞的宗法概括为四端:“才高者苑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才人们师法楚辞已经成为自觉,其师法形态各异:或赏悟篇章体制,或临摹文采,或吟咏山川以助兴,或多识草木虫鱼以博闻见,才性不同、造诣相异者,都能从中获得启迪。这些论述的着眼点,正在于屈原及其作品对后世中国文学的垂范意义。 对于《辨骚》的以上意义,一些学者也有体察,如周振甫意识到该篇主旨在于研究“文学的新变”(13)。其他学者则将这种新变定性于“屈原和楚辞最有表现力和感染力的艺术独创性”,这种与汉人经学视野明显不同的崭新理念实为“文学自觉时代的产物”(14)。正因为如此,《辨骚》虽非文笔论,却“隐然有引领20篇文体论之势”(15)。但是“诗亡”之后楚辞何以兴起,刘勰对其兴起的原因有着怎样独到的阐释,关于这些问题,以上研究没有进一步讨论。 (二)“辞人”对“诗人”面目的超越:才华的呈露。“辞人”之所以能够“奇文郁起”于风雅道寝之后,除了“去圣未远”,还因为“楚人多才”。如此一来,观照的视角就投射到了创作主体身上。而在刘勰笔下,这些多才的楚人就是他所谓的“辞人”,即后人常说的“骚人”。“辞人”、“骚人”的美学特质同样是在与“诗人”的对比中凸显的。刘勰称道《离骚》的创作“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已隐含着这种身份区划的意图。“辞家”在《时序》篇被明确命名为“辞人”(16)。 “诗人”与“辞人”差异巨大。这里的“诗人”即“《诗》人”。尽管风、雅、颂的作者未必尽皆高贵,但其作品一经圣人之手删定,二经圣人之口褒扬,其经典化历程便不可避免地裹挟了价值的重塑。《诗经》既获得了尊耀,“诗人”也顺理成章地完成了神圣的加冕,并因此被赋予了一定的空想性设定:“诗人”的性、情可以统一,“诗人”能够以性节情。“诗人”如此,“诗”亦如此,以“诗”教人,世人皆可如此,于是天下大治。在后世道学家眼中,这样袒露真性的诗歌可以上接大道或元气,属于天机流行。但以屈原为先驱的“辞人”则崭露出全新的面目:他们发扬蹈厉,宣泄郁结,张扬自我,开启了驰骋才华的创作风范。这是一种春秋以后诗教衰微、学诗之士散落民间所成就的创作形态,汉代文人将其概括为“贤人失志之赋作矣”(17)。在班固看来,屈原因“离谗忧国”而“作赋以风”,其作品是地道的“贤人失志之赋”,其核心特征便是“露才”(18)。 班固这个结论刘勰不仅关注到了,而且态度极可玩味:《辨骚》之中,他专门征引了班固批评屈原“露才扬己”的言论,可见他对此十分熟稔。班固之外,刘勰又列举了刘安、王逸以及汉宣帝、扬雄对《离骚》的赞誉之辞。最后的结论则是:无论褒贬皆有偏差。于是,刘勰顺理成章地推出了自己的独鉴:有同乎风雅者,有异乎经典者。这里,他折中正反,唯独对班固所论辞人的“露才”不置可否。刘勰之所以避而不言,笔者认为正是他于此心有戚戚的明证,因为“露才扬己”毕竟有轻浮之嫌。这种推论绝非臆测,我们可以在《辨骚》中寻得充分佐证: 其一,“博徒”论中有着向屈原纵才有为致敬的隐意。刘勰以“雅颂之博徒,词赋之英杰”评断楚辞,其中的博徒,或以为意在褒扬,或以为纯属贬抑。也有学者关注到这个品评与六朝任诞风气的联系,并由此认为:“博徒”论中确有经书与楚辞不能等量齐观的态度,但这只说明二者“有别”,并不意味着楚辞较之经书“低微逊色”(19)。如果联系魏晋之际以痛饮酒、熟读《离骚》为名士标尺,结合刘勰关于《离骚》等作虽异乎经典却能自铸伟辞的激赏,可以认为,有别却并不逊色的结论是可取的。所谓“雅颂之博徒”,是指屈原在继承经典之余又敢于挑战经典,其自我开拓、放手一博的豪逸类似于博徒。这种挑战勇气与词赋英杰之间又形成一定联系。作为创新的依托,才气就逸荡在这种高度张扬的人格自信中。 其二,《辨骚》宣扬的核心就是屈原的才华。刘勰于班固“露才扬己”之说不予置评,于其论屈原“可谓妙才”却因承敷衍:既直接赞美《渔父》“寄独往之才”,又讴歌楚辞垂范千秋,“才高者苑其鸿裁”。本篇以“楚人多才”开端,以“惊才风逸”收束,将辞人惊世之才与奇文郁起、壮采烟高建立起直接而密切的关联,以“才”编织起完整的篇章。全篇无论自道还是征引,直接以才讨论屈原或楚辞的地方多达六次,这还不包括“气往轹古”、“惊采绝艳”等暗喻才气、才情者。屈原是《文心雕龙》单篇以才批评最多的作家。在刘勰看来,“才”是屈原突破旧规、创体立宗的根本,也是骚客辞人足资矜夸的高标。 关于辞人骋才甚至露才现象的揭示,意义重大。对此,叶适曾有深刻论述。他认为,在雅、颂熄声之后,《诗》的理解、诗歌的写作渐渐远离圣人的规范,流于“求之人之材品高下与其识虑所至”。既然以才识为论《诗》、写诗的裁鉴,则对于《诗》的理解便很难再与圣人契合,难免见仁见智,诗歌创作也愈发驰骛才华(20)。其必然结果就是:创作者不“畏其志之流”而惟“忧其材之鄙”(21)。从“诗人”至“辞人”,创作主体的审美志趣发生明显变动,以屈原为代表的骋才创作由此成为文学演革的基本趋势与情态。而才,在刘勰看来,正是验证辞人身份的符契。纵观《文心雕龙》全书,刘勰于其所研讨的诗人、作家,概以才论之。仅以《时序》而言:西汉“集雕篆之轶材”,东汉则“才不时乏”。曹魏之初“俊才云薰”,明帝登基则“何刘群才,迭相照耀”。西晋历时不久却“文才实盛”,东晋虽“才或浅深”而“珪璋足用”。南朝自刘宋孝武帝“多才”渐至文坛“霞蔚而飚起”,及乎萧、齐之际则愈加“才英秀发”。《序志》篇中,刘勰将作家批评明确定位为“褒贬于《才略》”,这既指以《才略》篇评点作家优劣,又指作家批评的首要指标就是才略。文人作家与才,至此已被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既然才于文人如此重要,为什么《徵圣》、《宗经》却通篇不言才呢?莫非圣人无才、经典寡才?刘勰如此措置,关键在于其思想中存在着一种人格分野:才人与圣人。圣人是“妙极生知”者,他们“文成规矩,思合符契”(《徵圣》),所成经典则“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宗经》)。而且,圣人的创造依托之中,不只是才能、智慧,就连其理识、道德也一并源自天赋。无论圣人还是经典,都是极致,可以膜拜却不可模仿,有抵近之日却永无抵达之时。辞人之才则与此不同,它虽属天赋,却又必在“学为辅佐”(《事类》)的前提下建功,其道德、识力、法度甚至性情、气质的陶养都必须依赖于后天。《指瑕》之中更是明言古来文士“鲜无瑕病”,又与传统才性思想中才有其偏的理解一脉相承。如此之才,自然不能与生而知之、与天同德的圣智相提并论,又如何可以拿来评量圣人与圣经呢?内容摘要:
关键词: 作者简介: 三、文体创构: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 《辨骚》之后,从《明诗》至《书记》,从《神思》至《总术》,就是刘勰自道的“论文叙笔”和“剖情析采”部分。其中文笔为“体裁”,情采为“体格”,前者侧重于文类的区分,后者关注风格的创造。两部分虽然各居上、下二篇,却首尾衔接,肌理潜通。刘勰如此布置的用意在于:面对“去圣久远,文体解散”(《序志》)的局面,“文体”规范的重建势在必行。而构成文体的体裁与体格又皆与作家之才息息相关,辞人的创作因此可以概括为“骋才创体”。刘勰正是以此为基础,将《辨骚》之后、《时序》之前的内容纳入了才与文体关系的考察。 (一)才与作为文类意义的体裁之间的关系。 其一,各体创作都必然要依赖主体之才。就诗歌而言,作为“正体”的四言与作为“流调”的五言虽然不同,但最终“华实异用”的取舍却皆是“惟才所安”。所谓“华实异用”,往往指向不同时期文人诗歌创作的运才状态,如建安诗歌“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而晋世群才则“稍入轻绮”(《明诗》)。主要用于信息传递、情感沟通的尺牍、书札,则须“清美以惠其才”,需要作者在清省之美中展示才华(《书记》)。其他《乐府》、《铭箴》、《诏策》、《杂文》、《诸子》、《史传》等篇皆然,尽管对于才的引入方式不甚相同。与此相反,那些失体、不得体的作品如庾敳《客谘》等文,则“意荣而文悴”(《杂文》);檄文需要“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却总有人写得委曲不明、繁杂雕琢(《檄移》)。凡此种种,皆属于“无所取才”。这相当于从反面提示了文体与才之间的密切关联。另有《奏启》、《铨赋》、《祝盟》、《颂赞》等六篇没有明确提到“才”字,但这并不是说以上诸体与才无关。才本是一个基于禀赋性心智结构的系统,包容着情怀、志气、记忆、思维等等,但凡涉及文辞展布、事义敷衍、思致发扬、情兴感发等等,究其本质都是论才。 其二,人才各有偏宜,不同文人对于不同文体创作各有优劣。早在汉魏之际,曹丕《典论·论文》对此已有理论反思:就实践而言,王粲长于辞赋,陈琳、阮瑀等为章表之隽;从理论而言,类似奏议、书论、铭诔、诗赋等“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22)。这个论断关注的起点在于是否精于此道,并非针对及门而止的染指、一厢情愿的“票友”立论。虽然他也声称“唯通才能备其体”,但就文学历程考量,真正的“通才”只是一种设想。刘勰直接继承了曹丕的思想,他所谓傅毅“固诔之才”,碑版“莫高蔡邕”(《诔碑》),陈遵、祢衡“尺牍之偏才”(《书记》)的品目,其中都包含才有偏宜、体有短长的认知。不仅如此,诸篇对具体作家无论直陈还是旁见侧出的诠释,更是清晰印证了这一思想。 比如,曹植有才高八斗的美誉,这体现于他的多能与兼擅。首先是诗歌,他与王粲、刘祯等诗人共同创造了建安诗歌的辉煌(《明诗》)。其次为乐府,他不仅与陆机“并有佳篇”,而且还将本来音辞相合的乐府拓型为案头文辞,这在当时被视为“乖调”,而刘勰却以为创举(《乐府》)。再次为章表,曹植的章表是笔体之中最为刘勰推重的模范,他从“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制巧,随变生趣”入手,盛赞曹植章表“独冠群才”(《章表》)。但在另外一些体裁上曹植又有着难以弥补的缺憾。如其论体文章《辨道》便被讽为“体同书抄”,病根即在“才不持论”(《论说》);杂文之中的《客问》辞虽高妙却难免“理疏”,“无所取才”(《杂文》);《皇子生颂》“褒贬杂居”,背弃颂文美盛德之形容的本义,被刘勰摈入“末代之讹体”(《颂赞》)。凡此之类,或入乎破体,或归于变体,或显为不得体,与曹植的才华不适宜这些文体有着很大关系。 (二)才与风格意义的体格的关系。 这里的“体格”,也可以称为“风体”,它发生于体裁基础之上,包容了情志、事义、辞采、宫商,是以上因素的综合。刘勰从《神思》至《情采》,核心研究体裁基础之上的体格如何创造,认为精心结撰能够实现个体才、气与体格的呼应。 《神思》为“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也就是刘咸炘阐说的“文以思为先”(23)。所谓“神思”,其本义就是“才思”。文中从“神思方运,万途竞萌”至“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从“人之禀才,迟速异分”至扬雄思缓、曹植虑速的判定,无不透露出神思与才的深刻统一性,作为才思的别名,它就是才通过文思所呈示的创作态势(24)。 才思之中无不裹挟着主体的才性气质、情志趣味、思维定势,待到文字成型,这些特征便凝聚于作品体貌之中。《神思》之后的《体性》篇由此而来。该篇对才、气如何影响于作品体貌做出了全面而深入的阐释,远远超越了曹丕个体禀气与文体风格的简单对应之论。刘勰认为,主体的才、气、学、习共同铸就了作品典雅、远奥等八种体格,但四者对于体格形成的影响程度并不相同,他认为:“八体屡迁,功以学成”、“吐纳英华,莫非情性”。关于“八体屡迁,功以学成”这一提法,众多学者的解释大致相近,认为是说作家的风格并非因循僵化,其变化的动力源自学习。风格变化的意蕴有二:或指作家在不同风格之间的转变,如从繁缛至精约,由新奇至雅正;或指同一作家风格上可以实现多样化。以上解释犯了一个关键性的错误,脱离文本语境,忽略了“屡迁”之说与“吐纳英华,莫非情性”等论的有机联系。如果学习可以获得风格的多样性,还何来“吐纳英华,莫非情性”这种主体才性、气质对体调、风格的左右?而随后“触类以推,表里必符”的结论,及作为其佐证的如下事例,诸如“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等等,岂非尽皆言语颠错,无所着落? 事实上,刘勰此处的论述蕴含着明显的天人思维。先是“人”的可能。详察《体性》篇文字,虽罗列了文之“八体”,但与此同时论及贾谊等十二位文人的创作却又概括出十二种姿致,与八体并不对等(25)。其根本原因在于:“八体”是审美体貌的基本类型,不是所有诗文体格的概括,尚不能与才气、情性所对应的充满个性化意味的体格、风调一概而论。就这种类型化的风貌而言,它与恒态的“体裁”略微近似,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某些基本特质规定,所以可通过摹习掌握其要领,此即“功以学成”,意味着通过学习可以实现“八体屡迁”的功效。但这只是创作的准备,学习、熟悉“八体”并非要勉强作家成为诸体兼明的“通才”,而是要“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在临摹诸体中确认才性所宜,遵循主体性情锻炼自我的才能。人力必须融会于天赋方可实现体格创造,最终起决定作用的是才、气,它源自本然血气,为自然天资。于是,无论人力如何,体格的创造必然要回归到“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26)。这是“天”的限定与要求。 如果说《体性》表达的是体格与才、气之间大略对应的基本规律,那么具体创作之际才、气如何贯彻于作品方可实现这种对应呢?这就必须落实于“风骨”。《体性》居前,《风骨》随后,主要论述如何融会才、气、学、习,方可使笼统的体貌进一步在作品中清晰化、灵动化、个性化。为了说明以上问题,刘勰开篇即引入“风”,随之论称:“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风”即为气,包蕴了禀气与气势力量;“骨”论本来就出于以人体比附文章,而气的性质、运化的力度皆可赋显于骨。主体气质风情要向文辞骨架落实,其间同样涉及天人两端:一是创作要释放天赋性的才气力量,尤其要发扬自我的个性光芒。《风骨》论中对张扬气禀有着集中颂扬:“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幹则云时有齐气,论刘祯则云有逸气。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以上之“气”兼包个性与“骨劲而气猛”的活力激射,是性情与“文章才力”的统一,二者都属于才、气范围的天赋。一是创作要洞悉艺术法度。文艺之才不是空洞的存在,它最终必然要落实于具体的言辞形式、体制规划与法度运使。这一切都始于才气之外人力的辅助,需要学、习而能:“镕冶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如此内、外兼修,才、气与学、习兼顾,才能臻于“风清骨峻、篇体光华”、“情与气偕,辞共体并”的境界:作品间架峻整、生气充盈,如同一个鲜活的生命体,才能最终实现主体才气与文辞体格的统一。如此由“风”至“骨”的贯彻,本质就是“文如其人”。 《风骨》之后的《通变》并非仅仅从文学演革立论,其主旨仍然离不开体格的创造,“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已经开宗明义。“望今制奇,参古定法”所致力的也正是体格的创造。随后的《定势》则将体格问题细化至具体创作的情境:“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其间具体情境的核心是体裁的规定以及情事的限制,只有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体格才是“形生势成”的“自然之势”。如此“因利骋节”,则体格便已犹然在目了。在刘勰看来,如此创作可以实现作品的“情采自凝”,随之讨论《情采》也便顺理成章,其大旨便是诗文体格最高审美形态的确认:文质彬彬。 围绕着体格的建构,《神思》至《情采》六篇基本对应着才、气,随后的《镕裁》以至《总术》十三篇则兼涉着学、习,刘勰有关才与文体关系的考察,始终没有脱离天人视野。从研文笔至析情采,以体裁为基础,以体格为归趋,以骋才为路径,以人力润色为保障,大致是刘勰文体建构的理路。 余论:天时、地利、人和与才的规限 依照《序志》其用四十九篇的陈述,上篇的“论文叙笔”对应着下篇的“剖情析采”,枢纽五篇冠于篇首,排除作为序言的《序志》,则自《时序》之后又恰恰是五篇正文殿于篇尾,而且其所研讨的内容又与之前对文体的全面关注大异其趣。这样的篇章布置同样经过了刘勰精心的谋划。如果说《时序》之前都是从“文之内”讨论,那么殿后五篇则属于“文之外”的关注。他要表达的核心思想就是才有规限,其命运系于“三才”,并体现为天时、地利与人和。这种思想密码就寓托于《时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的顺序安排之中:时序是天道的自然,物色为地理的呈现(27),才略则具体到人才,这个顺序明显就是天、地、人“三才”的顺序。而仅就人道考察,具体到个人才略则又受制于两端:对外而言要有知音,于自我而言要备德器。如此一来,居中的才略正为天时、地利与人和所左右:得天时既可因“文变染乎世情”之势,也可规避“运涉季世,人未尽才”(《时序》)的悲剧;乘地利则可以欣逢“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物色》)的嘉致;遇人和则在自我德器非凡的基础上可以凭借知音而大展怀抱。然而,如此际会,可遇难求。于是《才略》在历数列朝文人优劣之后,于篇尾忽发感慨:“观夫后汉才林,可参西京;晋世文苑,足俪邺都。然而魏时话言,必以元封为称首;宋来美谈,亦以建安为口实。何也?岂非崇文之盛世,招才之嘉会哉?嗟夫,此古人所以贵乎时也!”才自有价,本应待价而沽,但现实中的文人往往身不由己。个体的才略,最终不可能置身时代大潮的簸弄之外。论才而回到命运,与其说是文人的冷静,不如说是现实的冷峻。 天时、地利、人和背景下的文艺与文才反思,展现了刘勰宏阔的宇宙观,也流露了他怀才不遇的悲壮情怀。以“三才”论开篇,又以“三才”论结束,《文心雕龙》以才为核心建构的理论因此具备了完整的系统性。这是凝聚着中华民族文艺理论精神的重要贡献,从这个系统切入,我们可以清晰感受到中国古代文艺理论思想中鲜活而昂扬的“人”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