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清初诗人方文曾请画家戴苍绘有《四壬子图》,所谓“四壬子”指陶渊明、杜甫、白居易和方文四位同生于壬子年的诗人。图像展现了方文的文人形象和诗学取向,其后江淮诗人的《四壬子图》题咏则揭示出“节义坚守”与“诗道质朴”的时代意义。深入分析研究该图及其相关问题,不仅有益于切近理解方文“嵞山体”,亦可以了解清初文人的文学旨趣和精神取向,对了解诗歌史与图像史的内在关联性,同样具有重要意义。三、方文其他征题作品与清代诗人绘画题咏现象“题咏”之“题”源于中国画中的品题,即以题写的方式,对图像之像主作出应和,或对图像之内容进行品评。
关键词:方文;诗人;诗歌;陶渊明;孙枝蔚;图像;文人;清初;画家;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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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清初诗人方文曾请画家戴苍绘有《四壬子图》,所谓“四壬子”指陶渊明、杜甫、白居易和方文四位同生于壬子年的诗人。图像展现了方文的文人形象和诗学取向,其后江淮诗人的《四壬子图》题咏则揭示出“节义坚守”与“诗道质朴”的时代意义。在清代诗歌史上,《四壬子图》是一个诗画融贯的典型范例,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意义。该图从产生到题咏以致产生影响的全过程,作为一个文学艺术事件应该得到重视。深入分析研究该图及其相关问题,不仅有益于切近理解方文“嵞山体”,亦可以了解清初文人的文学旨趣和精神取向,对了解诗歌史与图像史的内在关联性,同样具有重要意义。 【关 键 词】方文/《四壬子图》/题咏/诗画关系 【作者简介】孙雨晨(1986- ),女,山东临沂人,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罗时进(1956- ),男,江苏东台人,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唐宋元明清诗文研究,江苏 苏州 215123 明末清初是中国历史的大变局,也是中国文学史、诗歌史上的重要环节。入清后,各种社会关系发生裂变,各阶层思想出现冲突,文坛随之动荡,产生某种分离和组合。在这样的复杂环境中,诗人们怎样标示自己的面貌,如何展示独特的个性,如何表达自我道德诉求,并实现与同时代文人间的精神联系和观念认同,是值得考察的问题。桐城三诗家之一方文的《四壬子图》的出现,在当时似乎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但其中包含的文学和非文学因素,都具有一定的时代性特征。分析《四壬子图》的产生背景及其影响,可以映现方文其人其诗,亦可以了解清初文人的文学旨趣和精神趋向,而它作为一个诗画融贯的典型样本,对了解诗歌史与图像史的关联性,亦具有重要意义。 一、《四壬子图》的内容及绘图意旨 方文(1612—1669),字尔止,一名一耒,号嵞山,别号淮西山人、忍冬子,桐城人。桐城方氏家族文脉传承,由明及清,才士辈出,而方文堪称明末清初之翘楚,以“嵞山体”在诗坛别树一帜。他曾请画家绘有一幅《四壬子图》,此举在其文学生涯中是一个颇引人瞩目的事件。该图像的绘者是谁,所绘内容为何?朱则杰先生作过相当深入的考证,为我们提示了许多原始文献史料,揭示出该图产生的基本背景与要义。在此基础上我们略作申发,以进一步说明《四壬子图》的内容及绘图意旨。 关于该图的大概面貌,方文的《赠戴山人葭湄》诗有所表达: 前年冬月涉邗水,董相祠边访知己。武林戴生居隔垣,为我曾图四壬子。柴桑范度本天人,杜白风标并绝尘。何幸置我于其侧,意态相关若有神。因持此图示同调,人人叹息夸精妙。先是曾鲸与谢彬,两公心法惟君绍。今年夏月复来兹,何以报君惟此诗。西园雅集成千古,全赖龙眠李伯时。[1]956 正如朱则杰先生所考,此图作者为同时代著名画家戴苍。戴苍字葭湄,浙江钱塘人,以人物肖像和山水画见长,深得谢彬画法真髓,并曾为当时著名诗人朱彝尊和王士禛分别作过《烟雨归耕图》和《渔洋山人抱琴洗桐图》等。由此诗首句推测,其时间大约在“前年冬月”也就是康熙癸卯二年(1663)的冬天,地点则在江苏的扬州。[2]后来王士禛在《渔洋诗话》卷下第三十四则对此图有过一段趣味生动的叙述: 方嵞山(文),桐城人。居金陵。少多才华,晚学白乐天,好作俚浅之语,为世口实。以己壬子生,命画师作《四壬子图》:中为陶渊明,次杜子美,次白乐天,皆高坐,而己伛偻于前,呈其诗卷。余为题罢,语座客曰:“陶坦率,白令老妪可解,皆不足虑;所虑杜陵老子,文峻网密,恐嵞山不免吃藤条耳。”一座绝倒。[3]208-209 方文的友人孙枝蔚所作《题方尔止四壬子图》诗对该图的画面有更为具体的描述: 嵞山攻诗三十载,老来作事何痴癫。不愿左揖安期袖,不愿右拍洪厓肩。但愿论文遇陶叟,更招杜白坐两边。工部请吟收京作,太傅请书讽喻篇。杨柳未衰身在宅,菊花才香客送钱。古今怪事无不有,四人同生壬子年。岂无崔相与刘郎,彼虽同庚非高贤。性情已向卷中得,相貌兼求画里传。丹青无如戴苍好,位置不敢乱后先。列坐宛如师弟子,向往何妨为执鞭。世人尊杜或嗤白,嵞山大笑看青天。王杨卢骆皆千古,何况白诗近自然。我命偶合韩与苏,三磨蝎图壁新悬。他时得共四壬子,观者一例增流连。[4]328 由此我们知道,此图绘有四人,前一后三,呈高低分布。后三人以陶渊明居中,左侧为杜甫,右侧为白居易。三人以宗师之尊高坐其上,而方文伛偻于前,谦恭地呈其诗卷,表现出景仰之态,形成明显的弟子与宗师的关系。这幅画的奇妙之处在于“古今怪事无不有,四人同生壬子年”。杜甫与白居易生于壬子年,文献史料记载甚明,而陶渊明生于壬子,只是关于他出生年代的诸种说法之一而已,但这已经无妨于方文对三者并尊共仰了。而唤起干支纪年中的深层记忆,将晋、唐、清跨及千余年的四位壬子年出生的诗人共绘于一图像,这是多么令人称奇叹绝的文坛之观! 当然问题如果只是到这里,那么这幅画无非是具有特别的雅趣而已,并不具有文学事件的意义。即使是“丹青无如戴苍好”,“相貌兼求画里传”,也只是道出其绘画艺术本身的意趣,仍然未及这幅奇绝作品的真谛。孙枝蔚诗中“岂无崔相与刘郎,彼虽同庚非高贤”两句是特别值得注意的。要说明这两句的意义,当看一看白居易《花前有感,兼呈崔相公、刘郎中》诗,其云“落花如雪鬓如霜,醉把花看益自伤。少日为名多检束,长年无兴可颠狂。四时轮转春常少,百刻支分夜苦长。何事同生壬子岁,老于崔相及刘郎”。这里的崔相、刘郎指中唐诗人崔群和刘禹锡。此二人与白居易俱为同年生人,亦堪为壬子之俊杰,但在方文的精神世界中,他们与白居易虽同庚,却未可称高贤。 进一步看,清初钱陆灿《题嵞山先生续集乙巳丙午诗》曾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近来诗卷擅千秋,栎下官高尔止游。何事同生壬子岁,竟无一字学崔刘?”其中“栎下高官”是方文的友人周亮工(号栎园),与方氏同样生于万历四十年(1612),岁在壬子。钱氏所提出的是,既然栎园与方文都为壬子年生人,为何独倾心于杜甫和白居易,而置崔、刘等诗人于不顾呢?其实稍加考索可知,与白居易同生于壬子年的至少还有李绅等诗人,方文在《崔李行》中将其归入“古今风雅有神契,况复俱生壬子岁”的范畴,但《四壬子图》中于唐代取则典型,唯尊杜白而不及其余。周亮工在为方文所作的《西江游草序》中有一段话实际上解答了这一问题: 而世俗之见鲜与余同,惟吾友方子尔止,其论诗与余最合。盖余闻尔止之言曰:三百篇尚矣,屈宋而后足以追踪继响者,惟汉人乐府……而少陵、香山其源皆出于此。虽气格声响不能画一,而风旨所归,先后同揆,期于闻者足以感动而后止,即有善析者不能岐两家而使之异辙也。而耳食之士,遂以少陵独步,非香山所可几,岂足为通论乎?今使世之为诗者,苟能推白之坦逸以合于杜之雄浑,开合顿挫,自为一气,方足雄据作者之坛……尔止之论与余合若此。[1]771-772 由此可见,《四壬子图》并非“壬子”名人的聚合,而是一种诗学精神上趋为一队的典型化选择,是诗歌创作取向高度一致的表现。需要注意的是,这里透露出一个信息:在明末清初诗坛对白居易诗歌的精神和风格存在着相当的争议,尤其对白居易与杜甫之间的诗学联接存在严重的误解,尊杜嗤白,贬抑香山成为有影响的诗学话语。上文所引王士禛之谓“陶坦率,白令老妪可解,皆不足虑;所虑杜陵老子,文峻网密,恐嵞山不免吃藤条耳”,其实也是在少陵与香山之间划出一条鸿沟。而方文强调的是少陵、香山“虽气格声响不能画一,而风旨所归,先后同揆”,亮工对此深表赞同,引为同道。由此看来,《四壬子图》不仅表明方文的自我诗学取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形象化的诗论,是对当时诗坛“抑白”之说的正面回答。方文曾作有《初度书怀》9首,为顺治八年(1651)40岁生日所作,其二云:“昔闻杜陵叟,降生乃壬子。厥后香山翁,生年亦复尔。相去六十载,英名千古峙。我生幸同庚,性情复相似。酷嗜二公诗,诗成差可拟。”[1]58可见方文对“杜陵叟”与“香山翁”,已经在内在诗学精神上一致化了,其崇拜的情感真诚而强烈。 另外需要讨论的是方文对陶渊明的选择与膜拜。陶渊明不仅是文学史上地位崇高的诗人,而且在士族精神史上也是一个不朽的偶像。不论是仕途失意的士大夫,还是安贫乐道的布衣,都为陶渊明的生活选择与思想人格所折服。他数度出仕而后不为五斗米折腰坚隐不出,其隐逸风度与清高格调成为古代文人的精神范型,对后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白居易用“垢尘不污玉,灵凤不啄膻”来比喻陶渊明的高尚人格,曾创作了为数可观的“效陶”诗。从《效陶潜体诗十六首》《题浔阳楼》《访陶公旧宅》等诗可知,越到中后期,精神上越以陶渊明为皈依。苏轼在《与苏辙书》中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5]35而清代方文更是对陶渊明崇敬有加,他自称“手探架上书,先得陶公诗”(《元旦读陶公诗》),其为陶渊明小像题诗,在庐山“明朝寻栗里,相与酹陶公”(《庐山访无可道人》),云“当时晋宋交,公卿莫知数。生既等浮云,死即同朝露。世眼多矒矒,谁能测其故”(《庐山诗》其三十一)。凡此都可看出对陶渊明的倾慕。此外,方文在诗法上继承了陶渊明一脉。方文效陶,要旨在于学习其诗的冲淡清雅、天然纯真。方熊评价方文诗道:“嵞山夫子擅风骚,丙午诗篇体更高。正是苏公绚烂极,勿因平淡妄訾謷。”[6]920方文的诗学取向正是沿着陶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的路数而发展的。 从以上分析大略可见陶、杜、白三家传承有致的脉络,将三家并论者古来实不乏其人,明末清初亦有不少诗人作如是观,徐芳《西江游草序》即云: 古之善言情者,莫如陶彭泽、杜少陵、白香山,其词淡朴真至,使人无不可解而卒不可到……吾友方尔止以文名天下有年,其于诗,独好彭泽、少陵、香山而摹拟之。[1]765-766 这实际上已与钱陆灿《题嵞山先生续集乙巳丙午诗》“壬子同年作者同,陶公杜公与白公。若修岁谱兼诗谱,又记嵞山江以东”完全同调了。这里我们赞同朱则杰先生的意见:“方文的诗歌在艺术师法上正是以白居易为主,上窥杜甫,同时兼及陶渊明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四壬子图》对方文来说,既原本‘同生壬子年’这一客观因素,又同时反映出诗歌创作的主观取向,具有诗学上的意义,这才是真正的巧合。”[2]
内容摘要:清初诗人方文曾请画家戴苍绘有《四壬子图》,所谓“四壬子”指陶渊明、杜甫、白居易和方文四位同生于壬子年的诗人。图像展现了方文的文人形象和诗学取向,其后江淮诗人的《四壬子图》题咏则揭示出“节义坚守”与“诗道质朴”的时代意义。深入分析研究该图及其相关问题,不仅有益于切近理解方文“嵞山体”,亦可以了解清初文人的文学旨趣和精神取向,对了解诗歌史与图像史的内在关联性,同样具有重要意义。三、方文其他征题作品与清代诗人绘画题咏现象“题咏”之“题”源于中国画中的品题,即以题写的方式,对图像之像主作出应和,或对图像之内容进行品评。
关键词:方文;诗人;诗歌;陶渊明;孙枝蔚;图像;文人;清初;画家;文学 作者简介: 二、《四壬子图》题咏揭示的“节义坚守”与“诗道质朴” 古人好游历交往,方文生当明清之际,其平生交游面较宽,既有以气节相重者如邢昉、顾梦游、阎尔梅、万寿祺、陈子龙、孙枝蔚、纪映钟等拒不食周粟的遗民,也与出仕清廷的龚鼎孳、宋琬、施闰章、徐乾学、王士禛有交往,同时还得到钱谦益等一批文坛耆宿的青睐。《嵞山集》中展开了一幅清初诗坛文人交往结为同道的画卷,文会雅集的场面次第出现,足为诗史增色。而自《四壬子图》出现,以之为中心的题咏相当踊跃,诗画两端达到了有效的互动与融贯,方文交游网络由此建立起又一重精神链接,成为诗人间契合的新标志。以下简略介绍几位诗人的题咏情况。 姚若翼,字伯右,一字寒玉,江苏江宁人。为人豪爽,有晋贤风致,擅画墨梅,时号姚梅,方文与他结识于崇祯年间,《嵞山续集》卷二《为姚寒玉六十寿》称:“寒玉才如不羁马,诗情酒态狂而野……更出新意采真瓣,点缀笔端奇复奇。曾为我题四壬子,钟山花蕊供驱使。又为我涂草堂壁,根柯宛在空山里”[1]985。 方拱乾,初名策若,字肃之,号坦庵,又号甦庵、云麓老人、江东髯史等。安徽桐城人。顺治十四年(1657),因受江南科场案株连,于1659年流放宁古塔。自宁古塔放还,客居扬州,有机会一睹从弟的《四壬子图》并题咏。《四壬子图为尔止弟题》云:“开辟以来四壬子,支干若为诗人使。曹刘沈宋几时生,茫茫岁月谁缕指?哲弟称诗世共传,堕地同符岂偶然。哀愚莫怪难方驾,自悔先生十七年。”[7]467方文有《从兄坦庵先生招饮寓斋看菊,率成二首》其二有云:“从来小谢论诗合,为我重题壬子图。”自注曰:“予与陶、杜、白三公皆壬子生,有《四壬子图》。”[1]1061 汪懋麟,字季角,号蛟门,江苏江都人。康熙六年(1667)进士,授内阁中书。因徐乾学推荐,以刑部主事入史馆充纂修官,修明史,撰述最富。他与汪楫同里且并有诗名,时称“二汪”。著有《百尺梧桐阁集》二十六卷。汪懋麟题诗对《四壬子图》做了直观的注脚。诗云:“客从白门来,示我壬子图。壬子者为谁,晋唐三老夫。旁有嵞山氏,脱帽依坐隅。生年既无异,赋性岂有殊。黄菊秋正华,东篱且提壶。长镵托为命,入谷声相呼。有时弹清琴,知音良不诬。古今虽异代,先后皆同趋。况乃抱奇节,此君非腐儒。千载思高人,图画安可无?”[8]卷三 王又旦,字幼华,号黄湄,顺治十五年(1658)戊戌科进士,由潜江知县历官户科给事中,户部都给事。他善于作诗,极富文采风流,官声诗名皆重,与诗坛领袖王士禛并称“二王”。康熙二年(1663)十月,“(方文)过扬州,再晤孙枝蔚、戴苍、吴嘉纪、汪楫。十九日,王又旦初度,孙枝蔚、房廷祯、吴嘉纪、郝士仪、汪楫集石塔寺,先生后至,论诗至深夜,翌日共饮汪楫斋头。又旦为题《四壬子图》”[9]412。虽然王又旦的题咏诗今或不存,但方文的《喜关中王幼华见访草堂》提及王曾作此诗:“广陵城西木兰院,与君僧舍初相见。是日偏逢岳降辰,旨酒嘉鱼聚群彦。我年最长居上头,衮衮谈诗夜未休。坐中欣赏君第一,从此心期胶漆投。来朝复饮汪生处,尽日流连不忍去。刻烛为题《壬子图》,笔端疑有神灵助。”[1]974 阎尔梅,字用卿,号古古,号白耷山人、蹈东和尚,江苏沛县人。明崇祯三年(1630)举人,为复社巨子。甲申、乙酉间,为史可法画策,史不能用。乃散财结客,奔走国事。清初剃发号蹈东和尚。诗有奇气,声调沉雄。有《白耷山人集》。阎尔梅是在龚鼎孳葬母时遇到方文的,自此他们唱和不倦,他有两首诗涉及《四壬子图》。《题方尔止四壬子图》云:“靖节先生家粟里,高卧北窗征不起。人知其卒在元嘉,不知其生岁壬子。杜陵天宝之诗人,香山变为长庆体。迨有明兮千馀年,桐城堀生方尔止。四子皆以壬子生,先后文章辉青史。画作词坛聚讲图,著其干支称世纪。我闻宗氏少文喜卧游,满屋琴书画山水。抚弦动操万峰鸣,如置身在烟泉里。又闻谢子敬微爱步兵,手图长啸对孙登。古人初不问穷达,一往辄复有深情。尔止此图傲古人,自命风雅之功臣,上下千秋若同堂,旦暮遇之须眉新。惜哉汉图无画工,不图风雅图麒麟。”[10]273他的另一首《桃花城秋夜赠方尔止处士》诗虽未在题目中出现“四壬子”的字样,但行文中也提及了这幅图,同样可看成是对《四壬子图》的题赞:“尚论古今作诗史,晋唐三子皆壬子。异代同年殊不偶,画成一图传不朽。”[10]273 另外《四壬子图》的题咏者还有前面提及的孙枝蔚、钱陆灿、王士禛等诗人。其中孙枝蔚其人与题诗都是相当引人关注的。孙枝蔚,字豹人,号溉堂,陕西三原人。明亡后他虽客居扬州,但不忘故乡,因颜所居曰“溉堂”,以寓西归之思。他工诗词,多激壮之音。因为在康熙十七年(1678)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之故,他被史家排除于遗民之外。卓尔堪《明遗民诗》不录溉堂,现存的各种《明遗民录》中,都没有溉堂的名字。对于应考,他虽金榜有名,但好友杜濬用《与孙豹人书》劝其勿作“两截人”,枝蔚颇为动容,最终书写了《告终养疏》得以放归。考察孙枝蔚全人,仍应置于遗民和布衣群体论之。 清初在以扬州为中心的江淮诗人群中,孙枝蔚是有其特殊影响力的。他与方文为挚友,方氏去世后,枝蔚的悼词《长相思》写得泣血锥心:“长相思,长相思,不道如今长不归,更寻相赠诗……恨悠悠,梦悠悠,满腹文章一土丘,魂仍招得否?”[4]639在方文的友人中,枝蔚与他唱和最多,今存诗歌59首,词5首,其《寄怀方尔止》诗必当一读: 布袍终日走风尘,白月青灯念故人。两眼山河家四壁,十年龙凤梦三春。离离怕见花枝动,蔼蔼长教酒盏亲。为问新诗应更好,愁中销我髩如银。[4]361 如果说其《题嵞山诗卷首》“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嵞山诗合荆公语,轻薄何劳哂古人”云云只是就诗论诗而已,那么《题方尔止四壬子图》则是基于“布袍终日走风尘,白月青灯念故人”的深切同情和理解之后的情感表达。孙枝蔚集也有相当可观的仰陶、崇杜、效白之诗,其中所透露的是彻底的“布衣情结”。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清初诗人经历了天崩地解、海飞山立的激烈动荡之后,出与处成为一个大问题,而两者之间往往只有一步之遥,甚至只是一念之差。俞显于顺治十五年(1658)曾寄书布衣诗人李确云:“举世莫不好纷华,而先生独守寂;举世莫不好富贵,而先生独食贫;举世莫不好荣达,而先生独处卑。”[11]卷二可见顺康之交士族中普遍存在着纷华与守寂、富贵与食贫、荣达与处卑的选择,面临的心理挑战和压力是巨大的,相当一批士子在仕进与守节的歧路口彷徨。此时方文《四壬子图》面世,明确祭出陶、杜、白三家之旗,而聚集于扬州的文士纷纷题咏,无论是顺时入仕者还是逆势拒仕者,都在以下两个方面对方文加以赞许: 一是节义坚守。汪懋麟称道方文“奇节”、“高人”,阎尔梅称“古人初不问穷达,一往辄复有深情”,实际上都是对方氏在清初所秉持的节义,所达到的道德高度的肯定。陶渊明与杜甫自然都是甘于箪食瓢饮陋巷孤贫的典型,白居易亦是勘破穷达,不随浊流之智者,方文向晋唐三夫子的膜拜,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一种宁隐勿竞,甘为布衣的精神取向。这种“不酣豢于富贵,志气自清;不奔走于形势,性情自澹;不营逐于世故,神理自恬”[12]320的道德形象,是为时人默会心识、服膺钦慕的。 二是诗道质朴。纪映钟在《题方嵞山徐杭游草》中说:(方文)“以自然为妙,一切纤巧华靡、破裂字句,从不泚其笔端,垂三十年,守其学不变,而日造坚老纯熟,冲口而道,如父老话桑麻,不离平实,却自精微。”[6]918自然、坚牢、平实,其实正是嵞山体的本质特点,这种质朴的诗道由陶渊明而及杜甫,再经白居易传承,至方文而发扬光大。明清之际,山飞海立的动荡之后,诗歌应该如何发展,为一代诗人所思虑。当宋元诗渐成新追求时,方文坚守陶、杜、白的诗学路径,以质朴的诗歌表达澹直悲凉的情怀。这是一种区别于台阁典丽雕绘之气的诗学风范,既非绝对宗唐,亦非隐然入宋元,颇为同道者诩扬。 《四壬子图》作于康熙二年(1663),这一年方文52岁。虽然新朝已经建立二十年,但明遗民尚存,其反清的斗争还在酝酿,对明王朝的怀思并无止息。方文《四壬子图》是以新异的题材和面貌以图系史,而在江淮征集题咏唱和中则起到以诗存史的作用了。征诗,实际上是一种精神认同的达成。这种风雅之举虽然主要是诗学范围内的活动,但在清初特定政治文化生态环境中,一切诗学活动都非绝对纯粹,必然带有一定的遗民色彩,既可见遗民的思想涌动,也可见遗民间的精神激荡。而扬州作为清代初期具有特殊地缘政治意义的地域,一时更是聚集了众多文坛高士和布衣名流,这是《四壬子图》产生的环境,也是其扩大影响的基础。 概言之,《四壬子图》之所以成为当时之话题,并为后人津津乐道,是方文其人和清初这个时代契合的结果。无方文其人,自无遥跨漫长历史岁月的四壬子的奇异聚合;但脱离了清初扬州这个遗民汇聚的具体时空,《四壬子图》的影响力也将大为下降。从这一意义上说,《四壬子图》是清初特定时代所造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