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键 词】汉代/论/论体/士人身份
【作者简介】李春青,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教授 曹丕《典论·论文》首标“四科”之说,有“书论宜理”之谓,这意味着“论”作为一种文体已经得到普遍确认。但是“论”这种文体是从何时开始出现的?其演变轨迹如何?是什么力量决定着这种文体之变化?这些问题似乎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而关于“论”的文体观的形成与演变,更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在下面的讨论中,我们将结合汉代士人身份意识和文人趣味的变化,对“论”这一文体的实际运用及其文体观念的演变进行探讨,并力求揭示其所蕴含的文化意味。一、“论”体的形成与“论”的文体观念之萌芽
和其他文体一样,“论”也是先有其体,后有文体观念。关于“论”体之起源,刘勰说:
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故抑其经目,称为《论语》。盖群论立名,始于兹矣。自《论语》以前,经无“论”字。《六韬》二论,后人追题乎!(《文心雕龙·论说》)
这段话经常被谈论古代文体的文章所征引,影响甚大。然而此说不确,盖为臆测之论。“述经叙理”乃王充之说,其实含有很复杂的意涵,后文将予以剖析,这里暂不展开。刘勰不加详审,照搬王说,其与“论”体之本义,恰好相悖。此其一。“伦理无爽”之说,乃承刘熙《释名》释义。而刘说原本就是汉代经学语境中的牵强之论,其以“伦”训“论”已是无据,而“有伦理”之谓,更是典型的“增字解经”了。①此其二。那么作为文体称谓的“论”究竟是什么含义?它起于何时?我们先来考察一下这个词语义的变化。
“论”这个词在先秦两汉典籍中有如下主要含义:
其一,议论、评价或讨论。《左传·襄公三十年》:“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此处是议论和评价的意思。《孟子·万章下》:“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此处前一个“论”是议论、评论之义;后一个“论”是讨论、考察之义。《韩非子·五蠹》:“论世之事,因为之备。”亦为讨论之义。
其二,判断、衡量与评估。《礼记·王制》:“凡官民材,必先论之。论辨,然后使之。任事,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管子·立政》:“孟春之朝,君自听朝,论爵赏校官,终五日。”二例都是评估和判断的意思。
其三,言论、舆论。《庄子·刻意》:“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吕氏春秋·孟秋纪》:“世有贤主秀士,宜察此论也,则其兵为义矣。”
其四,选择与编纂。《荀子·王霸》:“君者,论一相,陈一法,明一指,以兼覆之,兼照之,以观其盛者也。”杨倞注:“论,选择也。”《汉书·谷永传》:“治天下者尊贤考功则治,简贤违功则乱。诚审思治人之术,欢乐得贤之福,论材选士,必试于职,明度量以程能,考功实以定德,无用比周之虚誉,毋听浸润之谮诉,则抱功修职之吏无蔽伤之忧,比周邪伪之徒不得即工,小人日销,俊艾日隆。”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班固《汉书·艺文志》:“《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前两条是选择之义,后两条是编纂之义。这里的“论”读二声,音轮,通抡。
内容摘要:“论”这一文体及文体观念的演变,与士人阶层身份意识、精神旨趣的变化息息相关,表征着深刻的文化历史内涵。一、“论”体的形成与“论”的文体观念之萌芽和其他文体一样,“论”也是先有其体,后有文体观念。这种文体观落后于文体实践的情形说明,对于彼时的言说者先秦士人思想家而言,运用何种文体言说还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这里并不含有什么意识形态与政治的意味,或者说,在那个时代,政治还没有浸透于文体之中。二、“论”的文体观念形成之轨迹西汉前期,士人思想家承袭先秦诸子传统,出现了一批“论”体著述,诸如陆贾《新语》、贾谊《新书》、贾山《至言》等,就文体言之,均属于“论”。
关键词:文体;经学;讲论;论语;王充;身份;士人阶层;话语;士大夫;政治 作者简介:那么,《论语》之“论”究竟何意呢?综合前人所论,上引第四条义项,即“选择、编纂”之义近是。故所谓“论语”者,乃谓在孔子众多谈论中选择其要者以编纂之也。章太炎尝谓:“‘论’者,古但做‘命’,比竹成册,各就次第,是之谓侖。”②“论”的编纂之义正是从“侖”的本义引申而来。这就意味着,《论语》之“论”与作为文体的“论”并无直接关系,刘勰以“论”体起于《论语》之说不能成立。那么问题来了,这种文体起源于何时何人呢?刘勰指出:
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铨文则与叙引共纪。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宗论。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这却是很有见地的论断。其言外之意是说,“论”并不是一种规定性很强的文体,其与议、说、传、注、赞、评、叙、引等文体均有重合交叉,可以说是这些文体的总名。凡具备“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之特征的文章,均可以归于“论”的范畴。按照这个标准,除《论语》和《老子》所载为“对话体”或“格言体”,尚不能算是完整的文章之外,诸子之书,诸如《墨子》、《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子》等中的许多篇章都可归于“论”体。但是以“论”为篇名、书名者却比较少见。在先秦诸子中,《庄子》内篇之《齐物论》是现在能够见到的最早以“论”名篇者。又据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谓“慎到著十二论”。慎到是与庄子同时期人物,可惜其“十二论”是何样貌,早已无从知晓。嗣后,《荀子》有《天论》《正论》《礼论》《乐论》四篇;《吕氏春秋》之“十二纪”有《论人》、《论威》二篇;又有《开春论》《慎行论》《贵直论》《不苟论》《似顺论》《士容论》等“六论”。此外再无以“论”为名的篇目,更无以“论”为名的全书。细观《庄子》《荀子》和《吕氏春秋》以“论”为名的篇章,似乎与其他篇章并无很大差异。《庄子》之《齐物论》与《逍遥游》《养生主》等,在文体角度可以等量齐观。《荀子》亦然,其《劝学》完全可以称为“劝学论”,《王制》完全可以称为“王制论”。因为这些篇目都是“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的。唯《吕氏春秋》有所不同,其“十二纪”、“八览”、“六论”的编排是有意义上的差异的。有学者认为,十二纪按时气的四时运行次第来编排,又寓天、君之意;八览按各种政治事务分类编排,又寓地、臣之意;六论按各种事情内在相应相通之“理”编排,又寓人、士之意。③如果说《庄子》《荀子》的用“论”名篇还带有很强的随意性,那么《吕氏春秋》中的“论”就带有比较朦胧的文体意识了。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说,“论”作为一种文体,在先秦时期的文章书写,特别是诸子之中已经广泛存在并且相当成熟了,而关于“论”的文体观念却只是刚刚萌芽而已。这种文体观落后于文体实践的情形说明,对于彼时的言说者先秦士人思想家而言,运用何种文体言说还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这里并不含有什么意识形态与政治的意味,或者说,在那个时代,政治还没有浸透于文体之中。先秦的士人思想家有自由言说的权利,没有来自外在的种种压力,言说的有效性是他们唯一在意的事。到了汉代,这种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在经学语境中,文体的选择也成为政治态度之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