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张富春,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编 者 按】作为中国古代文学史研究的基本任务,除了要描绘出其相异的诗学形态之外,还需要在历史之中厘清诗学嬗变的来龙去脉,并进而对此做出合理的历史阐释。明末清初,诗学嬗变,并对清代诗学产生重要影响,这里面既有诗学自身演变的逻辑因子,也与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等要素紧密相关。因此,厘清传统诗学在这一时期演进的历史轨迹,辨析各种影响因素与诗学所发生的力学关系,就显得尤其重要。本刊在此编发关于清代中前期诗学思想研究的三篇文章,或者从宏观视野出发,探寻明末清初儒学的转向轨迹,指出它与同一时期诗学变革的关联;或者从微观角度入手,选择一位诗评家,探讨分析其评论传统诗学的方法及特点,以由此观察诗学思想变革的概貌;或者从文学接受角索着眼,挑选一位诗人,考查其对传统诗学的认识以及接受状况,指出诗歌写作与创作心理的相连之处。三篇文章的视点并不相同,论述对象也皎然相异,但却都是在清代中前期诗学思想的范畴下,为探求其历史变革所提供的思考。为此,本刊特将其编辑发表,以飨读者。
吴见思,字齐贤,江苏武进人,清初著名评点家。其《杜诗论文》收入《四库全书》存目,康熙时即有常州岱渊堂刻本和宝翰楼、天德堂重梓本,“一时风行若是”[1]。因文献不足征,我们对吴见思知之甚少,故本文拟由家世入手探究其诗学思想。
一、吴见思之家世
龚鼎孳《杜诗论文·序》云:“昔少陵气节,因抗疏论房琯不宜罢而贬;齐贤大父复庵先生,因抗疏论江陵夺情受杖阙下。”[2]3复庵为见思祖父吴中行号。吴氏为常州右族,系出宋宣抚使武安公吴玠。中行祖吴礼,父吴性。吴礼,正统十三年戊辰(1448)进士,官南京户部山西司主事3]406-407。据徐阶《世经堂集》卷一八《明故尚宝司丞寓庵吴公墓志铭》,吴性字定甫,号寓庵,生于弘治己未十二月十七日(1500年1月27日),嘉靖乙未(1535)进士,授河南南阳府教授,迁南京户部主事,累官尚宝司丞。性子四人:长子可行,嘉靖三十二年癸丑(1553)进士,翰林院检讨;次子中行;三子尚行,邑庠生;四子同行,业举子[4]。
吴中行,字子道,号复庵,生于河南南阳。隆庆辛未(1571)登进士第,选庶吉士,癸酉(1573)授编修。万历五年(1577),座主大学士张居正遭父丧,举朝乞留,即龚鼎孳所云江陵夺情。中行首疏极谏,遭廷杖,几毙。居正败,廷臣交荐,复召故官。终侍讲学士,掌南京翰林院事,又被劾,归卒。著有《赐余堂集》十四卷,《四库全书》列入存目。
屠隆纬《赐余堂集·序》云“先生生丈夫子八”。古时子女通称子,男称丈夫子,女称女子子。中行有子男八人。《赐余堂集》由中行诸子、孙刊刻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各卷末附校刊者名,卷一“男亮校刊”,卷二“男奕校刊”,卷三“男玄校刊”,卷四“男京校刊”,卷五“男兖校刊”,卷六“男亶校刊”,卷七“男褒校刊”,卷八末页缺不明校刊人,卷九至十四为中行诸孙校刊。卷一四《哭冢儿文》云:“嗟乎痛哉!予冢儿雍以万历十九年二月十八日(1591年3月13日)遘□□血,奄然逝也。”[5]6冢儿即冢子,意长子。吴雍为中行长子,卒于万历十九年,故参与校刊者惟亮、奕、玄、京、兖、亶、褒七子。是篇前有《祭家庙文》云:“第十名宗因,可行子也。第三名亮,第五十五名玄,中行子。第八十二名宗奎,尚行子也。”[5]244中行所云即万历十九年其子侄四人一同中举之事。道光《武进阳湖县合志》卷十八《选举志二·乡科》云万历二十八年(1600)庚子科中行子吴兖(字鲁于,榜名宗兖)、吴奕及侄吴宗达(同行子)三人又同中举;三十一年癸卯科中行子吴襄中举,榜名宗亶,沧州知州[6]。吴襄即见思父。
乾隆《武进县志》卷九《宦绩》云:“吴襄,字服於,万历癸卯(1603)举人。初任南平令,剔奸除弊,胥吏莫不畏法。迁沧州知州……襄不为屈,竟解组归,筑别业青山庄,优游终老。子见思,著《史记论文》《杜诗论文》行世。”复载吴襄诸兄及侄事。吴亮,字采于,中行仲子,万历辛丑(1601)进士,授中书,迁湖广道御史。亮子柔思,字德嘉,天启壬戌(1622)进士,官河南祥符县(今开封县)知县,柔思孙震生,康熙戊辰(1688)进士,亦官祥符县知县;简思,字德临,崇祯四年辛未(1631)进士,官浙江按察使。吴奕,字世于,万历庚戌(1610)进士,令龙溪(今福建省龙海市之一部)。弟玄,万历戊戌(1598)进士,官至湖广布政使[7]321-325。《名宦》云吴宗达,字上于,号青达,万历甲辰(1604)进士,廷试一甲第三名,授编修[7]302。吴襄诸兄字皆作“某于”,此“服於”之“於”显误,当为“于”。
又:吴方思,宗奎子,尚行孙,崇祯十三年庚辰(1639)进士。吴刚思,亮子,崇祯十六年癸未(1643)进士。吴襄长子文思,康熙二年癸卯(1663)武亚元;次子阐思,太学生,候选州同知[3]408。
由高祖至见思,吴氏一门进士、举人十数人。吴氏家族世代坚守气节,淡泊仕进,加之见思青年恰值明清易代,生不逢时,遂绝意仕途,效金圣叹评点杜诗、《史记》。廖燕《金圣叹先生传》云:“先生没,效先生所评书,如长州毛序始、徐而庵,武进吴见思、许庶庵为最著,至今学者称焉。”[8]金圣叹以起承转合论诗,其《示顾祖颂孙闻韩宝昶魏云》云:“诗与文虽是两样体,却是一样法。一样法者,起承转合也。”[9]
吴见思继金氏专以文章之法论杜诗。吴兴祚《杜诗论文序》云:“独家齐贤,诵其(杜)诗能会心其所为文,即以文章之法次第疏导之。”[2]7见思以文法论杜诗,重在论其章法之反覆照应,句法之相合相生,字法之自然而确不可移。其《杜诗论文凡例·总论》云:“读诗之法,当先看其题目。唐人作诗,于题目不轻下一字,亦不轻漏一字,而杜诗尤严;次看其格局、段落,其中反覆照应,丝毫不乱,而排律更精;终看其句法,前后相合,虚实相生,而诗之能事毕矣。”[2]18吴见思以文论诗之诗学思想主要见于《杜诗论文凡例》[2]18-28。下面即以之为基础进行阐释。
内容摘要:一、吴见思之家世龚鼎孳《杜诗论文·序》云:“昔少陵气节,因抗疏论房琯不宜罢而贬。1600),各卷末附校刊者名,卷一“男亮校刊”,卷二“男奕校刊”,卷三“男玄校刊”,卷四“男京校刊”,卷五“男兖校刊”,卷六“男亶校刊”,卷七“男褒校刊”,卷八末页缺不明校刊人,卷九至十四为中行诸孙校刊。廖燕《金圣叹先生传》云:“先生没,效先生所评书,如长州毛序始、徐而庵,武进吴见思、许庶庵为最著,至今学者称焉。[2]吴见思.杜诗论文[G]//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7册.济南:齐鲁书社。[5]吴中行.赐余堂集[G]//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7册.济南:齐鲁书社。
关键词:中行;进士;校刊;吴见思;句法;见思云;金圣叹;全书;长子;河南南阳 作者简介:二、诗之章法
杜甫肇启以文为诗之风。胡小石《杜甫〈北征〉小笺》云:“结合时事,入以议论,开阖纵横,直成有韵之散文。独辟一途,前所未有,下为元和及宋诗开山。末流猖披,严羽作《沧浪诗话》起而攻之。然启行者杜也。”[10]
吴见思云杜甫有以文体作诗者,如剑南纪行《龙门阁》《水会渡》诸诗、湖南纪行《空灵滩》诸诗用游记体,如《赠王评事》“我之曾老姑”一首用传体,如《八哀诗》八首用碑铭墓志体,如《北征》《壮游》诸诗用记体。杜甫既以文为诗,见思即以文论诗。
诗题不轻下。见思云:“古人作诗,结构严密,题面字字照还。”[2]42杜诗有通首句句贴题者,如《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秋水’二句先从石门说起,惟其净客心,故掾曹乘兴而鞍马荒林也。‘能吏’、‘联璧’贴刘、郑,‘华筵’、‘一金’贴宴集。下二句总结。‘横吹’结宴集,‘泓下’、‘龙吟’结石门。”[2]42然杜诗中亦有一句不贴题者,如题曰《树间》而实咏柑,题曰《竖子至》而实咏柰。
杜诗章法多样而严谨。五七言律有通首一气者,有上下四句者,有上一句下七句者,有上二句下六句者,有上六句下二句者,有上七句下一句者,有前后二句中四句者,有二句一段者,有八句三段者。至于古诗、排律段落更多,即绝句亦有层折。
吴见思将杜诗中的组诗分为两类:有一题数首而逐首分咏者,如《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第一首暮春,第二首瀼西,第三首茅屋,第四、第五首言怀;有各题数首而上下联接者,如《上白帝城》与《上白帝城二首》三首一连,故曰“一上一回新”;《客夜》《客亭》二首顶接,故曰“秋窗犹曙色”。组诗之逻辑关系,有下首而分承上首者,如《领妻子山行三首》,第一首总言妻子,第二首单承妻,第三首单承子;下首而反问前首者,如《忆昔》二首、《杜鹃行》二首;有下首而解前首者,如《瞿唐》二首、《述古》三首;有上首而生出下首者,如《秋兴》第四首“故国平居有所思”一句,生下四首,皆所思故国平居之事;有两首而中间相合者,如《社日》二首,第一首以东方朔结,第二首以陈平起;有首尾环应者,如《夜》二首,第一首以“白夜月休弦”起,第二首以“月细鹄休飞”结;有首尾相对者,如《黑白鹰》二首,第一首以云飞玉立起,第二首以金眸玉爪结。
一首诗中其逻辑关系更加谨严。有先立一句、下联分承者,如“沱水临中座,岷山赴此堂”,山水双起,下一句水、一句山,通篇双对,至末总收。有律诗而逐句分承者,如“仲夏流多水,清晨向小园”,下接“碧溪摇艇阔”承“流多水”,“朱果烂枝繁”承“小园”。有绝句而逐句分承者,如“郑虔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下接“天下何曾有山水”承“郑虔”,“人间不妥重骅骝”承“曹霸”。有问答者,如《潼关吏》《田父泥饮歌》。有通篇述词者,如《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至于酬句之体,则与来诗句句相答,如《酬高适》《酬严武》《酬韦迢》;和诗之体,止和其意,即一倡三叹之旨,如《和贾舍人早朝》诸诗可见。后有和韵,则用其原韵,有次韵,则逐字而和之,始于元白皮陆,盛于宋人,而杜集不载;联句之体,始于柏梁.然必有意旨局段,如出一手乃佳,杜集中止《送宇文石首》一首可以为法。
杜诗之发端与收束更是多样。发端有突然而起者,如《咏柰》“查梨才缀碧,梅杏半传黄”与柰无与,而实柰以先熟可贵;如《咏耳聋》“生年鹖冠子,叹世鹿皮翁”与耳无涉,而实耳聋以老病始聋。收束有忽然而住者,如《北征》一篇,结句曰“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中兴之机实在于此。有咏物而反起者,如咏画鹘先咏真鹘曰“高堂见生鹘”,咏画松先咏真松曰“临轩忽若无丹青”。有咏事而借客反收者,如《沙苑行》咏马,而以中有巨鱼结;《枯柟》咏柟,而以种榆水中结。有以比喻起者,如《君不见简苏徯》以道边池、爨下桐比兴。有以比喻结者,如《小园散病》一首,以飞来双白鹤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