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的2008年被喻为“卢斯蒂格之年”,随着阿尔诺什特·卢斯蒂格(Arnošt Lustig,1926-)获得该年度的弗朗兹·卡夫卡文学奖,他的小说《白桦林》(Bílé břízy)的巨幅海报也出现在了布拉格公交车、地铁和大街小巷。如同卢斯蒂格在序言中所说,这本书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写好,在接受审查后,曾经以残缺不全的模样问世,然而修复的念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此次,他终于听从自己的心声作了改写,并且认定“唯有读者可以评判这本书”。
卢斯蒂格是一位出生于布拉格的犹太裔作家。二战期间,十五岁的他先后被关押在前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和德国的几个集中营。1945年,适逢美军轰炸,卢斯蒂格才得以奇迹般地从驶往德国达豪集中营的列车上逃脱,而他的家人几乎全在大屠杀中遇害。这些不同寻常的生活经历造就了他细腻敏感的写作风格。从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夜与希望》(1957)开始,以及之后的长篇小说《夜之钻》(1986)、《黑暗没有影子》(1991)、《美丽的绿色眼眸》(2000)等,都以犹太人、二战和大屠杀为题材。卢斯蒂格的朋友们称他为“一条硬汉”,“描写大屠杀的最伟大的诗人”,“犹如一支莲花,根茎深埋在泥土和石缝间,但出淤泥而不染,美丽的花开向苍天”。卢斯蒂格具有捷克文学的良好传统,从二十世纪上半叶直至二十一世纪初,他始终葆有对生活的热爱。
《白桦林》主要讲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捷克边境部队中,发生在大尉他的二十八个兵和农场姑娘之间的故事。这些大兵所在的营队叫做“辅助技术营”,实质上是劳改营。他们从没有拿过任何武器,仅仅因为是小业主、富农的儿子,或有亲戚在国外,而被羁押在此,充当廉价劳动力。一天,农场姑娘出现在大兵们干活的工地。在闲聊和熟识之后,他们将她偷偷带进兵营,举办了一个周末狂欢派对。通过人物对话、内心独白和景物烘托等细节,卢斯蒂格构造了“十九岁”、姑娘和大尉三个不同特质、不同意蕴的意象空间。
青涩而率真的绿
“十九岁”是众多大兵里的一个。大兵们互相不叫名字,都以绰号相称。他们的绰号十分重要,他们对绰号也非常在意。卢斯蒂格这样的安排,很具有符号化的意义。“十九岁”的个性,基本代表了这群年轻人所具有的特质:叛逆、冲动、无知无畏。生长在军营边的白桦树林,则是他们的贴切写照:“长着光秃秃的小枝和白色的树皮,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叶子都是饱满的绿色,有时微微颤动,有时静若处子。”这些整天挥着鹤嘴锄和十字镐的大兵,无一例外地渴望着自由和尊严。明争暗斗是政治家们的伎俩,与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只是权威决策的无辜牺牲品。
大兵们喜欢扯着嗓子嘶吼流行歌曲,灌啤酒醉成一滩烂泥,大聊特聊食、色、性,肆无忌惮地讲粗口,跟歧视他们的坦克兵、步兵们血拼群殴,借以宣泄心中的压抑和苦闷。不过,他们并非浅薄麻木的青年。他们鄙视纳粹的自私与自欺,同情犹太人的不幸遭遇,讨论二战的功过是非,对于不合理的现象不依不饶。他们无非是一群诚实的顽童,一不小心瞥见了国王光溜溜的屁股。因而他们敢于拷问现实的真相,指责战争的残酷,坦承心中的愧疚和自责。每到描写大兵的景物片段,就会出现似有若无的晨星、半明半昧的雾和寂静无声的夜色。他们是有梦的人,尽管对未来将何去何从的未知始终令他们感到迷茫、困惑。
当桀骜不驯、少言寡语的“十九岁”不经意间邂逅了农场姑娘,他“眼里的暴烈神色像一只被驯服的鹰”。这个身材丰润浑圆,性格活泼大胆的姑娘,像磁石一样勾走了他的心神,让他体味到爱情的美好。至此,“十九岁”绿意盎然的内心世界才如卷轴般真正展开。那是七月的乡间小路、森林、麦田,吹拂着甜腻滚烫的风,使他回想起小时候妈妈温柔的抚摩。他幻想将姑娘从玩世不恭的火焰中带出来,领她走进自己心目中的纯净天地。姑娘的出现俨然拂晓大量的清新空气,让“十九岁”充盈了全新的能量,感受到降生的意义。
为了那片触电般耀眼的绿光,他决心铤而走险,带着姑娘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过随心所欲的日子。流着血,负着伤,一阵阵风雨和黑暗重击着他,但姑娘的影像支撑着他的意志力,让他有勇气与任何欺侮姑娘的人、狼狗,甚至大尉手中的毛瑟枪豁命。到了穷途末路的关头,他倚向破屋的一面残垣,宁可同追兵同归于尽。生命,抑或爱情与自由?“十九岁”必须作出抉择。
野性而炽烈的红
农场姑娘是小说中唯一正式出场的女性人物。她从小就有裸露癖,人们传闻她在午夜时分赤身裸体地骑马漫游,因而她被大兵们戏称为“农场上的维纳斯”。在希腊和罗马神话里,维纳斯一生都在追求爱情,然而爱情的热力却总是短暂,农场姑娘的遭遇也是如此。父亲酗酒,殴打母亲,父母离异,哥哥精神失常,家庭的悲剧导致了她认知的扭曲。其实她不懂、也不相信真情,对于感情的态度并不专一。她将谈情说爱看作一场纯粹的游戏,目的不过是为炫耀自己的女性魅力。她不止一次幻想几个男人环绕在她周围,自己则像蚁后一般享受他们的崇拜和爱抚。
姑娘答应冒险进入大兵的宿舍,正是出于这种心理。她腻烦衰老,腻烦在农场上养猪的乏味日子,只有骑马能给她带来驾驭生活的自由感——父亲过世,母亲改嫁,哥哥被关进疯人院,她已经一无所有,只想痛痛快快地燃烧青春。她将大兵设想成一群坏坏的撒旦,而自己是他们中间洁白的百合花,她为传递快乐而来,权充天使向他们施以救赎。
这么多的小伙子,姑娘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十九岁”,觉得他跟她一样,有着“猫一般的眼睛”。而姑娘根深蒂固的成见,让她以为“十九岁”的爱慕之情,不过是基于色相的迷恋。后来,当她成功诱惑了“十九岁”,两人一起逃到废弃的村子里被大尉的兵和警犬包围后,她退却了。她无视“十九岁”的孤立无援,急于摆脱跟他的干系,在大尉和随从面前背叛了他。
大兵宿舍里放浪形骸的一夜,是勾勒姑娘内心世界的重中之重,是她强悍情绪的轰然爆发。姑娘轮流和每个大兵跳舞,和他们谈天说地,纵饮朗姆酒。趁着醉意,在几截蜡烛火苗的映衬下,姑娘缓慢而笨拙地褪到一丝不挂。她的举止既震慑了大兵,也让她讶异于自己内心隐秘的力量。摇曳的红色烛光忽隐忽现,将小说浓烈的氛围推至巅峰。
深沉而冷峻的灰
大尉可谓卢斯蒂格意识的一个分身。他是一名恪尽职守的军人,是大兵们惧怕的长官,也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他既不满军队给予这些大兵的不公待遇,又囿于军人的天性难于抗命;他深爱着妻子,但频繁的公务调动又让他们不得长相厮守,致使感情淡漠。诸多冲突的思绪令他时时陷于茫无头绪的追问与质疑之中。在他眼中,人性并不美好,因为它复杂,狡猾,反复无常。他看不通透,想不分明,心底里渐渐呈现一种消极的老态。他的双眼,常常是困倦的。因而,他总是甩不脱一股从头到脚袭来的睡意。
对于未来,大尉也有绮丽的憧憬。等到每个人都可以不再挨饿的一天,所有人的头顶上都会有一片屋檐,人人都能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做有创造性的工作。他是正直的人,厌恶那些靠告密加官进爵的揭发者。大尉胸前总挂着个双筒望远镜,以便随时观察远处的“山岗”、秃鹰、白桦林。这些景物铁一般凝滞的色调,即为大尉“人化的自然”。道德是无形存在着的,违心地合流于并不苟同的人或事,姑且为一种权宜之计,并不代表屈从或懦弱。
矛盾的状态始终令大尉焦虑、痛苦着。他愈思考与妻子的关系,便愈感到回天乏力的无望;愈靠近大兵,便愈能体察他们激愤的心情,他感同身受,愈发不能原宥自己的软弱。大尉不时给妻子写信倾诉思念,打算接她来营地相聚,考虑能否靠生一个孩子,以此挽救他们的婚姻;他也为大兵们的缺衣少穿费尽脑筋,尽量善待他们,减轻他们的工作强度。然而,他与大兵们的隔阂是无法消弭的,就如他与妻子的一样。有时候,他只想做一只鸵鸟,把头扎进沙堆里,作掩耳盗铃式的逃离。
大尉很有理智,但他的感性又令他为“十九岁”无私的爱情所触动,产生恻隐之心。他接到军部的命令追捕逃兵,活捉“十九岁”,要么将其枪毙。逃兵应该得到一颗子弹吗?惩罚不是问题所在,更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可是军令如山,上级的规定张开牢不可破的罗网,羁绊着他。大尉的扳机已经扣紧,枪口指向“十九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小宇宙里,但他们不可避免地注定要交锋。当这三重空间交叠撕裂时,独立的个体只能为自己的生存而战,奋力一搏。大尉的绥靖被手下的兵看成是“无齿”(“无耻”的谐音)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白桦林》里的人物都践行了一定的叛离。农场姑娘因一己贪念出卖了私逃的承诺;“十九岁”为活命割舍了梦想;大尉则投向忠诚,失守了道义。“十九岁”有没有躲过军事法庭的裁决,姑娘有没有出庭为他作证,大尉与妻子是否重归于好?这些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小说结尾,满面尘土的大兵们一如既往地在白桦林的陪伴下劳作,身穿打着补丁的衣服,没系腰带——以防他们出于绝望结束自己的生命。忧愁会蚕食你的心志,像海绵一样吸干你对于生活的欲望。既然挫败、苦痛、衰老、死亡人人都躲不过,何不直面惨淡,在抗争中享受生存的快慰呢。《白桦林》以破碎的格调,斑斓的符号拼凑起的绚烂景致,传达出一种积极入世的暗语,这或许就是卢斯蒂格绘梦的良苦用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