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李贺推重赋家赋体,多次引司马相如自喻。对相如赋的“控引天地,错综古今”,似“神化所致”,李贺以“笔补造化天无功”艺术精神,追随于后;相如的“虚辞滥说”与李贺的“虚荒诞幻”,亦皆曾受到“夸过其理”与“理或不足”的非议。李贺诗歌的多种题材内容,对赋家皆有所继承;赋体的隐言谲说被李贺纳入诗性思维,用于抒情状物、创造意象、锤炼字面,以更加诡异的形式出现,直接影响到诗境与风格,体现了长吉体奇诡僻艳的面貌。考察李贺诗歌的赋体渊源,有助于认识文学史上不同文体之间的交融互动关系,同时亦可证钱锺书所称之“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从而避免诸多给贺诗附会政治背景的臆说。
【关 键 词】李贺/诗歌/赋体/渊源
【作者简介】余恕诚,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教授,出版过专著《唐诗风貌》等 李贺诗歌瑰奇诡谲,后世在阐释上分歧极大。主观臆测,假说附会,是挥之不去的幽灵。针对“欲以本事说长吉诗”者,钱锺书曾尖锐批评:“皆由腹笥中有《唐书》两部,已撑肠成痞,探喉欲吐,无处安放。于是并长吉之诗,亦说成史论。”(《谈艺录》七《李长吉诗》)此种弊端,从根本上讲,是研究者把主观之见加于长吉,与作品的实际内容往往并不相符。面对此种情况,笔者认为不妨把某些无根据的附会史事之说搁置一边,而就李贺创作的渊源与来路作一番认真考察,并以此作为辨识李贺诗歌思想内容和艺术的重要依据。因为作者注意接受、大量吸收的是前代何种文学资源,追慕效法的是哪些作家,对他们自身的创作走向,必然有着深刻影响,探其源而识其流,无疑是认识李贺诗歌的一条有效途径。论李贺诗歌渊源,杜牧《李贺集序》称之为“《骚》之苗裔”,是最早也是最有影响的说法。屈原《离骚》等篇,是赋的源头,汉代人直接以之为赋。若据此而论,则“《骚》之苗裔”,理应包含赋家赋体对李贺的影响在内。但历史资料显示,后代在理解或阐发杜牧的说法时,多半是从楚骚影响长吉最为显著的那种奇情幻思、比兴手法和幽峭意境等方面着眼,至于楚骚是否以赋体特征影响李贺的问题,学者们可能是将《诗》、《骚》与汉魏至唐代之诗,都作为前后一脉相承的诗体看待,而未予深究。事实上,《骚》在诗赋之间,其文体归属本即特殊,彼此界限暧昧,若把《骚》体影响简单归之为赋的影响,亦未必妥当。有鉴于此,本文论述,一般不再牵扯屈原的作品。考察范围主要着眼于赋体进一步确立之后,以司马相如等为代表的赋家对于李贺的影响。“相如始为汉赋,与(扬)雄皆祖(屈)原之步骤”①。理清屈原以下赋家对长吉体的影响,“乘其流者返其源”,则屈赋与李贺之间的传递关系,也会认识得更为清楚和全面一些。
一 李贺与司马相如
李贺诗中有一突出现象:凡具有用以自比意味的古人,绝大多数都是赋家或诗赋兼擅的文人。有宋玉、司马相如、东方朔、扬雄、赵壹、张仲蔚、边让、曹植等。其中,西汉大赋家司马相如,被提到的次数尤多,共七见。有“长卿牢落悲空舍”(《南园十三首》其七)、“马卿家业贫”(《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茂陵归卧叹清贫”(《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四)、“园令住临邛”(《恼公》)、“为作台邛客”(《河阳歌》)、“相如冢上生秋柏”(《许公子郑姬歌》)、“长卿怀茂陵”(《咏怀二首》其一)。除此七处外,《还自会稽歌》是杜牧《李贺集序》中特别提到的两首诗之一。此诗代梁代文人庾肩吾(庾信之父)抒情,表达其将守贫贱以终老,而于世事未能完全释然的悲凉情怀。诗中写肩吾“秋衾梦铜辇”、“脉脉辞金鱼”,心情沉重复杂。诗前又有长序云:
庾肩吾于梁时,尝作《宫体谣引》以应和皇子。及国势沦败,肩吾先潜难会稽,后始还家。仆意其必有遗文,今无得焉,故作《还自会稽歌》以补其悲。
这样的诗与序,确实如杜牧所说,是“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但问题是李贺凭什么揣测庾肩吾必有遗文,乃至为其代作诗歌?《梁史》和《南史》有关庾肩吾的传记,并没有可供引发这种猜想的材料,引发李贺的只能是他所最为心仪并视为同调的司马相如。相如遗文是历史上的一段佳话,《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云: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
相如病免家居,死前留下《封禅书》,是李贺“探寻前事”,联想揣测庾肩吾“必有遗文”的依据。清人萧琯云:“此诗(按:指《还自会稽歌》)正用此结。”(《昌谷集句解定本》卷一)所言甚是。可见,李贺实际上是怀有一种司马相如情结,借代为庾肩吾作歌,抒写从相如到自身那种在牢落中难以泯灭的用世之心。
明白《还自会稽歌》构思与用事,若再读李贺的《咏怀二首》其一,对李贺的司马相如情结当会有更深的认识,诗云:
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
题作“咏怀”,正如清人黎简所说:“此长吉以长卿自况也。”前半写赋闲家居情景,结尾则掉转说相如在屯贱牢落中仍有遗文,留书言封禅事,而武帝取之,用于封禅。诗不仅借咏相如写自己的消闲自适,同时亦借相如留有遗文,写自己虽赋闲而仍著述不止(按:下一首《咏怀》其二开头即写著书),表现对世事的执着和对文才终能为世所用的期待。它与《还自会稽歌》一显一隐,而内中都直接或间接(以庾肩吾为中介)地含有对相如生活与心事的揣摩,且借以自寓。
除司马相如外,李贺还以其他赋家自喻:“扬雄秋室无俗声”(《绿章封事》)、“曼倩诙谐取自容”(《南园十三首》其七)、“边让今朝忆蔡邕”(《南园十三首》其十)、“宋玉愁空断”(《恼公》)、“赵壹赋命薄”(《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下有张仲蔚,披书案将朽”(《感讽五首》其五)。宋玉、东方朔(曼倩)、扬雄、赵壹、边让、张仲蔚,都是以赋著名。而除了相如与上述赋家之外,其他被李贺用以自喻的古人则很少,仅范蠡(《昌谷诗》:“好学鸱夷子”)、终军、颜回(《春归昌谷》:“终军未乘传,颜子鬓先老”)、北郭骚(《感春》:“花悲北郭骚”)等极少数人。对照起来,更可以看出司马相如等赋家在李贺心目中占有的突出地位。
与李贺同时,赏识李贺而又最受李贺推崇的人物是韩愈、皇甫湜。李贺《高轩过》称颂二人:“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韩愈、皇甫湜以古文著名。李贺却偏偏提出二人之赋,推崇到“笔补造化”的地步,这显然不是对具体作品的评价,而是特意将赋这种文体与其所敬重的前辈结合起来。赋,特别是骋辞大赋,铺张扬厉,内容阔大,作者既需要有广博的才学,又要有强大的笔力,所谓“会须能作赋,始成大才士”(《北史·魏收传》)。赋,“不歌而诵”,是用以诵读的。只有这种宏文巨制,宣读起来,才有“殿前作赋声摩空”的气势。在写法上,如司马相如之“控引天地,错综古今”,“苞括宇宙,总览人物”(《西京杂记》卷二),也正是可谓“笔补造化天无功”。由《高轩过》对韩愈、皇甫湜赋之极度称颂,亦可见赋体在李贺心目中地位之高。
因看重故有借重。尽管李贺所用文体为诗体,但赋源自诗骚,诗与赋关系极近,彼此相互参用吸收,实为普遍而经常的现象。唐代又处在诗赋彼此消长、积极展开交融互动的关节点上,姚华《弗堂类稿》云:“律赋既行,古赋衰歇,格律拘束,不便驰驱,登高所能,复归于诗。于是李杜歌行、元白唱和……皆用赋为诗。”虽然只举李杜元白,而韩孟一派诗人也同样如此。特别是在文与质、辞与理的关系上,赋偏重在文与辞。《三都赋序》称赋“文必极美”、“辞必尽丽”,道出了赋体“唯美”的特征。而李贺,则如钱锺书所云:“长吉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谈艺录》七《李长吉诗》)故而对于李贺这样的诗人,醉心于“极美”“尽丽”的赋,以赋为借鉴取资的对象,便是很自然的事。
内容摘要:李贺推重赋家赋体,多次引司马相如自喻。对相如赋的“控引天地,错综古今”,似“神化所致”,李贺以“笔补造化天无功”艺术精神,追随于后;相如的“虚辞滥说”与李贺的“虚荒诞幻”,亦皆曾受到“夸过其理”与“理或不足”的非议。李贺诗歌的多种题材内容,对赋家皆有所继承;赋体的隐言谲说被李贺纳入诗性思维,用于抒情状物、创造意象、锤炼字面,以更加诡异的形式出现,直接影响到诗境与风格,体现了长吉体奇诡僻艳的面貌。考察李贺诗歌的赋体渊源,有助于认识文学史上不同文体之间的交融互动关系,同时亦可证钱锺书所称之“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从而避免诸多给贺诗附会政治背景的臆说。
关键词:李贺;司马相如;赋体;影响;赋家;题材;隐语;钱锺书;李贺诗歌;大人;美人 作者简介:二 李贺几种主要题材诗歌与赋之关系
李贺推崇赋家赋体,上文已据其作品加以揭示,但从历代李贺接受史看,他在创作上的赋体渊源,至今并未引起人们应有的注意。究其原因,盖由于李贺的作品是诗,诗体较短,抒情成分重,而赋体长,又以铺陈为最主要的特征,李贺则除《恼公》、《昌谷诗》等少数长篇外,皆不以大段铺陈引人注目。或许这正是李贺有意埋没笔墨蹊径、狡猾变化之处。但“铺”实际上存在于李贺许多诗中。长吉诗,一线直下者少,常常是围绕一物一题把许多形容描写拼置联缀在一起。如《十二月乐词》即是按月对相关物候加以铺陈,《昌谷诗》即是对昌谷景物风光加以铺陈。钱锺书论长吉曾谈到他的“铺陈追琢”②,并在《补订》中说:“马星翼《东泉诗话》卷一谓长吉诗‘篇幅稍长,则词意重复,不可贯注’。……长吉才质殆偏于‘铺张’、‘盘旋’者欤。”他们强调长吉“铺陈”、“铺张”,若取文体关系的视角看,实际上已接触到了长吉诗与赋的关系问题。这方面,西方语言环境中的读者,比自幼习惯于中国传统诗词的汉语读者,显然要敏感得多。美国学者宇文所安在《晚唐》第五章《李贺的遗产》中一再突出强调李贺“激进的并置法”、“李贺的并置技巧”,认为比起一般唐诗,“李贺诗歌的并置技巧更为极端”③。他所说的李贺将种种意象拼置在一起的“更为极端”的“并置”,实际上即是赋体与赋法“铺陈”、“铺排”的表现。当然,李贺接受赋体影响,并非只此一端。笔者打算继上一节揭示李贺对司马相如等的追慕之后,按照题材内容分项考察长吉诗对赋体的吸收,进而再论其在创作精神与艺术手法方面跟赋家赋体之间的联系。
1.艳情美人
杜牧序李贺集云:“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时花美女”、“牛鬼蛇神”,不仅用以形容其诗歌风貌特征,同时也关系诗之题材内容。杜牧同时代人赵璘所著《因话录》云:“李贺作乐府,多属意花草蜂蝶之间。”所谓“花草蜂蝶”,既指词藻意象,亦指男女爱情。至唐末,吴融在《〈禅月集〉序》中又云:“李长吉以降……有下笔不在洞房蛾眉、神仙诡怪之间,则掷之不顾。”从这种尖锐批评中,也可见贺诗在题材内容方面的取向。花草蜂蝶、洞房蛾眉、神仙诡怪无疑属于长吉诗中最有代表性的题材,这些题材前代的诗赋中皆有,并皆影响于后世。而由于赋体较诗体的容量大,注意描写铺叙,其对上述题材所作出的开拓,给后代文学提供的资源更多。
艳情美人在赋体中出现得早且被表现得很充分。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司马相如的《美人赋》、《长门赋》,曹植的《洛神赋》等,塑造了从神女、宫女到桑中邻里之女等多种美人形象。渲染了种种男女相互吸引、接触的场面,从人物的环境、居处、衣饰、体态、容貌以至情思,都有生动的描写。由于篇什多而又富有文采,《文选》中为之专列“情赋”一类。这对于同类诗歌创作,自然是特别重要的资源和参照。李贺诗中对洞房闺闱和女子容貌服饰情态的描写,深受赋的影响。篇幅长的《恼公》、《美人梳头歌》等,几乎就是用诗句写的艳情赋或美人赋。《恼公》不仅以赋体的铺排之笔写艳情,而且用了前代赋的许多词藻典故。开头即以“宋玉愁空断”写男思女,此缘宋玉写有《登徒子好色赋》、《神女赋》、《高唐赋》,是艳情赋开山人物。收尾,正如清代蒋文运所指出:“‘月明’一结,准《神女》去引身忽不知处发也。”(《昌谷集句解定本》)诗至高潮,以“园令住临邛”,点出男方留宿,不光是用相如与文君恋爱故事,同时亦与相如《美人赋》等篇以绮艳之笔写男女亵昵场面有关。蒋文运还指出诗中“‘弄珠’一段,准《洛神赋》‘或采明珠,或拾翠羽’而发也”。又,《恼公》前后过渡转换具有关键性的两句——“古时填渤澥,今日凿崆峒”,用填海移山表示对爱情的追求,未见注家交待其语典出处。实则,当源于庾信《哀江南赋》中:“岂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庾肩吾、庾信父子为李贺所重,清人叶矫然说:“李长吉最心醉新野父子。”(《龙性堂诗话续集》)翁方纲《石洲诗话》指出:“长吉《恼公》一篇,直是徐庾妙品。”陈本礼《协律钩玄》亦云:“长吉《恼公》……摹屈宋之微辞,漱徐、庾之芳润。”屈宋是赋体开山人物,徐庾二人诗赋兼擅,“徐庾妙品”即是带有宫体色彩的诗赋。
《恼公》用赋法写男女幽会,而《美人梳头歌》则是用赋法写美人。从美人晓梦、醒起,到开镜梳妆,形容发之浓密,发之香腻,人之娇慵,心绪之烂漫,一直铺叙到梳成后之顾影自怜。宋胡仔称“余尝以此歌填入《水龙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一二),并全录其所填之词。像《美人梳头歌》这样的诗,文字上未有多大变动,即能填入词中,形成文体转换,正在于它近似赋的铺叙。王夫之说:“艳诗不炼,便入填词。”④指出艳诗不简古,不提炼,便是填词写法。这是因为词与诗相较,描写更趋于细腻。即使是花间词那样很短的篇幅,在局部描写上,用笔也比诗繁细而近铺。至于词中长调,更是多用赋笔,所以长调写法通之于赋成为词家共识⑤。李贺诗歌的语言意境颇为周邦彦、姜夔、吴文英等词家吸收取用,这种现象的出现,除由于长吉造语奇隽外,与其写景状物时或“不炼”而通之于赋,亦有很大关系⑥。
2.游仙
李贺诗中经常涉及仙道,或写神仙境界,或写升天遨游。但他同时又在《苦昼短》、《官街鼓》、《拂舞歌辞》、《神弦》等诗中,一再对迷信神仙予以讽慨。写仙人仙境乃至神游上天,却又加以否定,这是究竟为何?此种矛盾现象正是赋中常有的“讽”“劝”对立。具体到渲染神仙而又否定神仙,亦可追溯到司马相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
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赋略)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司马相如认为“列仙之传……非帝王之仙意也”,《大人赋》虽写游仙,但赋中明显有对神仙的否定,为什么汉武帝读后的效果只是飘飘然陶醉于游仙呢?这是由于相如赋自身就包含内在矛盾。《史记》记载,相如见武帝好仙道,欲有所讽谏。遂将原来已具初稿的《大人赋》“写成奏上”。但这篇赋开始是个人的抒写,后来才针对皇帝好神仙,进一步加工奏上,其创作的动机与目的前后是有变化的。《大人赋》开头即云:“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结尾又说:“迫区中之隘狭兮,舒节出乎北垠。”首尾都强调世俗迫隘,因而走出人间,游览上天四垠,顺这条线索而下,它的阅读效果自然会是让人飘飘然为之向往,亦即汉赋之所谓“劝”。但相如后来献赋的目的又是要对汉武有所规谏,故而在周览四方上下,将要回车之前特为郑重宣布:“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如果重视这样曲终奏雅的警世之论,人们自然能领会赋的深层意旨,即思想上可以放佚,但在实际生活中神仙并不足取。一篇《大人赋》,或以为“劝”,或以为“讽”,从写作动机,到文本自身,都包含着矛盾,而这两方面对李贺都有一定影响。李贺诗:“陇西长吉摧颓客,酒阑感觉中区窄。葛衣断碎赵城秋,吟诗一夜东方白。”从语言上可以直接看出与《大人赋》之间的联系。李贺“感觉中区窄”,要求精神解脱,与相如“迫中区之隘狭兮”是一致的。李贺写《梦天》、《天上谣》,可以比于相如的“轻举而远游”,但李贺的《苦昼短》等篇又激烈地批评:“神君何在?太一安有!……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白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这对于迷信神仙又等于是一番醍醐灌顶,而从其对“刘彻茂陵多滞骨”的严斥来看,似乎亦与《大人赋》有联系:刘彻(武帝)不理解《大人赋》的讽谏之意,尽管飘飘然有仙意,但实际上乃是不可以长久的“滞骨”,严斥中可能含有对刘彻误读相如赋的讽慨。至于李贺诗中甚至又不免暗怀对仙姝(美人)的欲念,如《梦天》中“鸾佩相逢桂香陌”,《天上谣》中“仙妾采香垂佩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等描写,亦有来自《大人赋》等作品的渊源。《大人赋》中有“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其后张衡继《大人赋》而作的《思玄赋》,写在王母处有太华玉女、洛浦宓妃相媚,并赠物咏诗,十分动情,这些若与李贺诗歌对照,无论所写情景,还是作者所投射的情感,都有后先相承的因素,可以说这也是李贺沿袭了《大人赋》中“劝”的一面。
3.招魂与咏鬼
魂魄鬼怪的形象与阴森幽冷的境界频频出现在李贺诗中,有的是形象描绘,有的是场景铺写和气氛渲染,如“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致酒行》)、“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埋蒿里”(《绿章封事》)、“熊虺食人魂”(《公无出门》)、“雨冷香魂吊书客”(《秋来》)等。李贺之前,诗歌写到非人间的,神仙居多,鬼魂少见。李贺则多涉及鬼魂精怪,他的这类诗歌有无前代文学渊源呢?招魂,虽是先民早已有之,而在文学作品里充分进行铺写,则是从宋玉《招魂》赋开始。李贺《南园》诗“坐泛楚奏吟《招魂》”,即写自己歌咏楚调,独吟《招魂》。又“闻道兰台上,宋玉无归魂”(《自昌谷到洛阳后门》),更明确将招魂与宋玉相联系。宋玉《招魂》赋写东南西北四方的恐怖景象,要将处于逆境的放佚的灵魂乃至其人召回精神家园,这也正是李贺诗经常表达的一种心情和精神状态。
由生人的魂魄到鬼怪,长吉又有些诗虽非招魂,而描写渲染的却是阴间以及荒坟废墟等接近阴间的世界。这些,除借鉴《招魂》等篇外,还涉及另一些楚辞篇章,如《苏小小墓》之与《九歌·山鬼》,《长平箭头歌》之与《九歌·国殇》。但继楚辞之后,赋中对枯骨、鬼魂和荒丘废苑之类,还有描写得更为充分也更阴森恐怖的。张衡《髑髅赋》写:“顾见髑髅,委于路旁。下居淤壤,上负玄霜。”询问其来历时,“肃然有灵,但闻神响”。最后,又用酒食奠祭:“为之伤涕,酬于路滨。”颜延之《行殣赋》写:“崩朽棺以掩圹,仰枯颡而枕衢。”等等。若与李贺诗对照,情景可算更为接近。李贺称“秋坟鬼唱鲍家诗”(《秋来》),鲍照有《代蒿里行》、《代挽歌》,写“赍我长恨意,归为狐兔尘”,“玄鬓无复根,枯髅依青苔”,所谓“秋坟鬼唱鲍家诗”当源于此。鲍照同时又有《芜城赋》、《伤逝赋》,写死亡破败比其诗更有影响。《伤逝赋》云:“晨登南山,望美中阿。露团秋槿,风卷寒萝。”“弃华宇于明世,闭金扃于下泉。”《芜城赋》云:“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埋魂幽石,委骨穷尘。”从张衡到鲍照等人的这些描写,李贺诗似乎更是其回响。“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神弦曲》)、“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呼星招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神弦》),乃至“我寻平原乘两马,驿东石田荒坞下。风长日短星萧萧,黑旗云湿悬空夜。左魂右魄啼饥瘦,酪瓶倒尽将羊炙。……访古汍澜收断镞,折锋赤璺曾刲肉”(《长平箭头歌》)等,这些对于鬼魅和枯骨魂魄的描写,从《髑髅赋》、《芜城赋》等作品中都可以找到为其前导的蛛丝马迹。而且,除前代之赋外,还会有当代之赋的影响,李华写于天宝十二载的名作《吊古战场文》有云:“此古战场也。尝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利镞穿骨,惊沙入面。……无贵无贱,同为枯骨。”“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布奠倾觞,哭望天涯。”李华是韩、柳古文运动的重要前驱,他的这一名篇,李贺必然熟知。而上引李华所写,若与李贺《长平箭头歌》相对照,则二者尤其接近。
4.咏物
李贺除所谓“多属意花草蜂蝶”之外,写到其他物品的也很多,如雪、竹、笋、笛、琴、剑、砚、马、虎、屏风、葛布、箜篌、官街鼓、御沟水等,因而咏物在李贺集中占有重要地位。
咏物,虽诗中早已有之,但汉魏六朝时期,体物之赋在发展上领先于诗。如建安文坛,体物赋的创作已相当繁荣,而咏物诗无论数量和质量都未能与赋同步发展,多数咏物诗只是借物喻志或喻情,却少有对物作生动细致的描写,甚至连与咏物内容相配的诗题也没有⑦。晋宋之后,咏物小赋昌盛,对咏物诗的发展更具影响力。李贺咏物诗除一般取自赋的词语意象之外,还有不少篇章与赋有更深的联系。
李贺的组诗,如《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南园十三首》、《昌谷北园新笋四首》、《追赋画江潭苑四首》等,以多篇作品铺陈并列,总属一题之下,无论是其“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文心雕龙·诠赋》)的写法,还是并列式的章法,都近于赋。以《马诗二十三首》为例,虽然每首都是五绝,难言其一首之中有赋体的铺叙,但它借题抒意,写骏马骨相不凡,而无识者,遭受困羁摧折,渴望获得知遇,却是吸取了前代咏马赋的写法和用意。建安文人应玚的名作《慜骥赋》在主旨上足以笼括李贺的组诗。《马诗》一首首短章,几乎像是对应玚整篇赋的绎。《慜骥赋》云“慜良骥之不遇兮,何屯否之弘多!抱天飞之神号兮,悲当世之莫知”,李贺诗云“此马非凡马,房星是本星”,“赤兔无人用”,“如今不豢龙”,二者都是写马之非凡和不遇。赋云:“赴玄谷之渐途兮,涉高岗之峻崖。惧仆夫之严策兮,载悚栗而奔驰。”诗云:“午时盐坂上,蹭蹬溘风尘。”又都是写良骥困于仆夫之手,遭受折磨。赋云“思奋行而骧首兮,叩缰绁之纷拏”,希望能获得奋行驰骋的机会,诗亦表示同样的渴望:“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一朝沟陇出,看取拂云飞。”这些地方都可以见出贺诗对前代赋的继承。二十三首联章几乎可以说是通过各方面铺陈议论合成的一篇马赋。除了《慜骥赋》,颜延之《赭白马赋》亦颇为贺诗所采。颜赋“附筋树骨,垂梢植发,双瞳夹镜”,李贺诗中即有“上前敲瘦骨,犹自带铜音”、“鬣焦朱色落,发断锯长麻”、“欲求千里脚,先采眼中光”等语。前人曾注意到颜赋为李白、杜甫咏马所采用,同样,颜赋亦沾溉了李贺。
李贺《夜龙吟》咏笛:“卷发胡儿眼睛绿,高楼夜静吹横竹。……蜀道秋深云满林,湘江夜半龙惊起。”从题材到内容,皆本于汉代马融《长笛赋》:“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李贺《李凭箜篌引》“昆山玉碎凤凰叫”,《听颖师弹琴歌》又有“蜀国弦中双凤语”,咏箜篌和咏琴都用凤凰鸣声为喻。鸾凤之声人们并没有听过,若求其源,嵇康《琴赋》“若鸾凤和鸣戏云中”,乃李贺所本。又,嵇赋中写琴声使“天吴踊跃于重渊”,到李贺笔下,则是“老鱼跳波瘦蛟舞”。古代将嵇康琴技神化,《晋书》载有嵇康,遇鬼神弹《广陵散》以授之的神话。黎简云《李凭箜篌引》中“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是“叹其技之神,如叔夜(嵇康)授《广陵散》于鬼意”。如依其说,则更可以见出贺诗与嵇康《琴赋》及相关神话之间的联系。又,古代制琴,用梧桐木。《风俗通》说:“梧桐生于峄山之阳……采东南孙枝为琴,声极清丽。”嵇赋云:“乃斫孙枝,准量所任。……制为雅琴。”而李贺却说“古琴大轸长八尺,峄阳老树非桐孙”,强调非孙枝而是老干。虽然显示了好与人立异的个性,但这种翻案也是一种另类的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