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韩琦诗的总体水准足以跻身宋代著名诗人的行列。韩诗作为大臣的“言志”之作,在内容上自有价值。另外韩琦诗在用典、炼句等方面也达到了相当精深的程度,由于他不把太多的心思用于争奇斗艳,故避免了宋诗过于尖新的缺点。
关键词:莫砺锋;诗人;诗歌;欧阳修;安阳;中华书局;笺注;艺术;用典;台阁;台阁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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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古代名臣多能文者,但往往被归入“台阁体”而不受重视。北宋韩琦的诗歌也很少得到学界关注,其实韩琦诗的总体水准足以跻身宋代著名诗人的行列。韩诗作为大臣的“言志”之作,在内容上自有价值。另外韩琦诗在用典、炼句等方面也达到了相当精深的程度,由于他不把太多的心思用于争奇斗艳,故避免了宋诗过于尖新的缺点。 【关 键 词】宋诗/名臣/韩琦/白战体 【作者简介】莫砺锋,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过专著《江西诗派研究》等 一 北宋大臣多能文者,像晏殊、欧阳修、王安石等人,不但仕至宰辅,而且是名垂史册的著名文学家。即使是不以文学家名世的其他大臣,也往往擅长诗文,其中尤以韩琦最具代表性。韩琦其人,堪称北宋政绩最著、声望最隆的名臣。他曾领兵御侮,“琦与范仲淹在兵间久,名重一时,人心归之,朝廷倚以为重,故天下称为‘韩范’”①。他又曾在朝主政,“与富弼齐名,号称贤相,人谓之‘富韩’云”②。对韩琦的名臣地位,可谓人无间言。但是对其文学成就,则一向少见论及。嘉祐二年(1057),刚刚进士及第的青年苏辙上书韩琦,自云:“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也。”③此书以“天下文章”归之于欧阳修,而对韩琦则仅以政绩誉之,即可见一斑。在今人的文学史著作中,除了一种《宋诗史》以外,也未见论及韩琦者④。其实,韩琦诗文俱佳,足以跻于北宋名家之列。限于篇幅,本文仅论韩琦之诗歌。 韩琦的作品,今存《安阳集》五十卷,以李之亮、徐正英笺注的《安阳集编年笺注》(巴蜀书社2000年版)最为通行。此本的前二十卷为诗,其中卷一至卷三标为古风,卷四至卷二○标为律诗。然仔细检查,此本对诗体的标识并不准确。例如卷一五的《又次韵和题休逸台》云:“昔年衣绣临吾乡,后圃力变池亭荒。井梁生涩卧耕壤,螺榭岌嶪营高冈。易为隅柱极增观,下视众岭森成行。锦鳞遂落贤者钓,谁喧歌酒台东堂。”全诗平仄不协,且第一、二、四、六、八句皆为三平调,是典型的七言短古而非七言律诗。卷二《再赋》的声律特征与之相似:“蒙山崦里藏禅宫,朝苍暮翠岚光浓。枯松老柏竞丑怪,危峦峻岭相弥缝。剑峡路岐惟少栈,榆关气象全无烽。恩深报浅来未得,暂留金节开尘容。”就被准确地归入古风类。由此可见,今本《安阳集》的编纂恐非出于韩琦自己之手,因为诗人写作《又次韵和题休逸台》时肯定清楚这是一首七言短古,不可能将其归入律诗类。又如卷一九的《春寒呈提举陈龙图》云:“春寒入人骨,病肌尤见侵。芳园欲暂适,风恶不可禁。回身复拥炉,噤余难发吟。几日阳和恩,一开愁悴心。”平仄既不合律,又无一联对仗,实为五言短古。后三十卷为文,但是卷四五的“挽辞”三十一首其实都是五言律诗。此外,附录中的《韩琦诗文补编》卷九中辑有佚诗四首,断句十句⑤。综合考虑上述因素后对《安阳集》进行统计,韩琦的诗作共存七百二十六首,其中七律四百零一首,五律一百六十三首(包括五排二十七首),七绝一百零六首,五古三十六首,七古二十首。若依古、律二体计之,则律诗共有六百七十首,古诗共有五十六首,律诗的比例远远超过古诗。 韩琦一生经历丰富,曾两度经略陕西,亲临当时边患最重的宋、夏前线,绝非老于馆阁的文臣。熙宁元年(1068),年过花甲的韩琦在《谢并帅王仲仪端明惠葡萄酒》一诗中回忆庆历五年(1045)自己任河东路经略安抚使驻守并州时的情景:“忆昨朔边被朝寄,亭燧灭警兵锋韬。时平会数景物好,齿发未老胸襟豪。当筵引满角胜负,金船滟溢翻红涛。间折圆荷代举酌,坐客骇去如奔逃。我乘余勇兴尚逸,直欲拍浮腾巨艘。”四十六岁时尚有如此豪兴,则当其三十五六岁时戍守西陲时定是更加意气风发。不知是作品有所亡佚还是戎马倥偬之际无暇写诗的缘故,今本《安阳集》中没有涉及戍守西陲的作品。否则的话,以其雄豪的笔力,一定可以写出与当时的边地民谣“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同样豪情万丈的边塞诗来⑥。 韩琦还曾数度担任州郡长官,辗转于扬州、郓州、成德军、定州、并州、相州等地。作为地方长官的韩琦勤于政事,关心民瘼,凡遇水旱之灾,辄忧心如焚,这在其诗作中有所体现,例如庆历六年(1046)作于扬州任上的《岁旱晚雨》:“庆历丙戌夏,旱气蒸如焚。行路尽婴暍,居人犹中瘟。堕鸟不收啄,游鱼几烂鳞。絺绤亦难御,更值成雷蚊。骄阳断雨脉,焦熬逾五旬。农塍坐耗裂,纵横龟灼文。众目血坼眦,日睇西郊云。守臣恤民病,心乱千丝棼。祈龙刻舒雁,纵阴开北门。古法久弗验,群祠益致勤。遍走于境内,神兮若不闻。或时得泛洒,蒙蒙才湿尘。丰年望既绝,节候俄秋分。忽尔降大澍,霄冥连日昏。垂空状战戟,入霤疑倾盆。禾田十九死,强渍枯稿根。萧稂贱易活,势茂如逢春。蛙黾渴易满,泥跃嬉成群。济物乃容易,应时何艰辛。辙鲋骨已坏,徐激西江津。谷忝霜已厚,始调邹律温。天意孰可问,对之空气吞。”⑦此诗细致真切地描写了始旱终涝的严重灾情,也深切地体现了诗人对灾民的怜悯、同情,一位勤政爱民的循吏形象跃然纸上。这种情形在其他内容的诗中也时有体现,例如作于熙宁八年(1075)的《元日祀坟道中》:“新元先陇遂伸虔,荒岁嗟逢众食艰。比户生涯皆墨突,几家林木似牛山。三阳已泰春来懒,六幕虽昏雪尚悭。道殣浸多无力救,据鞍衰叟只惭颜。”此时韩琦已六十八岁,仍在相州任上,当年六月逝世。年老力衰的诗人上坟时看到沿途的农村一片凋敝,心情压抑,全诗仅用首句对“祀坟”之事一语带过,其余七句皆写民生艰难。颔联中的“墨突”是用“墨突不黔”之典,意指百姓斋厨萧然,灶不举火。“牛山”是用“牛山濯濯”之典,意指山林光秃,无材可用⑧。颈联写时入正月而春寒料峭,天色阴霾却未见瑞雪,言下之意是如此气候更使百姓的生计雪上加霜。所以诗人虽是怀着虔诚之心前去上坟,却因治下百姓之疾苦而心生惭愧。可惜此类作品在《安阳集》中为数较少,不但远远不如屈居下僚的梅尧臣、苏舜钦,也比不上同样仕登宰辅的欧阳修、王安石。
内容摘要:韩琦诗的总体水准足以跻身宋代著名诗人的行列。韩诗作为大臣的“言志”之作,在内容上自有价值。另外韩琦诗在用典、炼句等方面也达到了相当精深的程度,由于他不把太多的心思用于争奇斗艳,故避免了宋诗过于尖新的缺点。
关键词:莫砺锋;诗人;诗歌;欧阳修;安阳;中华书局;笺注;艺术;用典;台阁;台阁体 作者简介: 二 韩琦诗中数量较多的内容有以下几类:一是节候风物,多至一百余首⑨。此类作品有时相当频繁地出现,例如卷七的《至和乙未元日立春》、《元夕》、《春寒》、《后园春日》、《乙未寒食西溪》、《上巳西溪同日清明》等六首,便相继作于至和二年(1055)的年初。又如卷一四的《立秋日后园》、《己酉中元》、《中秋席上》、《九日水阁》等四首,便相继作于熙宁二年(1069)的秋季。此类诗中颇有世所传诵的名作,例如《九日水阁》:“池馆隳摧古榭荒,此延嘉客会重阳。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酒味已醇新过熟,蟹黄先实不须霜。年来饮兴衰难强,谩有高吟力尚狂。”此诗被宋末的方回两度选入《瀛奎律髓》,既见于卷八“宴集类”,又见于卷一二“秋日类”,方回且评次联曰“实为天下名言”,清人纪昀则曰:“此在魏公诗中为老健之作,不止三、四为诗话所称。”⑩ 二是题咏园林及官居的日常生活,由于这两类题材往往出现在一首诗中(11),所以归为一类,共有一百余首。此类题材是后代所谓“台阁体”的主要内容(12),最易写得典雅平稳而空洞无聊,韩琦也未能完全免俗,例如《召赴天章阁观新刻仁宗御诗》:“天阁当年拂雾宣,紫皇端扆侍群仙。亲挥龙凤轩腾字,命继咸韶雅正编。劝酌屡行均圣宠,赐花中出夺春妍。玉峰光景都如旧,但睇宸章极泫然。”这样的诗假如窜入明代台阁体诗人“三杨”的集中,也难以识别。但是韩琦的此类诗中也有佳作,例如《后园闲步》:“池圃足高趣,公余事少关。幽禽声自乐,流水意长闲。近竹花终俗,过栏草费删。心休谁似我,官府有青山。”描绘官衙内公务之余的悠闲生活,饶有情趣。次联虽稍近宋代理学家所谓的格物致知、观景悟道,但句法活泼,情景浑融,读来趣味盎然。唐人杜甫有句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明末王嗣奭评曰:“景与心融,神与景会,居然有道之言。”(13)王维亦有句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清人查慎行评曰:“自然,有无穷景味。”(14)韩琦此联意境之妙,较之上述唐诗名句并不逊色,是体现宋诗理趣的名句。 三是题咏花木,多达八十余首。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宋代诗人在总体上喜欢咏梅,而牡丹则被周敦颐称为“花之富贵者也”(15),韩琦却偏喜题咏牡丹,其中不乏佳作,例如《赏西禅牡丹》:“几酌西禅对牡丹,秾芳还似北禅看。千球紫绣擎熏炷,万叶红云砌宝冠。直把醉容欺玉斝,满将春色上金盘。魏花一本须称后,十朵齐开面曲栏。”相当生动地刻画了牡丹的国色天香,字里行间洋溢着诗人的爱花之情。当然,若以有无寄托而论,此类诗中咏得最成功的还推竹、菊等物,例如下面这首《枢廷对竹》:“一纪前曾对此君,依然轩槛喜重临。丹心自觉同高节,青眼相看似故人。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尚精神。枢廷岂是琴樽伴,会约幽居称幅巾。”诗人在庆历三年(1043)初任枢密副使,至和二年(1055)重任枢密使,时隔十二年后重至枢密院,再次看到院中所植的竹子,倍觉亲切,故欣喜之情流溢于首联。尾联意谓枢密院为朝廷重地,不宜诗酒风流,但愿将来与竹子一同退隐于幽静之地。首尾互相呼应,章法细密。中间两联堪称咏竹名句:既生动地凸现了竹子的高风亮节,又充分地流露出诗人与竹子的契合之情,体物与抒情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相形之下,王安石的咏竹名句“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才老更刚”(16)倒显得有点生硬。 四是吟咏风霜雨雪等气候现象,其中咏雨诗三十一首,咏雪诗二十八首。此外如卷一的《苦热》、《后园寒步》等亦属此类,但为数较少。韩琦的咏雪诗颇多佳作,后文再论,此处先论其咏雨诗。在古代,雨水是直接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身为地方长官的韩琦对之极为关心。试看作于熙宁三年(1070)的两首诗:《苦热未雨》:“骄阳为虐极烦歊,万物如焚望沃焦。举世不能逃酷吏,几时还得快凉飙。精祈拟责泥龙效,大索谁诛旱魃妖。翘首岱云肤寸起,四方膏泽尽良苗。”《雨足晚晴》:“掣电搜龙发怒雷,欲驱时旱涤民灾。四溟滂泽三农足,万宇愁襟一夕开。虹影渐从天外散,蝉声初到枕边来。高楼小酌清风满,不胜当年避暑杯?”前者写盼雨之忧愁,后者写既雨之欣喜,一愁一喜,皆为真情流露,足以感人。甚至在中秋之夜适逢霖雨,诗人也因旱情得到纾解而欣喜万分,《次韵和通判钱昌武郎中中秋遇雨》中的“不恨高楼空宴月,却欣丰泽入民天”一联,堪称咏雨奇句。即使脱离了时雨利农的写作背景,韩琦的咏雨诗也有佳作,例如《次韵和子渊学士春雨》:“天幕沉沉淑气温,雨丝轻软坠云根。洗开春色无多润,染尽花光不见痕。寂寞画楼和梦锁,依微芳树过人昏。堂虚座密珠帘下,试问淳于醉几樽?”此诗并未写到春雨利于稼穑这层意思,但字里行间仍流露出淡淡的喜悦之情:春雨细密无痕,然经其滋润,花木葱茏,春色醉人。诗人于此时在画堂深处与好友会饮,遂欣然进入醉乡。咏雨诗写得如此从容安详,堪与陶渊明的《停云》诗相映成趣。 五是祭奠坟茔。方回在《瀛奎律髓》中专设“陵庙类”,解题曰:“君陵臣墓,大庙小祠,或官为禁樵采,或民间香火祭赛不容遏。盖圣贤之藏所宜重,而鬼神有灵,亦本无容心于其间也。屈子是以有《山鬼》、《国殇》之骚,诗人有降迎送神之词。生敬死哀,宁无感乎?”(17)的确,慎终追远,向为古人所重。在前人坟茔前引起的追慕哀思,也足以产生激荡的诗情。方回选录的此类作品共五十二首(作者二十五人),其中韩琦一人即有九首,数量上独占鳌头。更值得注意的是,此类作品绝大部分是题咏古人陵墓的,咏及亲人坟茔的只有十二首,它们全都出于宋人之手,其中韩琦一人就独占八首(18)。所以虽然韩琦的此类作品共有二十七首,在数量上远不如前面四类之多,但就其独特性而言,这是韩琦诗在题材上的最大亮点。韩琦少孤,鞠于诸兄方得成长。也许正因如此,他对先人的追思始终不衰,曾云:“某自成立,痛家集之散缺,百计访求,十稍得其一二,而所集著墓铭者终不可得,每自感念,未尝忘心。”(19)庆历四年(1044),韩琦上表请知相州,其理由竟是“近乡里一郡,躬亲营护坟域”(20)。嘉祐八年(1063),韩琦重修五代祖茔毕,作文告诫子孙曰:“夫谨家牒而心不忘于先茔者,孝之大也。”(21)当诗人在相州为官时,每年都往祖茔祭扫,几乎每次都作诗,例如《癸丑初拜先坟》:“昼锦三来治邺城,古人无似此翁荣。道过先垄心还慰,一见家山眼自明。酾酒故庐延父老,驻车平野问农耕。便思解绶从田叟,报国惭虽万死轻。”(22)首联似有自炫衣锦还乡之意,其实不然。古人本有以仕宦“显亲扬名”的习俗,况且韩琦三度出任故乡的地方长官,故在祭扫祖茔时举以为荣,无可深责。至于清人纪昀讥评此诗“语皆浅拙”(23),也非的评。孔子云:“孝子之丧亲也……言不文。”(24)祭奠祖坟之诗也一样,不宜写得精深华美。韩琦此诗以平淡的语言和平直的章法叙述前往家山扫墓的过程,相当得体。全诗四联,分别抒写衣锦还乡、行赴坟山、劳问乡亲及思归田里四层意思,意足脉畅,可称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