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朱景冬,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杜尔塞·玛丽亚·洛伊纳斯(1902-1997),古巴著名女诗人,生于哈瓦那一个显赫之家,其父恩里克·洛伊纳斯是古巴独立革命解放军将军,会写歌词,其母喜欢唱歌、绘画和弹钢琴。她和几个兄弟都没有进过学校,是家庭的文化氛围和父母的教育使她获得广泛的文化知识和对诗歌的热爱。17岁她在古巴《民族报》上发表了最早的诗篇《心灵的冬天》和《黄昏》,24岁毕业于哈瓦那大学,获民法博士学位(当律师至1961年)。
1929年,杜尔塞·玛丽亚前往土耳其、叙利亚、巴勒斯坦和埃及旅行。那一年她从拜谒著名法老的陵墓获得灵感创作了《给图特——安克——阿门的情书》。一年后认识了加西亚·洛尔卡,并与之结下深厚的友谊。
30年代对她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多年间,她在自己家中和哈瓦那著名茶会“胡埃维纳斯”上结识了西班牙语世界许多著名作家和艺术家,其中有胡安·拉蒙·西梅内斯、加西亚·洛尔卡、阿莱霍·卡彭铁尔、卡门·孔德、埃米利奥·巴亚加斯、拉斐尔·马尔基纳等。1937年发表表现一位有生育障碍的女性的失望心情的诗篇《不育女之歌》,第二年出版她的首部诗集《诗篇》。1946年她前往南美洲旅行,在蒙得维的亚认识了女诗人胡安娜·伊巴博罗,写了几篇旅行记,后以《一位记者的印象》和《南美洲纪事》为题刊登在《国家》报上。1947年在马德里出版诗集《水的游戏,水与爱情诗篇》。作为一位女诗人,这时她已小有名气。她的诗,特别是抒情诗,感情细腻,语言朴实,不事修饰,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三年后在哈瓦那发表辩护辞《古巴的斗牛》,1951年在马德里出版她于1928和1935年间写的著名长篇小说《花园》,同期在古巴发表《美洲的女诗人》、《两个岛间的女人》和《女王最后的念珠》等文章。两年后在马德里出版诗集《无题诗篇》。1954年在《国家》等报上发表系列文章《昨天的纪事》和《两个春天之间》等。
在后来的岁月里,玛丽亚·洛伊纳斯又陆续出版长诗《一所房子的最后几日》(1958)、诗集《失事诗篇》(1991)、《动物寓言集》(1997)、《秋天的忧伤》(1997)、《崎岖不平的小路》(2001)和《献给基督的十首十四行诗》(1998),游记《在特内里菲的一个夏天》(1958)等。
她的首部诗集《诗篇》是一本小诗集,诗虽不多,却完全能感受到诗人的精神和诗风,它们不仅具有入选诗集的价值,而且表现了生活的新色调。比如《爱是……》一诗就充分诠释了爱的多种含义:“爱是原谅,是理解……”,“爱是充当道路和阶梯!”“要爱水的音乐和水果的甜蜜/心灵的甜蜜”。
《水的游戏》是以河水为主要角色写的诗集,表现的是流动的水、舞动的水、平静的水和嬉戏的水。比如《嬉戏的水》一诗写道:“嬉戏的水在月光下闪耀,/仿佛一串串长长的钻石项链:/嬉戏的水在阴影中笑……”在《缓流》一诗中,诗人的描述如诗如画:“中午:蓝天上/一只鸽子飞过……/河水那么平静,/躲藏在树林间的雀鹰,/一时竟不知/飞向哪里:/是去抓天上的小鸟/还是去水面抓更小的鸟儿。”诗集标志着诗人正走向成熟。第三部《无题诗篇》不仅显示了诗人诗歌创作的娴熟技巧和严谨,而且所作的描绘赏心悦目,多种多样的题材﹙比如诗人自己必须面对的生活和处境,及其周围发生的各种事情)用简洁、朴实的文字来表现,令读者感到自然而真实。例如第36首诗这样描写海岛:
我是抓着风的主干的海岛, 周围被海水环绕…… 谁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即使我叫喊或祈祷…… 我在海里生长,在海里死去, 落水的大天使用翅膀拍打着海水, 大海漫漫把我吞掉!诗篇生动而形象地描写了海岛的孤独处境和不幸命运,象征地表现了置身险境的人的孤独处境和不幸命运。诗评家说,这时的诗人已经完全成熟。
再如第61首,女主人公这样表白其狂热的爱情,甚至把自己的生死都交给了对方:
在我痛苦的深谷中, 你牢固地默然地站立, 就像一根金色的柱子。 你属于太阳族:黝黑、炎热, 散发着野树脂的气息。 你属于太阳族,你那烧焦的肌肉, 温热的头发,像刚北风吹灭的火炭 那么烫的黑嘴,有一股太阳的气味。 太阳人,用你结实的双臂抱我吧, 用你那年轻野兽的牙齿咬我吧, 把我的痛苦和骄傲除去吧。 请你赶快教会我——因为我还不知道—— 如何在你的爪子里生活和死去!《一所房子的最后几日》是一首长诗。诗中的房子具有人性和灵魂:“房子,我是房子。/不只是石头和围墙,/不只是阴影和土地,/不只是屋顶和墙壁,/因为除了这一切,/我还有灵魂”。房子谈到人时说:“那么我要问:人们难道感觉不到他们赋予了我灵魂吗?”当房子能够通过诗的语言感觉和表达的时候,它就会比人更懂事,会有其看法,会成为反对城市的冷酷无情和不正当行为的战士:“我是一所老房子,/我明白这一点。/我看到——无比惊讶——我的所有姐妹几乎都消失了,/取代她们的是陌生的高楼,/强大的翼墙,/高大而逼人的颈背。”房子控诉猖獗一时的恐怖和敌视行为:“我被剥夺了一直属于我的财产。/对我来说没有一条路不遇到高墙;/没有一片天空不被高墙遮挡。”房子还抱怨:“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天以来一直存在这种奇怪的宁静:/它像无声的水浸入我得躯体。”房子也有怀旧心情:“我会忧伤地想到我得当年,/就像开始衰老的人那样,/因为说实话,/我已经是一所老房子。”它也会遗忘:“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它的感受也类似人类:“如今悲伤只属于我自己,/就像爱情一样,/不能和任何人分享。”在诗中,房子是一个迷失在世间的敏感的生灵,而这个世界,被荒唐的暴力所包围,实施着野蛮行为:“现在我突然明白了真相!/是人,是人!/是他们用武器伤害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一方面赞扬真善美的理想,一方面又贪得无厌:“人的贪欲/比留下我的必要性更强烈。/我终于被卖掉,/因为我在人的帐目中非常重要,/而在人的亲情中却一钱不值……/既然如此……/我就该死了。”
在诗人的笔下,房子被赋予了生命,有了灵魂,有了意识,对世间的弊端和人的无理作为不满而提出了抗议。诗人还对房子的命运深表同情,对人的贪婪进行了谴责。诗人采用拟人化的手法表现主题,不失为新颖而别致。
《失事的诗篇》中的作品是诗人从自己的某种破坏性的行为中抢救出来的。诗人把它们打捞上来,存放在她的岛上的安全港中。这些诗不拒绝任何表现形式,无论抒情的还是叙事的:故事、散文、纪事、回忆等都可以。譬如《嫉妒》一诗就是一篇小故事:
有人说:“酒是你的”。我看了看发红的葡萄园,紫红的葡萄串。都说葡萄园是我的,到时候每个人都来喝斟满杯子的葡萄酒。
又有人说:“路是你的”。我在路两旁种了树,树荫很大,我们大家都拥有我亲手营造的荫凉。
他们还说:“歌是你的”。歌曲顺着路飘去……
我知道自己贫穷,穷得没法形容。我也痛苦,痛苦得不能呻吟,没有尽头。我撕破衣服,让人们看我的伤口。
我还听见他们用嫉妒得看不清的眼睛说:“多奇妙的红宝石!”
《崎岖不平的小路》汇集了诗人于1920年上半年创作的或至少在期刊上发表过的一系列诗篇,是编选者在诗人的诗歌大树下热情寻根的结果。令人不解的是,杜尔塞·玛丽亚一向主张寻找“遥远的根基”,却为什么不把该诗集中的任何一首诗收入她的多部诗集中。该诗集是诗人后来的全部诗作的萌芽,但是在其中的诗章中却能听到一位杰出的女诗人的声音。没有树根便没有树和果;不了解抓住土地的根,诗人的崇拜者也品尝不到其诗的果实。
《秋天的忧伤》是由若干关于诗的思考的诗篇构成的。据诗人自己说,她差一点把它撕毁。其中的诗篇主要是描写自然风光,但是并非出于纯粹的描写,而是在精神方面触景生情所致。土地、空气、阳光、石头、山脉、花卉、河和水等,都引起了诗人的思考、对比和富有诗意的想象。此外,诗篇大多十分简短,往往廖廖数行。比如第46首:“我抚摸空气,/对着阴影微笑,/我想你正在阴影里望着我,/在空气中吻我。”再如第136首:“我不是我;/只是我自己的影子。”
《动物寓言集》中的诗篇用清新而幽默的笔触写成,对大大小小可爱的动物进行了出色的描绘。倘若在诗人创作它们的时代面世,它早就是古巴诗歌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重要事件了,因为它所涉及的题材十分新颖,表现题材的勇气非同平常。例如《普通的蜘蛛》一诗这样描写蜘蛛的劳作:
由于时间和距离而呈灰色的蜘蛛, 把它的网伸向风平浪静的大海, 它捕捉苍蝇和每日的痛苦…… 它懂得爱情 却只付出一种代价 或迟或早:它会死亡 爱情和死亡都用蛛丝捆绑……杜尔塞·玛丽亚的诗歌创作正值拉丁美洲先锋派诗潮盛极一时的年代。先锋派主张打破一切文学传统、与资产阶级现存秩序和古典主义模式彻底决裂,反映新时代特征。而杜尔塞·玛丽亚的诗风仍保持着古典、浪漫主义色调,诗韵时而拟古,时而出新,夹带着柔和的讽喻,对女性角色的关注与情愫的表现细致入微,西班牙名诗人希门内斯称她是“细腻的奥菲莉亚”,其作是“抒情的漫画”。
杜尔塞·玛丽亚的诗风深受希门内斯的影响。她的诗作所表现的柔情、忧伤和脆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希门内斯最流行的作品《小银驴和我》所表现的内心情感。
杜尔塞·玛丽亚对诗人和诗歌有其独特的理解。她认为“诗人是超越周围的世界又深入世界内部的人。此外,他还应该把更困难的第三个条件即让别人看到你看到的东西,和上述条件结合起来。”而关于诗歌,她说:“如果必须说诗是什么东西的话,那么我可以说,诗是中转站,它本身并不是目的或目标,而仅仅是到达真正的陌生目标的中转站。”
杜尔塞·玛丽亚的诗作朴实、自然,感情深沉,其音乐感与简单形式构成生动对照,字里行间隐含着不幸者的痛苦、焦虑,表达了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朴素的风格与情感的深刻表达形成完美的统一。
杜尔塞·玛丽亚对爱情主题情有独钟,她在《犹豫的爱人》中这样写道:“犹豫的爱人来到我家门口/他不进门,却站在敞开的门前/我对他说:是什么让你来到我家?/他不回答,不进来也不问候。”短短的几行诗,充分刻画出主人公犹豫不决、胆怯腼腆的神情。杜尔塞·玛丽亚也特别善于描绘人物的形象,比如她在《跛姑娘的情歌》中描述:“姑娘腿瘸脚跛/她那种跛动/仿佛风儿/吹得麦浪起伏不停/姑娘腿瘸脚跛/迎风划着S形/不知像什么天体/做着曲线运动。”在诗人看来,姑娘虽然腿瘸脚跛,走路蹒跚,但是她行走的样子却似麦浪起伏,随着风儿起舞,仿佛一位善舞的少女,而非肢体有残的女孩。
她的诗歌,被认为是拉丁美洲诗歌中声音最纯正的。她的诗歌交织着柔情、坦诚和神秘,抒发着感受、体验和忧郁。据说,她的诗歌是她为自己吟唱的。但是她似乎把心中的一切都包裹起来,然后时而委婉、时而率直地把内心世界展示出来,让读者能够在她的诗中找到自己的感受,与之共鸣。在当代拉丁美洲诗坛上,她始终是知名度最高的诗人之一。在整个拉丁美洲文学史上,她的地位是确定无疑的,40年前出版的《西班牙和拉丁美洲文学通史》早就把杜尔塞·玛丽亚同194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智利诗人 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阿根廷阿尔丰西娜·斯托尔尼和乌拉圭诗人胡安娜·德·伊巴沃罗并称为当代拉丁美洲最具有代表性的女诗人。
文学上的杰出成就不仅使她赢得古巴国家文学奖(1987)、《批评奖》(1991)、塞万提斯文学奖(1992)、加西亚·洛尔卡诗歌奖(1993)、卡彭铁尔奖章、国家文化奖等重要奖项,而且还先后被选为古巴国家文学艺术科学院院士(1951)、古巴语言科学院院士(1968)。1992年还在加勒比地区第三届妇女代表大会上被选为该地区20世纪最杰出的女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