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联合主办了“《满族小说与中华文化》出版座谈会”。作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满族小说与中华文化”的最终成果,该书2014年4月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列入“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在出版座谈会上,数位专家学者对该著作的学术成就给予了肯定,认为它体现了作者多年来潜心致力满族文学及文化研究的丰厚积累和深刻思考,从特有民族的个性文化视角出发,参照满族传统艺术诉求与中华文化整体背景,对古今诸多满族小说家及其作品予以深度剖析,尤其是在《红楼梦》和老舍作品等方面提供了诸多新鲜阐释,凸显出独到的人文眼光和扎实的学术功力,对当代多民族文学研究具有不可忽视的示范效应。
满族学人关纪新是满族文学与文化研究专家、中国多民族文学理论评论家,曾任《民族文学研究》主编,兼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中国老舍研究会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出版有专著多种,并发表学术论文和文学批评逾百篇。围绕这本书及相关领域,记者与关纪新展开了有关满族文学与文化的对话。
记 者:您进行满族文学与文化研究已经30多年,但我们知道,“满族文学”这个概念以前就常常受到质疑,您对满族历史文化及其文学的基本看法是什么?
关纪新:因为“文革”等因素,我进入文学研究领域时已过而立之年。我是满族人,深深体会到本民族的历史文化积淀特别丰富,但实际上,从事相关研究的人却不多,具体到治满族文学者就更少。正如你所说,“满族文学”甚至连概念都常常受到质疑,满族作家多用汉文来书写,要讨论它,有时容易被看成是“伪学”。
我国自古以来的少数民族太多了,可是像满族这样自一出现,便须全方位思考和处理与汉族文化关系的民族,却不多见。一部满族书面文学史,就是满族书写者们在文学道路上如何学习和汲取对方、同时又如何寻找和守望自我的历史步态。满族以及满族文学从问世起,便跟汉民族紧密相连,贴近到了耳鬓厮磨的程度。故而,我们有必要随时提示自己,切莫大而化之地搬用平常看待其他少数民族文学的眼光和方式来看待满族的文学。
记 者:满族作家多用汉语言写作,在您看来,对满族文学有什么样的影响?
关纪新:依据人们的习惯思维,一个民族的书面文学,就该是这个民族的作者以本民族的文字写下的作品。可是呢,凡事也总会有个常态与非常态的差异。事物溢出于常态轨道而以这样那样的非常态面目显现,既在理论层面可以理解,现实生活中也不难发现。满洲民族17世纪中期随清政权进关,身处汉民族文化的汪洋之中,逐渐乖离母语乃是历史定数。但是启用他民族的语言文字,并不意味着自我文化的一了百了。满族的“精怪”之处恰恰在它即使是被偌大的“牛魔王”吞噬下去,还在传统汉文化的堡垒里翻云覆雨地干了些个大事情。纳兰性德词、《红楼梦》《儿女英雄传》等小说、老舍等满族现当代作家的作品、国粹京戏……都是满人被世间认定“汉化”后的非常作为。满族文学即便是用汉文写就,也呈现出来天然、质朴、晓畅、平易、诙谐、口语化和大俗大雅、雅俗共赏的风格,成为了现当代“京味儿文学”的基本来源。以为少数民族一旦转用汉族语言文字,就在文化上完全否定自我的说法,不大合适。世界上以及我们国内多民族文学的交往史,都说明这一点。
内容摘要:日前,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联合主办了“《满族小说与中华文化》出版座谈会”。
关键词:满族;小说;中华文化;视角;文学 作者简介:记 者:这样看来,满族小说的确特别值得研究,那满族小说的以往研究情况如何?
关纪新:满族的小说,包括清代满族作家的小说作品和20世纪以来满族作家的小说作品,是一笔在中华文化史上引人关注的文化遗产。以往虽然也有研究者对曹雪芹之《红楼梦》、文康之《儿女英雄传》、老舍之系列小说等文学资料,做过专门的研究,但将各个时代满族作家及其小说作品,作为一个民族特有的文化遗产和文化现象来加以总体观照,还不曾有过。从前,学界大多止步于对满族这个民族的文学创作实力的即兴赞叹,至于如何将满族在小说创作上显示的总体业绩,与满族历史上的民族文化大规模流变相联系,来加以纵深考量,与满族曾经普遍接受中原汉族文化而又注意葆有自己的审美特征相联系,来加以科学探究,其工作则是相当匮乏的。
记 者:那对于“满族小说与中华文化”这个课题,您采用了什么方式来研究?
关纪新:我知道,围绕“满族小说与中华文化”这样人们陌生的题目,方方面面疑问甚多。要有效作答,显然不能仅凭现有历史与文学理论教科书上的路子来泛泛立论。我为自己设定的头一个原则,就是既要把牢科学研究的普遍性与共性的尺度,也要着力寻取和依赖满族文化自身发展的个性化视角,利用满学学术窥镜来观察辨析满族的文学问题。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够将满族文学学术,从过去撇开具体民族历史文化的大而化之的研讨中解放出来,去除遮蔽误读,防止隔靴搔痒,力戒指鹿为马。为此,就得广泛调动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民俗学、语言学、文艺美学、心理学、伦理学等多重学术范式和研究方法,还对象以真实。
记 者:在这本书的出版座谈会上,听到不止一位专家学者表示,原本对于把《红楼梦》说成满族文学不以为然,读了你的一系列诠释觉得非常有道理。能不能以《红楼梦》为例子谈一谈?
关纪新:那就简单说几句我对《红楼梦》的理解吧。关于为什么把曹雪芹视作满族作家,把《红楼梦》视作满族文学,需要费时费力来廓清,这里姑且不谈了。我比照了满洲民族精神文化传统与满人入关之后人文心理折冲的内在轨迹后感到,《红楼梦》主题与多年来“红学”专家们的结论不尽一致。《红楼梦》是源起于女娲补天剩下一块石头,结穴于这块石头去人世间“潇洒并且痛苦地”走了一遭之所翻演摹录出来的大型叙事。小说主人公贾宝玉,这块来自于大荒山下的“顽石”/“灵石”,乃是被作者寓意塑造的、代表着满洲民族元文化基准内涵的一个“喻体”,宝玉从离开大荒山投胎贾府,到复遁空门再返大荒山的人世游历,是在暗写作者对于清初百年满、汉之间社会文化折冲、互动的心理感受。曹雪芹的写作活动,怀着一个强烈的目的,即要世人都来认识这烈火烹油般的“红楼”贾府,与这“红楼”贾府终归残“梦”一枕的宿命。他用“既知今日,何必当初”8个字,以及触目惊心的《好了歌》,抽象出他的历史文化体验,向一个虽扬帆百年却有可能一朝搁浅的民族,鸣示出尖厉的警号。这种幻梦般的宿命观,是曹雪芹创作心理的核心。他为作品设计了多重写作脉线,首先演绎了满洲大家族的盛极而衰,其次又讲述着令人憧憬的“木石前盟”毫无前途,再其次则是告诉读者,包括大观园里一切少女命运的所有美好物约,到头来都得毁灭,只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彻头彻尾的“悬崖撒手”叙事,是曹雪芹文化宿命创作心理的绝佳证明。他陷于一种根本性的无可排解的民族历史文化幻灭感,将笔下所书各项悲剧线索彼此互构,皆由民族文化之折冲来解释。于是,他追觅痛悔,反省彻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