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汉士人的“岩穴”情结及其文学表现

内容摘要:有的怀道隐居民间市井,以全性遂志为人生理想,躬耕自给,泰然处之。东汉士人寄情岩穴的人生实践与文学创作,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士人群体精神裂变,一些士人乃以隐居为人生之志,以全性自适为人生归宿,他们志向坚定,个性鲜明,“志追巢父,傲视天子”,纵有征辟,抗节不就,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意识和卓尔不群的精神。“志追巢父,傲视天子”,严光、樊英“终身不仕”的人生追求及个体价值认同,基本反映出这一类士人的精神面貌,凸显出他们共通的岩穴情结和抗世精神。二、“隐居全道,志士怀仁”:岩穴情结的旷世情怀有些怀道隐居之士追求性情自适,淡泊名利,内心充实,他们并未走向山林,而是隐居民间市井,清贫劳苦,泰然处之,这是岩穴隐居的第二种类型。

关键词:隐居;士人;梁鸿;严光;人生;樊英;之士;之志;生活;天子

作者简介:

  【内容提要】东汉官场污秽,众多守节之士向道家思想寻求人生寄托,不与当道合作,多高蹈隐逸之行。有的人志追巢父,裂冠毁冕,栖居岩穴,轻慢王公,傲视天子;有的怀道隐居民间市井,以全性遂志为人生理想,躬耕自给,泰然处之;有的在重压之下不得不违心地屈从征辟,但他们居官不视事,身在魏阙,心驰岩穴,身与心陷于极度的矛盾中。这些“岩穴之士”,有的以坚定的隐逸之志和岩穴生活实践著称,有的则将隐逸之志见诸吟咏,抒发“岩穴”情怀。东汉士人寄情岩穴的人生实践与文学创作,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关 键 词】岩穴/隐逸/守节/全性遂志

  【作者简介】杨允,女,渤海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许志刚,男,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西汉末年迨至东汉后期,社会动荡,政局纷乱,谄佞当道,士人阶层的精神与人格发生激烈的震荡和裂变:一种倾向是丧失士节,阿附权势,谗谄媚上,奴颜婢膝;另一种倾向是高张正义,不畏强暴,必欲铲除奸佞而后快。前者拜倒在权势面前,追求物欲的满足,不知道义为何物;后者欲扶大厦于将倾,拯社稷于危亡,救百姓于苦难。在这样的形势下,众多守节之士向道家思想寻求人生寄托,他们羞于媚事权贵,多高蹈隐逸之行,向往岩穴的士人渐多,“岩穴”成为东汉士人重要的生活去向和精神栖居地。“岩穴之士”中有的并无著述,有的则将“隐情”见诸吟咏,留下了大量表现“岩穴”情怀的诗作,成为东汉文坛特殊的时代印迹和后世隐逸文学的原型。对“岩穴之士”精神及其文学成就进行考察,具有独特的文学史意义。

  一、“志追巢父,傲视天子”:岩穴情结的抗世精神

  两汉之际,社会动荡不安,官场腐败,仕途凶险莫测。士人群体精神裂变,一些士人乃以隐居为人生之志,以全性自适为人生归宿,他们志向坚定,个性鲜明,“志追巢父,傲视天子”,纵有征辟,抗节不就,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意识和卓尔不群的精神。他们是岩穴隐居的第一种类型,也是最鲜明的代表。这方面影响深远的有严光、樊英,二人经历不同,精神相似,殊途同归。

  严光年少即有高名,与光武帝刘秀同游学。光武即位,他恐朝廷相召,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光武帝思其贤,派人按照画像寻访。后来齐国上书说:“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1](P2763)光武帝认为可能是严光,于是备安车玄纁,遣使聘请,三次往返。严光不得已,才随使者至洛阳。舍于北军,由太官朝夕进膳。光武帝亲往会见,严光依然躺卧床上。光武帝到他床榻旁,拍抚严光肚子说:“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邪?”[1](P2763)严光不应,过了很久,才睁眼注视光武帝,说:“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1](P2763)表明自己有巢父之志,希望光武帝不要强求。光武帝只好叹息而去。其后,光武帝引严光入宫,谈论道义和旧日友人,光武帝从容问严光说:“朕何如昔时?”严光对曰:“陛下差增于往。”[1](P2764)晚上,共睡一床。严光沉睡中将脚搭在光武帝肚子上。第二天,太史奏夜里客星犯御坐甚急。光武帝笑着说:“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1](P2764)光武帝想留他在朝为官,严光不接受,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严光垂钓处为严陵濑。后复特征,不至。年八十,卒于家。严光与光武帝为布衣之交,光武帝了解他,并很重旧情,盛情邀请,叙旧,但他还是“狂奴故态”,不因昔日朋友称帝而接受任命,表现出对岩穴之志的坚守。

  樊英少受业三辅,修习《京氏易》,兼通《五经》,又擅长风角、星算、《河图》、《洛书》、七纬,推算灾异,是著名的方士。樊英隐居在壶山之阳,受业者四方而至。州郡先后以礼相请,他都不答应;公卿推荐他为贤良方正、有道,征为博士,皆不行。建光元年(121),安帝复诏公车赐策书,征召樊英及其同郡人孔乔等六人,樊英等四人皆没应诏。永建二年(127),顺帝“策书备礼,玄纁征之”[1]P2723,樊英又以病重拒绝。朝廷乃下诏书,切责郡县,强令车驾载其上道。樊英不得已,到京后推说有病不肯起来,被强行抬入殿中,仍然不肯以礼朝拜天子。顺帝欲以自己所握有的生杀予夺之权震服樊英,怒谓樊英曰:“朕能生君,能杀君;能贵君,能贱君;能富君,能贫君。君何以慢朕命?”[1](P2723)樊英毫不示弱,回答说:“臣受命于天。生尽其命,天也;死不得其命,亦天也。陛下焉能生臣,焉能杀臣!臣见暴君如见仇雠,立其朝犹不肯,可得而贵乎?虽在布衣之列,环堵之中,晏然自得,不易万乘之尊,又可得而贱乎?陛下焉能贵臣,焉能贱臣!臣非礼之禄,虽万钟不受;若申其志,虽箪食不厌也。陛下焉能富臣,焉能贫臣!”[1](P2723)樊英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将顺帝比为暴君。顺帝不能压服樊英,又因樊英名望极高,不便杀他,遂让他去太医那儿养病,每月给他送去羊和酒。樊英屡征不就,在被强行抬入朝廷之后,敢于藐视天子权威,但求放归。正如他对顺帝所言:“虽在布衣之列,环堵之中,晏然自得,不易万乘之尊。”

  隐居自适是古代一些文人追求的生命境界与生活境界。这种人生理想在《庄子》中阐述得较为充分。《史记》亦对许由、伯夷的隐逸之志表现出特殊的敬佩和赞美。东汉时期,随着士人主体意识的觉醒,隐居不仕再次成为一部分文人士子的主体选择。“虽中兴在运,汉德重开,而保身怀方,弥相慕袭,去就之节,重于时矣。”[1](P2185)可以说,隐逸随性而为时所重、隐居避名而才高名显、孤傲自放而时与社会冲突,大致代表了“岩穴之士”的生存状态与生活矛盾。这反映出特殊的时代需求与传统士人精神世界的尖锐冲突,其深层矛盾来源于传统文化中杂糅的政治伦理与道德伦理、群体规范指向与个体价值追求的深度不一。“岩穴之士”只不过是这一矛盾的特殊时代投射而已。严光与光武帝为布衣之交,光武帝虽盛情相邀,他却依旧“狂奴故态”,不肯受命。樊英屡征不就,在被强行抬入朝廷之后,冒死力争,唯求归隐。二人在坚守岩穴之志方面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性。“志追巢父,傲视天子”,严光、樊英“终身不仕”的人生追求及个体价值认同,基本反映出这一类士人的精神面貌,凸显出他们共通的岩穴情结和抗世精神。

内容摘要:有的怀道隐居民间市井,以全性遂志为人生理想,躬耕自给,泰然处之。东汉士人寄情岩穴的人生实践与文学创作,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士人群体精神裂变,一些士人乃以隐居为人生之志,以全性自适为人生归宿,他们志向坚定,个性鲜明,“志追巢父,傲视天子”,纵有征辟,抗节不就,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意识和卓尔不群的精神。“志追巢父,傲视天子”,严光、樊英“终身不仕”的人生追求及个体价值认同,基本反映出这一类士人的精神面貌,凸显出他们共通的岩穴情结和抗世精神。二、“隐居全道,志士怀仁”:岩穴情结的旷世情怀有些怀道隐居之士追求性情自适,淡泊名利,内心充实,他们并未走向山林,而是隐居民间市井,清贫劳苦,泰然处之,这是岩穴隐居的第二种类型。

关键词:隐居;士人;梁鸿;严光;人生;樊英;之士;之志;生活;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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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隐居全道,志士怀仁”:岩穴情结的旷世情怀

  有些怀道隐居之士追求性情自适,淡泊名利,内心充实,他们并未走向山林,而是隐居民间市井,清贫劳苦,泰然处之,这是岩穴隐居的第二种类型。他们以全性遂志为人生理想,多不著述,或偶有著述,也不以立言不朽为目标,见性抒怀,情动辞发,乃有佳作传世。

  梁鸿年幼丧父,后受业太学,博览群书,无所不通。家虽贫寒,但崇尚节操,素怀隐逸之志。学成不仕,乃“牧豕于上林苑中。曾误遗火延及它舍。鸿乃寻访烧者,问所去失,悉以豕偿之。其主犹以为少。鸿曰:‘无它财,愿以身居作。’主人许之”[1](P2765)。于是梁鸿为其家劳作补偿,朝夕不懈。邻居家的老者见梁鸿非寻常人,就一同责备这家主人,而称赞梁鸿德高望重。主人转生敬佩,将猪全部还给他。梁鸿没有接受,回归乡里。梁鸿交友必求志同道合。梁鸿与高恢、萧友善都有岩穴隐居之志。高恢少好《老子》,抗节不仕,终身隐于华阴山中,梁鸿思念友人,因赋诗曰:“鸟嘤嘤兮友之期,念高子兮仆怀思,想念恢兮爰集兹。”[1](P2768)萧友善也曾与梁鸿相约不为陪臣,但后来屈节为郡吏,鸿乃“以书责之而去”[2]P1893。梁鸿娶妻不求美艳,而要与其志趣相合。有权势之家慕其高节,欲将女儿嫁给他,梁鸿一概回绝不娶。“同县孟氏有女,状肥丑而黑,力举石臼,择对不嫁,至年三十。父母问其故。女曰:‘欲得贤如梁伯鸾者。’梁鸿闻而娉之。”女子要求做布衣、麻屦,织做筐缉绩等纺织工具。结婚时,以鲜艳妆饰入门。梁鸿七天不理她。“妻乃跪床下请曰:‘窃闻夫子高义,简斥数妇,妾亦偃蹇数夫矣。今而见择,敢不请罪。’鸿曰:‘吾欲裘褐之人,可与俱隐深山者尔。今乃衣绮缟,傅粉墨,岂鸿所愿哉?’妻曰:‘以观夫子之志耳。妾自有隐居之服。’乃更为椎髻,着布衣,操作而前。鸿大喜曰:‘此真梁鸿妻也。能奉我矣!’字之曰德曜,名孟光。”[1](P2766)梁鸿择妻“欲裘褐之人,可与俱隐深山者”,乃是隐居之准备。遂与妻共入霸陵山中,一面耕织,一面吟咏《诗》、《书》,并弹琴以自娱。

  梁鸿仰慕前世高士,他以汉高祖刘邦与张良都非常敬重的“四皓”为首,选择汉代二十四位隐佚高士,为之作颂,赞美他们的情操志节。可惜所作颂均佚,今仅《安丘严平颂》残句“无营无欲,澹尔渊清”,为严可均《全后汉文》所收录。梁鸿又作《五噫之歌》曰:

  陟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1](P2766-2767)

  眼下是巍峨高耸的宫殿,是奔波劳顿于官场的官吏侍从,他发出深沉的感慨,也表现出不屑的态度。章帝听了很不赞成,欲寻梁鸿而不得。鸿乃改姓运期,名耀,字侯光,和妻子居住在齐鲁之间。

  梁鸿的人生楷模乃延陵季子,即吴公子季札。季札是春秋时代吴王寿梦的幼子,以贤德著称。寿梦欲立之,季札辞让不受,于是乃立长子诸樊。诸樊除丧后,让位季札,吴人也坚持立季札。季札遂弃其室而耕,国人乃罢。后游鲁、郑等诸侯,不入吴。梁鸿仰慕季札,于是离开齐鲁,南下游吴。将行,作诗曰:

  逝旧邦兮遐征,将遥集兮东南。心惙怛兮伤悴,志菲菲兮升降。欲乘策兮纵迈,疾吾俗兮作谗。竞举枉兮措直,咸先佞兮唌唌。……过季札兮延陵,求鲁连兮海隅。虽不察兮光貌,幸神灵兮与休。惟季春兮华阜,麦含含兮方秀。哀茂时兮逾迈,愍芳香兮日臭。悼吾心兮不获,长委结兮焉究!口嚣嚣兮余讪,嗟恇恇兮谁留?[1](P2767)

  即将离开自己生活的“旧邦”,梁鸿内心十分沉重、伤感。自己的周围“竞举枉兮措直”,谄佞的势利之徒得意忘形,他要离开这个贤愚颠倒、曲直错乱的环境,到尚贤的吴越去,去寻访季札和鲁仲连的遗踪。于是到吴国,投奔富豪之家皋伯通,住在廊庑下,受雇为人舂米。每天劳动回家,妻为他端饭,不敢仰视梁鸿,举案齐眉。伯通看见感到诧异,说:“彼佣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1](P2768)于是,让他们住在家里。梁鸿患病,生命垂危时,告诉皋伯通说:“昔延陵季子葬子于赢博之间,不归乡里,慎勿令我子持丧归去。”“及卒,伯通等为求葬地于吴要离冢傍。”[1](P2768)

  与严光、樊英的隐身自适、无涉政治、“隐”而“不语”相异,梁鸿则是岩穴之士中的“隐”且“语”者。《太平御览》引《东观汉记》曰:“梁鸿常闭户吟咏、书记,遂潜思著书十余篇。”[2](P1812)同样崇尚节操,志在岩穴,但他在自己隐居全道的同时,更将“岩穴情怀”付诸诗咏,高张隐居全道的旷世情怀:有感于好友高恢的抗节不仕,他“情动辞发”,因思念而赋诗;对于同有“岩穴”之志却中途屈节为吏的萧友善,他则以书责之;对于“商山四皓”等汉代隐佚高士,他专门作颂美赞;对于仰慕至极的人生楷模——延陵季子,他不仅诗文歌咏,更专程访其遗迹。隐居深山的梁鸿,一面耕织,一面吟咏《诗》、《书》。他的隐居自适,并非忘却世事,在隐居全道的同时,他还以仁者的情怀,在诗文中揭露现实政治的黑暗,对栖身“岩穴”的原因进行深刻的揭示:是非颠倒,奸邪得势,正直遭贬。帝王生活的奢华、百姓的劬劳、污浊的现实令他沉痛感伤,因此,他要“过季札兮延陵,求鲁连兮海隅”,要将“岩穴”之志付诸诗咏,在篇籍中书写“岩穴”情结的旷世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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