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朱景冬,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尼古拉斯·纪廉(1902-1989),全名尼古拉斯·纪廉·巴蒂斯塔,古巴诗人,中美洲黑人诗歌的最高代表。生于卡马圭省,父母是混血人种,年轻的纪廉自出生血管里就流着黑白混杂的血液。他在卡马圭接受了具有浓重天主教色彩的初级教育。这种虔诚的宗教教育和作为卡马圭自由党参议员的他父亲的平等主义思想很早就在他那年轻的心灵里播下了正义感和社会责任心的种子,并成为他人生的各个时期的诗歌创作和行为的精神食粮。但年仅15岁,他父亲就在1917年内战中被保守党的军队杀害,这在精神上给少年时代的纪廉以沉重的打击!
年轻的纪廉不得不忍受这种精神上的痛苦和面对自力谋生的挑战。那时他进入卡马圭中学受中等教育,同时上夜校听托马斯·维莱斯老师所授的文学课,这加深了他对西班牙黄金世纪的作家克维多、贡戈拉、洛佩·德·维加和塞万提斯的了解,为他打开了进入神秘的诗歌世界的大门。16岁时,他学会了排字,进《国民报》当排字工,同时在故乡的公共学院中学部学习,在课堂上开始写诗,18岁在地方杂志《卡马圭图画》上发表最早的诗篇。他的诗作很快就传到了外省,以培养年轻诗人为宗旨的哈瓦那《诗之泉》杂志转载了他的诗,并把他的诗编入了该刊编选的《古巴青年诗选》(1923)。
中学毕业后,他前往哈瓦那攻读法律。由于经济困难,不久便放弃学业,随后进《两个共和国》日报当记者,星期五晚上去马蒂咖啡馆参加嘲弄传统观念的文学茶会,这使他接触到了后现代主义的革新潮流,并获得了诗歌批评的新眼界。由于经济拮据,不得不返回卡马圭。在家乡,他一面为《卡马圭人》日报当记者,一面试办文学刊物《百合花》(办了18期)。那个时期,他把之前在鲁文·达里奥的影响下写的诗汇集成《头脑与心脏》一书,但因害怕受到批评而未出版。
4年后他在政府部门做打字员的工作,这使他有机会重返哈瓦那继续从事文学艺术活动。在和《航海日报》星期文学增刊合作期间,了解了来自欧洲先锋派的各种文学艺术倾向的新的表现形式,这在当时的古巴完全是新事物。
在27岁那年,纪廉终于打破沉默,在一家地方周刊上发表了《昨天和今天的诗篇》,这些诗具有先锋派倾向。从此纪廉进入了哈瓦那文学界。1930年他又在《航海日报》的《种族的理想》副刊上发表组诗《乐声的旋律》,这是他在效法先锋派结出的硕果,被称为古巴岛上的一个真正的文化事件,从此古巴诗歌开始了一个新阶段:语言具有了毋庸置疑的本土特点和民族特征,千百年来被排除在外的黑人以其独有的言语和词汇出现在民间音乐的韵律模式中,成为古巴文化的主角。
一年后,不到30岁的纪廉出版第二部诗集《松戈罗·科松戈》。诗集题目所用的象声词表明了诗人以其节奏和声音在诗中体现非洲黑人根基的明显意图。此集使他被批评界公认为安的列斯群岛黑人诗歌的先驱。这种诗歌,纪廉始终未放弃,只是由于身边不断发生的政治事件而使之愈来愈具社会色彩。
这种变化很容易在他5年后出版的第三部诗集《西印度有限公司》中察觉到。书题讽刺地采用了英语,无形中揭露了外国强盗对安的列斯群岛的剥削。在这些诗中,纪廉保持着他对古巴富有诗意的事物的探索精神,但是突出了对社会问题的干预。这样,在《松戈罗·科松戈》中表现的抗议情绪在理发匠胡安的家庭舞会上变成了反抗,舞曲的节奏和歌词不是召唤人们来跳舞,而是号召人们起来进行面对面的最后的斗争,以根除古往今来的不公正,为古巴争取希望和自由的未来:
在大肚砍刀面前,
高高的甘蔗恐惧地颤抖。
烈日炎炎,空气沉重。
工头的叫喊
像鞭子发出噼啪声。
在昏暗的乞丐堆里,
出现一个歌唱的声音,
冒出一个歌唱的声音,
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
升起一个既古老又现代的
野蛮的声音:
——像砍甘蔗一样砍头,
啪,啪,啪!
燃烧甘蔗和人头,
到时候,到时候,
浓烟上升到云层!
纪廉在国内外取得的成就和声誉,使他在哈瓦那市文化局得到一份工作,但是工作没有干多久就被撤销,因为他同进步作家的刊物《中午》的联系使之成为不受政府欢迎的人,甚至受到审讯,但最后被无罪释放。这一事件反倒使他更坚定地站在世界上受压迫的人民和工人阶级的斗争一边。西班牙内战的爆发验证了他的这一立场:他深深地为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战争所感动,亲自前往西班牙参加第一次保卫文化国际作家代表大会,同时创作了诗集《西班牙,四种焦虑和一种希望》,表达了对西班牙人民经受的苦难和牺牲的无比同情,及对处于危难中的共和国的声援。1937年,他去墨西哥出席革命作家代表大会,在那里出版了诗集《献给士兵的歌和献给游客的曲》,赞扬成为士兵的劳动者的觉悟,他们舍己为人,和自己的人民和阶级的利益休戚与共。这些诗证明,诗歌如何才能为人民和革命事业服务,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历史时刻的见证,同时又不丧失其艺术性。
1938年,纪廉回到祖国,积极从事文化和政治活动:在《今天日报》和《加勒比杂志》当编辑,同时任古巴共产党全国委员会委员。1945年他应委内瑞拉作家协会邀请前往该国访问,此后他花了3年时间走访了哥伦比亚、秘鲁、智利、巴西、乌拉圭和阿根廷。其诗作的影响把他变成了那个时代的诗歌的最强音之一,他的名字频繁地回荡在国际文化舞台上,巴黎、布拉格、莫斯科、索菲亚、布达佩斯、纽约等城市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回到古巴后,他被反动当局拘捕,并受到了荒唐的审判,当局指控他在《今天日报》上发表政治讽刺诗,以幽默和嘲讽的笔调攻击国内外具体的人物和事件,结果是,审讯草草收场,宣布他无罪。1948年,古巴糖业工会领袖赫苏斯·梅嫩德斯被巴蒂斯塔独裁当局的走狗杀害,他写了一首《致梅嫩德斯的挽歌》,谴责当局的暴行,悼念这位制糖工人的杰出代表。之后,他作为古巴的代表,前往圣地亚哥参加大陆文化代表大会。会后他长期流亡海外,到过欧洲、亚洲和美洲的许多国家,1955年被授予加强国际和平列宁奖金。1958年他曾来我国访问,创作了歌颂新中国的诗歌。同年在阿根廷出版根据他多次出国旅行的经历写的诗作《人民的鸽子在飞翔》。在诗集中,纪廉描写了榨糖工人的艰苦劳动,对工人遭受的奴役和不公平待遇深表同情,预言一种人人平等、人与人和睦相处、情同手足的国度必将出现。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后,纪廉回到祖国,二年后担任古巴全国文联主席,他作为古巴人民的使者出访了巴西、智利、法国、苏联、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等国。1964年他出版两本诗集《爱情诗篇》和《我有》。在《我有》中,诗人表示了对古巴革命的热情支持和对革命成果的热烈赞扬,为成为国家的主人而自豪:
我有,我们将看到,
我有在我国旅行的兴致,
我是它有的一切的主人,
仔细看看从前我没有、
也不可能有的东西。
可以说它是山脉,
可以说它是城市,
可以说它是军队,
它们永远是我的、你的、我们的。
作为黑人的“我”是自由的,“谁也不能阻挡我/进舞厅或酒吧。/或者在饭店门口/冲我喊没有房间,/没有小房间或大房间供我休息。”“没有农村警察抓我,把我关入兵营,/或者把我从我的土地上拽走/扔在大路上”。他作为黑人不再受歧视,受侮辱,无家可归。革命的成功使他享有了和白人一样的权利和社会地位。
1968年,纪廉出版重要诗集《巨大的动物园》,这部作品表明,纪廉似乎又采用了年轻时的创作技巧,以简明而淘气的风格表现拉美大地的一系列神奇的事物:阿孔卡瓜山、飓风和加勒比海等,有如描写关在幻想和想象的动物园里的神秘动物。诗集虽然不厚,却是一部雄心勃勃的作品。书题已经表明:一座巨大的动物园,它简直无所不包:历史、人类、大自然、梦幻等,都容纳在这座不寻常的公园领土内。其实,巨大的动物园就是古巴和古巴人,但是它更是全世界和它的居民。《巨大的动物园》不仅是一部动物寓言集,也是一部诅咒性的动物志学,一本清新而幽默的诗集,其间总流淌着一股寓意,把嘲讽的矛头指向某个具体的敌人。而值得注意的是,这部作品有多种读法:可以作为青少年爱读的诗集,也可以作为另类动物寓言集,因为它不仅描写了动物,还描写了云朵、吉他、钟表等,赋予周围的一切现实事物以动物般的特征。此外,还可以作为伊索或拉封丹式的寓言诗来读。
仔细读一下这本书,你会感到不胜惊讶。比如《哈瓦那大型动物园通告》一诗,它无疑是对军备竞赛的无情讽刺:“动物园里收藏着一些原子斧头/防陨石用的礼仪面具/和放射性的燧石刃木斧”。另一首诗《演说者》则嘲笑了一切在讲演中空话连篇的人,他们在不厌其烦地讲了好几个小时后,“当终于讲得喉咙嘶哑,/才哑着嗓子结束讲话。”
不仅如此,在诗集中还可以看到诗人对古巴政权的相当直接的批评。不过,不是对社会主义古巴政府的批评,而是对古巴存在的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种种恶习和灾祸的讽刺。诗人发射的利箭的靶子是高利贷者:“大鸟模样的怪物/栖在黑色的大笼子里,/那些高利贷者”。也针对饥饿:“这是饥饿。/一头野兽/呲着大牙,瞪着眼睛。”还提到了原子弹:“禁止投给它食物……/领导已经告诉他,提醒他,/但是谁也不理会,/连部长也不例外。”《巨大的动物园》里什么都有,甚至钟表,钟表通过它那粗笨的样子,也具有了动物形状。
纪廉在这部诗集中十分成功地运用传统的文体——动物寓言——来展示一个现代的世界,把现实事物都动物化了。一切都不乏讽刺意味和可笑的怪相。但是并非全都是辛辣的幽默和刻薄的批评,因为诗人在描绘各种人物或事物时,所使用的笔触也颇具诗意,像《加勒比》、《马约尔熊》、《云》、《风》、《北极星》等诗篇大都不乏象征和生动的比喻。可以说,《巨大的动物园》是纪廉最富有现代气息的作品。
纪廉的诗集还有《完全的乐曲》(1947)、《挽歌集》(1958)、《爱情诗篇》(1964)、《齿轮》(1972)等。
纪廉是一位和古巴革命、反帝斗争、世界和平事业和黑人与混血人种的命运息息相关的诗人。在这些方面,他写了大量诗歌,其中黑人诗歌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因而被称为拉丁美洲黑人诗歌的杰出代表。他写的黑人诗歌把古巴黑人的天然活力同朴实无华的诗歌语言融为一体,注重用黑人的歌舞节奏和旋律表现古巴劳动者尤其是黑人的生活、劳动、斗争,黑人的青春活力及其爱憎情感和不幸命运。在《黑人之歌》中,黑人歌舞的节奏特别清晰而有力:
坦巴,坦巴,坦巴,
醉倒的黑人的坦巴,
黑人醉倒了,卡朗巴
卡朗巴,黑人醉倒了:
扬巴,扬博,扬班贝!
在《甘蔗》一诗中,既表现了黑人的苦难,又表现出对帝国主义的憎恨:
黑人
在甘蔗田旁。
美国佬
在甘蔗田上。
土地
在甘蔗田下。
鲜血
给我们流光!
在《鞭子和汗水》一诗中,诗人满怀同情地描述黑人的悲惨境遇:
鞭子,
汗水和鞭子。
太阳早早地醒来
看见赤脚的黑人,
伤口糜烂的躯体
裸露在田野上。
在《新来的女人》一诗中,诗人这样赞扬一位年轻、健壮、光彩照人的黑女子:
她头戴棕榈叶王冠,
像仙女刚刚下凡,
她讲着鲜为人知的话,
她有结实的臀部,
声音、牙齿、清晨和跳跃。
丰润的皮肤下面,
青春的血液奔流。
不知疲倦的脚
踏着深沉的鼓点。
总之,纪廉在黑人诗歌的创作上取得了突出的成就,他不失为拉美黑人诗歌的一面旗帜。他写黑人诗歌,不只是为了表现黑人,为了给黑人看,更是为找到黑人在民族文化中扮演的举足轻重的角色,确定黑人对民族文化的贡献,卫护黑人的权宜,彰显黑人在民族历史上和现实生活中所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