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朱景冬,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玛丽亚·梅塞德斯·卡兰萨(1945-2003),哥伦比亚天才的女诗人、机敏的新闻工作者和责任心很强的社会活动家,生于波哥大一个书香之家,早年跟随担任外交使节的父亲、诗人爱德华多·卡兰萨在西班牙、智利等国家居住,认识和接触过不少著名知识分子和诗人,这对她后来的生活和文学生涯产生了很大影响。
卡兰萨青年时代受过同代人大多不曾受到的全面而细致的天主教教育,很年轻就读法文书籍,接受了存在注意特别是加缪的思想。加缪的风格几乎贯穿着卡兰萨的一切短小而辛辣的杂文。在哥伦比亚安第斯大学攻读文学与哲学期间,她就立志以语言为武器,同社会混乱的制造者和暴力的实施者作斗争,用语言取代子弹,用诗歌确定人生和爱情的存在:以生对抗死。大学毕业后,她一面从事新闻工作,一面从事诗歌创作。她曾担任波哥大《世纪报》和卡利市《人民报》的文学版主编,任波哥大《新边疆》杂志编辑部主任13年,同时负责《星期》周刊文学批评栏的编辑工作。1986年,她创建以已故哥伦比亚诗人亚松森·西尔瓦的名字命名的“西尔瓦诗歌之家”,担任它的主席长达15年。“西尔瓦诗歌之家”经常举办大型诗歌朗诵会,听众往往多达数千人,还举办诗歌讲座,出版诗歌刊物等,有力地推动了哥伦比亚和拉美诗歌的发展。
在社会与政治活动方面,她曾和总统候选人路易斯·卡洛斯·加兰一道发动自由主义运动;曾参加1991年召开的修改宪法代表大会,在会上发表关于文化问题的讲话,从文化与政治的关系的角度阐述了发展文化事业的重要性。她生前所做的最后一项重要工作是组织了2003年以“让战争在和平中停止”为主题的诗歌竞赛大会,参赛诗歌多达两万首。
就是在这次赛诗大会上,她发表了使整个哥伦比亚文坛为之震撼的讲话。她指出,今天我们大多数哥伦比亚人缺乏政治信仰、缺乏参与社会进步的计划,看不见远大的前程。既然如此,他们的唯一选择就只能是维护自己的生活、工作和伸张正义的权利。每个人都应该把他的职业、工作和学习变成他战斗的武器。我们不能改变国家,但是我们可以避免它进一步分裂。而音乐、舞蹈、绘画、戏剧、文学、电影,其目的一向是为了理解人,解释人与人的矛盾和冲突。诗歌更是高尚的感情和有意义的思想的美丽表现,但决不是逃避现实的方式。恰恰相反,它是让社会了解自己的方式之一,因为诗人是社会的一部分,他的言语是社会的产物。我们不要战争,但是我们必须拿起武器来反对杀人者,诗歌就是一件很重要的武器。而诗歌创作的缘由就是表达与祖国、历史、风景、痛苦、爱情、死亡、职业、思想、朋友相关的感受。
显然,梅塞德斯·卡兰萨是一位忧国忧民、有着高度的爱国热情的知识分子。看到哥伦比亚社会秩序混乱不堪,暴力事件频频发生,许多进步人士被绑架,无数无辜百姓遭杀害,她痛心疾首,恨自己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绝望情绪达到了极点。更何况在那几年,她经历了那么痛苦的事情:总统候选人路易斯·卡洛斯·加兰被杀害、她的两个亲密女友不幸死亡、她的好兄弟拉米罗·卡兰萨无缘无故被游击队劫持……这一切,使她心碎肠断,郁闷不堪,终于使她患了抑郁症。尽管她不时对人露出愉快的笑容,但更多的时候目光阴郁,叹口气说:“唉,国家在要我们的命啊!”2007年7月11日,年仅58岁的梅塞德斯·卡兰萨在西尔瓦诗歌之家参加一次工作会议后,回到位于波哥大北部小山上的居所,当夜吞下过量抗抑郁症药片,撒手人寰。
梅塞德斯·卡兰萨死后,哥伦比亚和拉丁美洲各界著名人士在为之扼腕叹息的同时,高度赞扬她的人品、诗作和贡献。文化部长玛丽亚·孔苏埃洛女士说:“梅塞德斯不仅成功地为西班牙语诗歌牢固地创办了具有象征意义的‘诗歌之家’,而且她本人也是一位具有十分出色和素质很高的诗人。”委内瑞拉诗人和随笔作家胡安·利斯卡诺说,“梅塞德斯·卡兰萨从她的第一部诗集《时运和其他诗篇》起就让人感到惊奇,她那种直截了当的对话式的语言、其诗歌题材的披露性和嘲弄性,以及对现代妇女日常生活的表现,都引起人们强烈的关注,也使她成为一位具有叛逆精神的女诗人。”
梅塞德斯是哥伦比亚各界无人不知的社会名流,也是哥伦比亚文坛上的女才子。《时运和其他诗篇》(1972)、《我害怕》(1983)、《喂,孤独》(1987)、《嫌恶的方式》(1993)、《苍蝇之歌》(1998)等诗集,以及《离奇古怪》(1976)等文集,充分表现出她的才气。此外,她还选编了《哥伦比亚新诗选》(1972)、《七位年轻的短篇小说家》(1972)、《哥伦比亚儿童诗选》(1982)和爱多华多·卡兰萨诗文选《卡兰萨为卡兰萨》(1985)。
梅塞德斯的诗作,主题相当广泛:生命、死亡、孤独、忧伤、爱情、命运、绝望、恐惧、渴求、恐怖、暴力等等。这些主题,往往通过对令人窒息的日常生活的描写来表现。其诗篇,表面看来朴实无华,写的都是日常的、普通的事情,但是这一切的后面却隐藏着令人不安甚至可怖的东西。而为了达到诗的深刻性,她还必须抛弃偏见和虚假,力求使其诗作朴素,既不故意美化,也避免说废话。自她的首部诗集《命运和其他诗篇》出版后,批评家达里奥·哈拉米约·阿古德洛和帕特里亚西·巴伦苏埃拉就一致指出,她的诗歌非常接近智利诗人尼卡诺尔·帕拉的《反诗歌》,因为她也经常使用对话形式、讽刺和嘲讽手法,并且具有明显的散文诗倾向、浓重的悲观情调和戏谑性的描写。梅塞德斯自己也意识到,她的诗歌追求就集中在这些方面。她通过这种诗歌对既定价值、波哥大人的行为和社会上的双重道德进行辛辣的讽刺,笔触泼辣,无所顾忌。
爱情是梅塞德斯诗歌创作的重要主题之一。但是她笔下的爱情不是那种“有着天鹅绒般的眼睛和值得称赞的表情”的爱情。相反的,它是一种引向厌倦、幻灭、痛苦和怀旧的工具。幸福的时刻是短暂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只能成为缺乏生命力的回忆。一切亲热的幽会都难免导致这种爱情的破坏: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为爱情而相聚。
彼此看了一下对方的眼睛。
男的起身离去,女的伏在
二人多次共眠的床上开始哭泣,
一直哭泣。《状况》
死亡是卡兰萨诗歌的另一个重要主题。在她的不少诗篇中,她这样想象:人生的一切徒劳的游戏终将结束,有那么一瞬间(最后的),渴望、痛苦、厌倦等都将消失,最终把生命交给土地:
不再有黎明和习惯,
不再有光亮、职业和瞬间。
只有泥土,眼睛上的泥土,
口中和耳中的泥土;
压在胸前的泥土;
压在干瘪的腹部的泥土;
后背下面的密实的泥土;
分开的双腿上的泥土;
遗弃在那里的双手上的泥土。
只有遗忘和泥土。《祈祷》
梅塞德斯的许多诗篇都是诗人内心世界的写照。她的头几部诗集《我害怕》、《喂,孤独》和《嫌恶的方式》便是诗人内心的恐惧和焦虑的见证。但是最后一部诗集《苍蝇之歌》表现的却不再是诗人内心感受的流露,也不再是爱情和生存窘迫的展示,而是对哥伦比亚唱的一曲哀歌,一曲撼人肺腑的悲歌,歌词般的诗句中出现了远方城镇的名字,那里残存着暴力的痕迹。诗人试图告诉我们,在那些屠杀、埋伏和行刑中,已经没有人的尊严和理想:只有无理行为和死亡、不断的死亡。诗集是根据若干大大小小的战事写成的。在24首以地名为题的微型诗篇中,诗人以短诗的形式传达出了苍蝇的那种嗡嗡声,用以影射那些发生的流血事件:“死神化着装/来到库姆布拉尔。/佛洛里达之战/使用锋利的砍刀。”“死亡在波雷/从这个人传到那个人。/死亡:大地的骨肉。”“躯体在米拉弗洛雷斯倒下/梦幻随之破灭。”每首诗都是死亡的证明。战争毁坏了美丽的景致,河流漂着血的花朵,梦幻在死者身后腐烂。实际上,哥伦比亚就是一座战场,到处都有军队在疯狂打仗,每天都在发生流血冲突。诗集就像梅塞德斯写的一份死亡祈祷书,用来排解她自己和同胞心中的痛苦,提醒人们关注这种集体的灾难和哥伦比亚这个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不幸国家和人民的命运。但是同时,面对国家长期混乱、战事不断的现实,她又不免感到悲观,幻灭情绪油然而生。
哥伦比亚诗评家哈维尔·罗德里萨莱斯认为,“梅塞德斯·卡兰萨的诗作属于哥伦比亚有名的‘后虚无主义’。后虚无主义继承了虚无主义在20世纪60年代确立的、旨在使哥伦比亚诗歌同先锋派特别是超现实主义决裂的原则。”尽管后虚无主义在很大程度上依赖虚无主义的信条,但是二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它们对民族现实的方方面面所持的态度不同:虚无主义的态度是客观、纯朴,后虚无主义的态度是幻灭和怀疑。所以梅塞德斯这一代诗人被称为“幻灭的一代”。其实,从她最早的诗篇起,幻灭就扮演着特殊的角色。正如她在一家文化杂志上指出的那样:“可以说,幻灭不仅是我的主题,而且也是破灭,希望的破灭,信仰的破灭,爱情的破灭,在一切意义上它本身的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