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祖道仪式最初以“敬神”“娱神”为目的,之后宗教意味逐渐减淡,世俗性的“自娱”功能加强,娱神变为娱己,与神灵交流转而为社会人际交流,祖道简化为饯行,各种表达别离情感的艺术形式遂应运而生,并最终与古老仪式相分离。然而,祖饯仪式如何由宗教仪式转而为群体社交活动,此一过程中仪式功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此仪式为个人道德形象、文学才华的塑造和展示营造了怎样的公共空间,它又是如何促成相关文体的产生?而当出行祖道送行仪式由强调“祖”而转为强调“饯”,宗教活动即转变为世俗活动,娱神变为娱己,与神灵交流转而为人群间的社会交流,祖道仪式遂简化为饯行,古人离别饯行的交往习惯也许正由此而来。
关键词:中华书局;祖道仪式;神灵;出行;情感;赋诗;文选;礼仪;饯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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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祖道是先秦时期就已出现的祭祀路神的仪式,包含“祖”与“饯”两个重要环节。古人重土畏迁,祖道仪式象征意味浓厚,可缓解出行前的紧张心理。祖饯时人员聚集,形成特殊的公共空间,仪式便附带强调等级秩序、联络人际关系等社交功能。祖道仪式最初以“敬神”“娱神”为目的,之后宗教意味逐渐减淡,世俗性的“自娱”功能加强,娱神变为娱己,与神灵交流转而为社会人际交流,祖道简化为饯行,各种表达别离情感的艺术形式遂应运而生,并最终与古老仪式相分离。 关键词:祖道 祖饯 仪式 功能 文体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汉代礼俗与汉代文体关系研究”(09CZWO21); 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特别资助(201003332)及面上资助(20100480712)“礼俗中的文体与文学” 作者简介:郗文倩,福建师范大学教授(福州350007) 祖道是先秦时期就已出现的祭祀路神的仪式。古人出行道路险恶,交通不便,长途旅行穷年累月, 旅途常常伴随着危险,故出行前祈求神灵保佑成为缓解紧张情绪的重要方式。秦汉时期交通状况有很大改观,社会心理从重土畏迁转而向慕远行,也多有不远万里开拓迁徙的情况,但总体说来,由于交通、医疗等条件的限制,更由于以定居农业为主体经济形式的社会长期所形成的讲究“定”、“静”而“安”的传统观念造成的心理阻力,秦汉人对远行仍充满犹疑乃至畏厌。[1]因此,时人出行延续早期祭祀路神的道祭仪式,与之相关的祝辞也被保留下来。祖道除了祀神仪式外还有饯饮等礼仪活动,汉代以后,饯饮在整个礼仪活动中的分量渐渐超过祀神,祖仪也由原来的祀神娱神变成群僚聚会、宴饮歌舞、赋诗唱和的群体性活动。礼仪活动为人们吟诗作赋提供了交流空间,离情别愁也为这种聚会增加了情感因素和人文色彩,这直接带来一种新的交流方式以及诗歌类别——祖饯诗。对于祖道以及与祖饯诗的关系,已有研究者关注[2],然而,祖饯仪式如何由宗教仪式转而为群体社交活动,此一过程中仪式功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此仪式为个人道德形象、文学才华的塑造和展示营造了怎样的公共空间,它又是如何促成相关文体的产生?这些问题尚缺乏讨论,笔者将对此加以探索。 一 何为“祖” 祖是一种古老的出行礼仪,秦汉时期又称“祖道”。《诗经·大雅》中有两首诗记载了这一活动,《烝民》:“仲山甫出祖,四牡业业,征夫捷捷。”《韩奕》:“韩侯出祖,出宿于屠。”[3]另外《左传》昭公七年载:“襄公将适楚也,梦周公祖而行”。[4]《风俗通义·祀典》:“祖者,徂也。”[5]《尔雅》:“徂,往也。”这或许是祖道仪式得名的由来。又郑玄云:“祖,始也,行出国门,止陈车骑,释酒脯之,奠于軷,为行始也。”杜预注:“祖,祭道神。”强调祖的仪式意义。[6]从各种史料看,祖道仪式全程如下:先堆土台像山形,树草木为神主,叫做軷,如《说文解字》释“軷”:“出将有事于道,必先告其神,立坛四通,树茅以依神为軷。”之后,祀神以萧草牲脂等祭品。《诗·大雅·生民》:“取萧祭脂,取羝以軷。” 郑注:“軷,道祭也……取萧草与祭牲之脂,爇之于行神之位,馨香既闻,取羝羊之体以祭神。”[7]再以车骑碾过軷坛,被称为“範(犯)軷”,以示一路无险难。《说文》:“既祭軷,轹于牲而行为範軷。”《周礼·夏官司马·大驭》记王出入,“大驭掌驭玉路以祀,及犯軷,王自左驭,驭下祝,登受辔,犯軷,遂驱之。”郑玄注:“行山曰軷。犯之者,封土为山象,以菩、刍、棘、柏为神主。既祭之,以车轹之而去,喻无险难也。”[8] 除指称上述出行祀神仪式外,古时丧者出门仪式也称“祖”。《礼记·檀弓上》引子游曰:“殡于客位,祖于庭,葬于墓,所以即远也。”[9]《仪礼·既夕礼》:“有司请祖期。”郑注:“将行而饮酒曰祖。”贾公彦疏:“此死者将行亦曰祖,为始行,故曰祖也。”[10]秦汉时期人们将死亡看作是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迁徙出行,故祖有二义,仪式亦相似,《礼记·檀弓》:“及葬,毁宗躐行,出于大门,殷道也。”郑笺:“毁宗,毁庙门之西而出,行神之位在庙门之外。”[11]行,指行神,此言将葬,柩不从庙门出,而毁庙门西墙,并践踏行神之土坛而出,保路上平安。至魏晋时“死者将行曰祖”仍是流行的说法,如陶渊明《祭从弟敬远文》有“乃以园果时醪,祖其将行”的文句。嵇含《祖赋序》亦谈及这一流行观念: 说者云:祈道请道神谓之祖。有事于道者,吉凶皆名。君子于役,则列之于中路;丧者将迁,则称名于阶庭。[12] 不过,在日常生活中,出行祖道较之亡人出祖要频繁的多。 古代交通以陆路为主,故“軷”主要是指走陆路时的祭神仪式,“水行曰涉,山行曰軷”[13] 不过,既然出行难免跋山涉水,故一并以祖軷称之。 祖道仪式与其他祀神仪式一样,都是以娱神的方式祈求神灵保佑,故“祖”也是护佑出行的道神名称。在汉代人的神灵谱系里,祖为远古历史人物,一说是共工之子,如《通典》引《白虎通》:“共工之子曰修,好远游,舟车所至,足迹所达,靡不穷览,故祀以为祖神。”[14] 应劭《风俗通义·祀典》引《礼传》所述文字与此全同。但东汉后期则又出现祖神是“累祖”的说法,如《宋书》卷十二《律历中》引崔寔《四民月令》曰:“祖者,道神。黄帝之子曰累祖,好远游,死道路,故祀以为道神。”[15]这一说法似乎在汉代以后很有影响,《文选》卷二十“祖饯”李善注也引崔寔《四民月令》曰:“祖,道神也。黄帝之子,好远游,死道路,故祀以为道神,以求道路之福。”[16]
内容摘要:祖道仪式最初以“敬神”“娱神”为目的,之后宗教意味逐渐减淡,世俗性的“自娱”功能加强,娱神变为娱己,与神灵交流转而为社会人际交流,祖道简化为饯行,各种表达别离情感的艺术形式遂应运而生,并最终与古老仪式相分离。然而,祖饯仪式如何由宗教仪式转而为群体社交活动,此一过程中仪式功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此仪式为个人道德形象、文学才华的塑造和展示营造了怎样的公共空间,它又是如何促成相关文体的产生?而当出行祖道送行仪式由强调“祖”而转为强调“饯”,宗教活动即转变为世俗活动,娱神变为娱己,与神灵交流转而为人群间的社会交流,祖道仪式遂简化为饯行,古人离别饯行的交往习惯也许正由此而来。
关键词:中华书局;祖道仪式;神灵;出行;情感;赋诗;文选;礼仪;饯行;交流 作者简介: 二 祖道仪式与祖祝辞 从心理学角度看,仪式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其气氛庄严、程式规范、意蕴丰富,能够产生心理暗示,故对心灵产生慰藉作用,因此,祖道仪式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缓解人们出行的紧张心理。祖道时以酒脯膏脂祭軷是希望通过娱神获得神灵福佑,而以车骑碾过軷坛的“範(犯)軷”行为似乎又有一定威慑的意思,民间信仰对待神鬼常常持这种恩威并施的态度,既有请求和报谢,亦时有命令和威胁。而在言语文字受到崇拜的时代,利用祝辞咒语与神灵交流以达成某种默契,更是一种通行的礼仪程式,甚至有时就是最核心的礼仪环节。祖道仪式也有此类祝辞,如战国末期睡虎地秦简《日书》简文记录早期祝祖仪式: 行行祠:行祠,东行南<南行>,祠道左;西北行,祠道右。其讠高(号)曰大常行,合三土皇,耐为四席。席叕(餟)其后,亦席三叕(餟)。其祝曰:“毋(无)王事,唯福是司,勉饮食,多投福。” 145-146 这是向路神表达祈望。又有借助巫师巫术咒语的力量以示威慑,如: 行到邦门困(阃),禹步三,勉壹步,謼(呼):“皋,敢告曰:某行毋(无)咎,先为禹除道。”即五画地,掓其画中央土而怀之。[17] 111背-112背 禹步是一种巫术步法,《尸子·君治》:“禹于是疏河决江,十年不窥其家,手不爪,胫不生毛,生偏枯之病,步不相过,人曰禹步。” [18]仪式中,祝诅者先发出长声“皋——”,然后表达祈愿。之后画地五方,象征东西南北中五方神灵,取最具权威的中央土怀之,以为辟邪之物。放马滩秦简《日书》也有类似内容: 禹须臾,臾臾行,得。择日出邑门,禹步三,向北斗质画地,视之曰:“禹有直五横,今利行,行毋咎,为禹前除,得。”[19] 秦简《日书》为战国末期人们选择时日吉凶的数术之书。它主要为人们日常行归宜忌提供行为规范,故祝诅之辞内容简单,言辞朴素,便于各个文化层次的人随时套用,“某”字可根据情境替代为具体人名。而到了汉代,随着国家对礼仪文化建设的重视,一大批有着良好语言训练的文人才士加入到礼辞的撰写当中,礼仪文体空前繁盛,祖道仪式中的祝祷之辞遂有了崭新的面目,从保留下来的蔡邕《祖饯祝》看,其内容丰富,言辞雅丽,体现出鲜明的文人创作特点: 令岁淑月,日吉时良。爽应孔嘉,君当迁行。神龟吉兆,林气煌煌。著卦利贞,天见三光。鸾鸣雍雍,四牡彭彭。君既升舆,道路开张。风伯雨师,洒道中央。阳遂求福,蚩尤辟兵。仓龙夹毂,白虎扶行。朱雀道引,玄武作侣。勾陈居中,厌伏四方。往临邦国,长乐无疆。[20] 祝辞采用古老庄重的四言句式,首先强调出行时日是经过慎重占卜选择的,文中“令岁淑月”、“日吉时良”、“神龟吉兆”、“著卦利贞”等句并非一般的套语,而是指实际出行前必要的程序。秦汉时期巫觋活动、数术之学都有着广泛的影响,生老病死、衣食住行也都有各种约束和禁忌,人们在自然和社会生活中的自觉和自由都是比较有限的。据王子今统计,睡虎地秦简《日书》所列行忌十四种,“不可以行”的日数超过355天,排除可能重复的行忌,全年行忌达165日,将近占全年日数的一半[21],汉代人也同样如此,如史载张竦“知有贼当去,会反支日,不去,因为贼所杀。”[22]又如陈伯敬“行路闻凶,便解驾留止,还触归忌,则寄宿乡亭”[23]等都是很典型的例子。有资料显示,汉人出行祖神倾向于选择“午日”,如《风俗通义·祀典》:“汉家火行,盛于午,故以午祖也。”[24]此外,汉代还有正月上丁日即上旬丁日祀祖神的习俗,《四民月令·正月》:“百卉萌动,蛰虫启户,乃以上丁,祀祖于门。”本注“正月草木可逰,蛰虫将出,因此祭之,以求道路之福。”[25]天气回暖,人们走出家门如同蛰虫将出,故祭祀道神,保佑一年行程顺利。 蔡邕祝辞里还提到一系列随行护佑的神灵如风伯、雨师、蚩尤、仓龙、白虎、朱雀、玄武、勾陈等。神灵广杂也是秦汉人的信仰特点,卫宏叙西汉和新莽制度云:“汉制:天地以下群臣所祭,凡一千五百四十,新益为万五千四十。”[26]至于民间祭祀神祗更是不可计数,祖祝辞所列诸神即可见一斑。汉代流行的看法认为风伯雨师都是星神,风神是箕星或飞廉,雨师是毕星。[27]蚩尤为人格神,善用兵器,《山海经》:“蚩尤作兵伐黄帝。”[28]《吕氏春秋·荡兵篇》:“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也。未有蚩尤之时,民固剥林木以战。”[29]秦汉时盛行的角抵之戏中蚩尤就被塑造成头上长角、耳鬓如剑戟的神异,如《述异记》: 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觝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乐曰名蚩尤戏,其民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觝。汉造角觝戏,盖其遗制也。[30] 祝辞中“蚩尤辟兵”盖由上述传说而来。此外,仓龙、白虎、朱雀、玄武是汉代最著名的动物神,分管东南西北方向,其颜色与此对应。勾陈即“钩陈”,指北极星,刘向《说苑·辩物》:“北辰勾陈枢星。”[31]阳燧,又称阳遂,为向日取火的凹面铜镜,既为实用器又是避邪之物,王充《论衡·率性》:“阳遂取火于天,五月丙午日中之时,消练五石,铸以为器,磨砺生光,仰以向日,则火来至。”[32]据东汉郑众记载,阳燧亦是汉代婚礼礼物,因其能“成明安身”。[33] 有上述诸位神灵开道保佑,行路者即可“往临邦国,长乐无疆。”此祝辞篇幅短小,多为程式化的内容,表达了汉代人的基本信仰。而“鸾鸣雍雍,四牡彭彭”语出《诗经》,为祝辞添加一抹典雅色调,言辞中的神秘主义气息因此而有所减淡。在程式化的礼仪祝辞中引经据典,是汉代文体的新特点。祝辞对礼仪程序的内涵进行解释,延续传统,传播知识,强化了人们对相关信仰的群体性认同。因此,祖道在与神灵交往的仪式外壳中,藏匿着一定的社会功能和意义。 祖道仪式是古人对未知世界的干预活动。古时出行前后的各种现象均可成为人们探知未来的征兆,《左传》载秦晋崤之战前晋文公死后出殡,“柩有声如牛”,卜偃认为是君命袭秦;秦师过周北门,“轻而无礼”,左史借王孙满之口预测秦师必败,后果败绩。[34]《汉书》载临江闵王荣,在太子位第四年因侵占文帝庙外矮墙扩建宫殿获罪,皇上召其入都,出发前祖於江陵北门。“既上车,轴折车废”,江陵父老流涕窃言曰:“吾王不反矣!”后果然受庭责畏惧自杀。[35]《焦氏易林·大畜》甚至将祖道场景作为吉凶的表象:“住马醊酒,疾风暴起,泛乱福器,飞扬位卓,明神降佑,道无害寇。”[36]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人们对形式表象、仪式规矩都格外重视。而仪式以相对稳定的严肃形式,提供某种权威解释,仪式的展演过程也可大大缓解人们的紧张情绪。当人们对自然、对人自身的认识还停留在一个相对低下的阶段,来自自然的威慑和人们心理、情感上的变化都得不到“正确”的解释,仪式便有了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