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中国人的思维是一种意象思维,多采取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决定了中国人常常通过刻画审美意象来抒写情感、创造某种艺术形象。在传统文学思维中,“西楼”意象就是这样一种意象思维。它经历了从诗词中的西楼具象到意象的形成及对戏曲中西楼意象的演变,通过对袁于令《西楼记》中西楼意象的分析,可以发现它对建构戏剧情境的重要作用。
【关 键 词】西楼/意象/《西楼记》
【作者简介】赵晓红(1961- ),女,山东济南人,文学博士,博士后出站,现为上海大学影视艺术技术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戏剧戏曲学
中国古典戏曲向来被称为“诗剧”,戏曲的诗不仅表现在“形”的方面,在剧中使用大量的类乎诗词的曲词;而且显现在“神”的层面,汲取了前代乃至当代古典诗词的有益营养。“意象”的借用正是这种汲取的典型例证。其中,《汉宫秋》中的“鸿雁”和《长生殿》中的“雨”都是诗词意象借用到戏曲的极佳范例。苏州才子袁于令创作的《西楼记》中的“西楼”是戏曲借用诗词意象的另一个案。该剧主要敷演书生于鹃与名妓穆素徽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是清代以来昆曲舞台常演的剧目之一。作者借用古典诗词中的西楼意象,创造出诗意浓郁、摇曳生姿的戏剧情境和纯真美好、感人肺腑的艺术形象,赋予了作品独特的艺术品格和持久的艺术魅力。作品之所以能广受欢迎,常演不衰,“西楼”意象的成功借用是其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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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思维是一种意象思维,多采取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决定了中国人常常通过刻画审美意象来抒写情感,创造某种艺术形象。正因为塑造了大量承载各种情感、内涵丰富的意象,中国古典诗词情韵兼胜,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这些意象系列中,“西楼”是独具风采、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
以“西楼”入诗,大致可以溯至南朝之梁代,庾肩吾《奉和春夜应令》诗有句云:“天禽下北阁,织女入西楼。”又何逊《日夕望江山赠鱼司马诗》云:“洛汭何悠悠,起望登西楼。的的帆向浦,团团月映洲。”[1](P202)前者描写织女星下沉,挂在西楼边,是春季黄昏常见的一种天文现象;后者写抒情主人公登楼所见,寄寓了身世飘零之感。两首诗中的“西楼”都只是诗人眼中之实物,尚未完成主观感情的“投射”和“凝结”,抒情意味也比较淡薄。
西楼意象的形成则在唐代。据学者统计,唐代诗歌中,“西楼”一词出现约80余次。[2]其含意和用法大致可分为五类:1、指实体的建筑,如李白的《雨中》、白居易的《西楼夜》、李群玉的《广江驿饯筵留别》和贾岛的《寄韩潮州愈》等,诗中的“西楼”都是具体的实物,仅仅具有场景的作用;2、表现兄弟、朋友间的惜别与挂念,如韦应物的“山郡多风雨,西楼更萧条”[3]P166,释皎然的“今夕庾公意,西楼月亦孤”[4]P9228,元稹的“最忆西楼人静夜,玉晨钟磬两三声”[4]4602),韦应物的“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1]P268),还有白居易《城上对月期友人不至》和《登西楼忆行简》、齐己《寄岘山愿公》、许浑《送卢先辈自衡岳赴复州嘉礼》等,它们包含的情感都比较浓郁、真诚、伤感,但却是同性间的情谊;3、寄寓抒情主人公的思乡之情,如张籍的“城上西楼倚暮天,楼中归望正凄然”“北风吹雁声能苦,远客辞家月再圆”[4]P8893)等,在诗中,抒情主人公的思乡之情往往和身世飘零之感融合在一起,凄伤动人;4、吟咏抒情主人公怀才不遇、功业未成的悲慨,如岑参的“愁来无去处,只在郡西楼”“试登西楼望,一望头欲白”[4]等;5、以女性为抒情主人公,抒写离别与相思,忧伤、哀怨,感人至深,如白居易的“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4]P4893,李益的“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4]P3228)等。可见,经过情感之锤反反复复地敲打,各种真挚、微妙、曲折的情感,或心绪,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地渗入了“西楼”,从而形成了主体感受到客观物象的投射和凝聚。而此时的“西楼”也不再仅仅是抒情主人公眼中所见,更是他们心中所想,梦中所思,渐渐由一个具体的物象演变为抽象的意象,具有丰厚的象征意义,包含了相当丰富、广泛的情感内容。
但唐诗中的西楼却并非单薄的构成和存在,在唐诗中,西楼意象常常不是单独出现的,出现了很多“伴生”意象。中国位于北半球,而西楼是主体建筑西边楼梯向东的小楼,[5]一般坐东朝西,站在楼上能比较直观地看到夕阳下沉,月亮升起等景象。紧随夕阳、暮色之后的是寂静的夜,月亮更是夜晚的精灵,在色彩上都偏于冷色调,在情感上颇能引发中国人的离愁别绪,孤独、寂寞之怀与时光飞逝、人生短暂的悲慨,很适合寄托伤感、忧愁、悲切、幽怨等情感。除了夕阳和月亮,抒情主人公在西楼望见的青山、流水、云、雨、大雁、流萤;听到的笛声、羌管、钟声等,也常常出现在诗中,和西楼构成一个主体突出、内涵深厚的复合意象。这一意象仿佛一个主题鲜明、内容丰富的画卷,以西楼为主体,各个物象互相烘托、映衬,其抒情功能也大为增强,而且往往又营造出感人优美的诗词意境。
内容摘要:中国人的思维是一种意象思维,多采取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决定了中国人常常通过刻画审美意象来抒写情感、创造某种艺术形象。在传统文学思维中,“西楼”意象就是这样一种意象思维。它经历了从诗词中的西楼具象到意象的形成及对戏曲中西楼意象的演变,通过对袁于令《西楼记》中西楼意象的分析,可以发现它对建构戏剧情境的重要作用。3)西楼意象为戏剧情境的建构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空间,作品以西楼为主体,以忠贞不渝的男女主人公为顶梁柱,以戏剧矛盾为砖瓦,建构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戏剧情境,该戏剧情境具有两大特点:一是开放性。相关文章古典诗歌意象系列发微论中国40年代新诗的意象化运动中外诗学之“意象”论辨微东坡意象创造论(之一)。
关键词:戏曲;西楼意象;诗词;情感;戏剧情境;抒情;主人公;宋词;思维;艺术 作者简介:二
唐宋以迄明清,“西楼”意象在诗词文学中又进一步发展。其中,伴随着宋词的勃兴,西楼意象在宋词中再一次得到了成长,其感情意涵更加集中、更加丰厚。
由于宋词特定的题材构成,西楼意象在宋词中一个显见的成长正表现在意涵方面集中在男女相思这一点上。这时的西楼已经脱离开原本比较宽泛的题材范围,集中在男女一隅。
具体而言,宋词中的西楼意象主要有两种用法:一是作为回忆中的场景,以物言事,以事抒情。如晏几道[采桑子]:“别来长记西楼事,结遍兰襟”。“月幌风襟,犹忆西楼着意深”。[6]P325)又[蝶恋花]词:“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6]P228)这里的抒情主人公一般为男性,他们念念不忘西楼,是因为西楼里的人以及西楼里曾经发生的事。其中的女性又往往是歌女身份,这一点倒和戏曲《西楼记》中的人物身份也颇为吻合。如秦观[木兰花]词:“西楼促坐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玉纤慵整银筝雁,红袖时笼金鸭暖。”[6]P592)晏几道[采桑子]词:“前欢几处笙歌地,长负登临。”[6]P324)仅从“玉纤”、“红袖”、“酒杯”、“银筝”、“笙歌”这些词语考察,就不难看出西楼主人的歌女身份。在此,西楼有成了类乎青楼的所在。这些楼中的歌女,她们虽不高贵,却“娇羞花解语,温柔玉生香”,在西楼中和失意的文士们相知、相恋,给予他们莫大的慰藉。于是,在不得不离别之时、之后,这份感情便刻骨铭心,令文士们黯然销魂:“伤离别几人能堪,唯有借酒道别,又处西楼伤心地,如何让人不醉矣!”[7](P72)其二,西楼是作为抒情主人公思念远人的场所而出现的。如李煜[乌夜啼]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李清照的[一剪梅]云:“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抒情主人公多是孤独、寂寞,多情,亦痴于情的闺阁女子,无论月缺、月圆,秋去春来,她们总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怎能不令人柔肠寸断!当然,这里的抒情主人公也不乏男性,如周紫芝[鹧鸪天]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8]P136词人旧地重游,西楼却已物是人非,往日之甜蜜再也无法重温。除了拼却一醉,他又奈之若何!
正是由于西楼和男女情爱的高度关联,使得宋词中的西楼更多寄寓了诸如悲伤、思念等伤感的情绪,在意涵方面也为《西楼记》中的借用提供了契机。在词中,西楼是爱情的发生地,曾容纳多少欢声笑语、柔情蜜意;然而,由于离别的不可避免,西楼又变成相爱男女的伤心之地;因之感情真挚、深厚,西楼也就成为远方之人投射、倾注感情的对象,成为相思意涵的典型载体。
西楼意象之所以被赋予这些情感内容,原因主要有二。其一是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古人按照二十八宿星象学说将天域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宫”,这一观念影响到建筑学,古代建筑的布局以南、东为尊,为贵,为正,朝南、朝东的房子一般为主人、尊长者所居;而西边属阴,为次,为副,甚或为贱。对应男女的阴阳之分,西楼自然与女性发生关联,成为女性的住所。其二是由诗、词不同的创作心理和文体特点所致。所谓诗庄词媚,词为艳科,词原本是歌儿舞女在花间、月下、樽前助兴佐欢之末技,不适合表现军国大事,再加上失意的文士视歌女同为天涯沦落之人,喜欢借歌女之红唇浇自己之块垒。这样,西楼意象暗指度曲征歌、风花雪月的欢场生活,隐喻歌伎及风尘之恋,就不足为怪了。
综上所述,在《西楼记》出现之前,诗词中的“西楼”已经完成了从“一般生活物象”向“具有特殊意涵的文学意象”的过渡,不仅在意象和意境构成方面形成了与之匹配的系列物象,而且,其情感意涵也多集中在男女相思方面,多与思妇、游子相关,多用以表现离别、思念,抒发孤寂、忧伤、凄苦、怅惘、失落、哀怨等情感意涵。这些都为西楼作为意象进入戏曲提供了契机,更为西楼意象的延展和升华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尤其是当西楼成为诗词中比较醒目的文学意象之后,戏剧的借用更可以使得接受方面已经形成的心理积淀,轻易就可以为作品营造一个阔大普世的生存空间。在此意义上,诗词中的西楼显然是戏曲中西楼的“前站”,而戏曲中的西楼又构成了诗词中西楼的延展,既一脉相承、前后相继,又风姿各具、相映成趣,构成了古代文学视野内一道靓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