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朱景冬,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在科塔萨尔的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占有很大比重,在当代拉美文学中独树一帜。
科塔萨尔的许多短篇小说具有幻想色彩和神奇怪诞的成分,并且将现实与幻想融为一体,表现手法新奇、独特。因此他被誉为幻想小说大师。
但是,他的幻想小说和博尔赫斯的幻想主义不同。博尔赫斯早年受欧洲二十世纪初各派哲学思想的影响,后来又长期生活在寂寞冷落的图书馆里,他博览群书,钩沉索古,古代欧洲的爱尔兰、东方的阿拉伯、印度和中国,是他心目中充满幻想的神秘地方。他陶醉于时间上的永恒和地域上的遥远。他有意识地回避现实生活和祖国的现实。他只关心阿根廷南方:那里的草原、加乌乔和古老城镇;对现代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着眼的也仅仅是郊区的小巷、酒店和喜欢斗殴的好汉。所以他的幻想往往缺乏现实的根基,不过是逻辑思辩、观念演绎、苦思冥想和借题发挥的产物,大都出自他的头脑,他的虚构,是想象的结果。科塔萨尔的幻想小说却是另一种类型。他的这类小说虽然具有幻想、神奇的荒诞成分,但是这一切都有一定的现实基础,和日常生活有着密切联系。也就是说,他的幻想小说既具有幻想色彩,也具有现实主义内容。他的幻想不是产生于他的头脑、他的想象,而是产生于真实的现实情境,产生于每天的、日常的、大千世界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说,他笔下的故事发生在他自己或别人的生活中。他笔下的人物都是平民百姓、孩子和成年男女。幻想的成分来自作者或他人亲身经历的事情。这些事情有的可以触摸到,有的可以感觉到。总之,他的幻想来自生活和现实、来自经验和感受,而不是来自思想和纯粹的想象。科塔萨尔本人曾把自己创作幻想小说的体验同博尔赫斯的创作方法做比较。他说:
我无法知道博尔赫斯是如何构思他的短篇小说的;但是他的短篇小说的结构好像来自神奇的现象本身。比如他写过一个人的想法,那人自认为是个活生生的人,实际上不过是别人做的一个梦。我认为这是博尔赫斯抽象地思索的产物,是他想出来的。于是他便根据他的想法写短篇小说,构思关于人物、地点和情节的故事。我的情况完全不同。关于幻想故事的抽象想法我从来也没有产生过。我所有的是一种总体的情境,总体的东西;其中的人物或者说现实主义部分发挥着作用,人物起着作用,于是就有了幻想的故事,有了附加上去的幻想成分。……我首先获得的是生活的经验而不是思想上的经验。
他还以《午间海岛》为例说明。他说:
我乘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从德黑兰飞往巴黎,中午飞越爱琴海。我坐在舷窗前,看见那片深蓝色的海上有一个奇妙的小岛,它就像一只金龟浮在海面上。我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和非现实的感觉,就是说,我从一个地方的上空经过,但我不知道它的名字,问服务员也没有用,因为他也不清楚。那是一个无名之地。然而,我就在它的上空,我产生了到那里去的渴望。后来我看不见那个岛了。于是我突然变成了“服务员”,每天都能看见那个岛了。这就是说,这篇小说最初是来自一次生活经验。
显而易见,如果没有那种生活经验(那种现实),他就不会变成“服务员”(产生那种幻想),是生活经验给作者提供了幻想的基础,幻想的源泉。否则他就不会写出《午间海岛》这篇幻想小说。
他的另一篇小说《美西螈》亦然。它写的是一个人变成美西螈的故事。一天早晨,他骑车去水族馆,本想看狮子和金钱豹,但是它们不让人喜欢。于是去看鱼,却不料和美西螈相遇。美西螈在玻璃缸里活动,他看了足足一个小时,从此迷上了美西螈。他天天去看,仔细观察它们的相貌、动作和习性。有一次他突然变成一条美西螈,生活在美西螈中间,但仍然像人一样思考,观察缸外的人。当他意识到活活地和美西螈为伍,注定要清醒地生活在麻木不仁的生物之中时,他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显然,如果他脑瓜里不“尽琢磨美西螈”,如果他不“常常到植物园水族馆去瞧,观察它们纹丝不动的神态或隐蔽细微的动作,一呆就是好几个钟头”,他就不会对它们那么着魔入迷,以至于变成美西螈。不言而喻,变成服务员也好,变成美西螈也好,都是人物在特定的现实生活环境中产生的幻想。
《被侵占的住宅》写的是兄妹二人住的房子被人一步步侵占的情景。宅子很大,主人们快活地居住着。但是一天晚上书房或厨房突然传来声响。原来另一边的房间被人占了。第二天深夜,这边的房间也被侵占。兄妹二人只得惋惜而惊慌地逃出家门。故事情节令人难以置信。宅子是祖辈留下来的,兄妹已经住了多年。却突然被人侵占了。侵占者是何人?何故来侵占?主人为什么连质问一声也不呢?都是不合常情、荒诞不经的。故事的气氛十分神秘。那边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听来很低,好像椅子倒在地毯上的声音,也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从卧室门口我听到厨房里有动静”,“我抓着伊雷内的胳膊,一直跑到玻璃门那里,连头也没回一下。声音越来越大,但总是那么沉闷老跟在我们背后”。这种神秘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近乎恐怖。在现实生活中,此类怪事会发生吗?可能性很小。其实它来自科塔萨尔的一场噩梦。他说:“我梦见自己在一所宅子里,那里有一种古怪的声音,我感到万分恐惧,结果被吓醒了。我立刻写了这篇小说。”当然有一定的现实基础:“写这篇小说时,大约是1954年,正值庇隆统治第一个时期。当时我的心情非常痛苦……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受到农村来的人的侵犯和排挤,他们占据了街道、工作和住宅。”这篇小说显然是荒诞的社会现实的艺术再现。
《公共汽车》也是一篇具有恐怖气氛的幻想小说。为去访友,克拉拉爬上一辆公共汽车。男售票员带着不那么友善的表情,神气十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后来,司机也回过头来看她,还跟售票员嘀咕了几句。她还觉得身后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发现所有的乘客都把目光投向她。她只得吃力地忍受着。一个男青年跑上车。人们也用目光盯着他,使他心神不定,只能用眼睛抵挡着从各方面向他射来的冷酷的火力。克拉拉简直想哭,她怕极了。正值扫墓的时节,乘客都抱着花,惟独他们没有。只因为这个就该遭到冷眼和敌视?太荒唐了。但是这却使她感到极度不安、困惑和恐慌。这是冷漠的人情作怪还是人物的多疑或错觉使然?扑朔迷离,不可捉摸。
《给巴黎一位小姐的信》写的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荒诞故事。主人公给巴黎的安德烈小姐写信,讲述他住在她家的情形。爬电梯时他突然觉得要吐一只小兔,于是把手指伸进口中,觉得喉咙里有一种毛茸茸的东西往上冲,一只小兔顿时“生”出来。小兔像巧克力兔糖那么小,是白色的。放在手掌上,直拱手。后来他又吐了10只,有白的、黑的和灰的。养在柜子里,喂它们三叶草,放出来时在地板上活蹦乱跳。他本来不愿意住在她那混乱而闭塞的房子里。在捆绑提箱时觉得一条条绳子像影子,像鞭子抽他。他之所以吐小兔,或许是这种困扰所致。然而,人怎么会吐兔子呢?作者采用荒诞的夸张手法,表现日常生活的非正常的一面。
《堵死的门》的气氛酷似《被侵占的住宅》。主人公在睡梦中醒来,听见隔壁有声音,是一个婴儿在啼哭。他从门缝里窥探,看见那里有一个中年妇女。但第二天,那女人悄然离去,夜间他仍然听见有婴儿的哭声。那凄凉的啼声不由得使他心灵震颤。此情此景,使他感到自己也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也许隔壁那个弃儿就是他。当时是作者流亡欧洲后第一次回拉普拉塔,参加教科文组织召开的一次大会。他独自一人在蒙得维的亚,非常孤单,饭店的房间又小又可怕。一看到那扇破旧衣柜堵死的门就感到不安。心想,隔壁房间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并发现隔壁确实有一个男孩的幻影,一个女人在哄他。这次经历在他的心头激起惆怅的波澜,触景生情,于是他写了这篇作品。
《南方的高速公路》展示的是一个纯粹的幻想世界。沿南方的高速公路驾车回巴黎的人们遇到了塞车。汽车的长龙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弄得大家心烦意乱。有时车辆竟一夜不动。人们只得想方设法消磨时间。酷暑、寒天、狂风、大雪折磨着每个人。有人病死,有人哭泣,有人神志错乱,有人逃走。面临困境,不免发生吵闹、冲突,但是大家还是互相帮助,彼此爱护,贡献所有,尽其所能,成立了一个个小组,以利度过难关。最后交通终于畅通,汽车都高速行驶起来。然而有人对那样的生活——惯常的相聚、每日的会面、黄昏中的抚爱、孩子的笑声——还恋恋不舍,为它的失去感到失落。在作者的笔下,塞车会严重到那种地步,发生那样的事情,委实异乎寻常,令人难以置信。这其中有夸张有想象,有现实有幻想。然而,他的想象和幻想并非凭空,而是有现实根据,来自日常生活,现实和幻想交织在一起。这是科塔萨尔幻想小说的根本特征。
责任编辑:张雨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