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未曾发生的文白论争

内容摘要:这篇旨在坚持白话文立场,批评引导文学风气的胡适言论失当、产生了不良后果的短文,因涉及林译小说由五年前的冷落到现在的热销,语带嘲讽,令林纾“颇为难受”,故与弟子张汤铭合作撰写了一篇题为《读〈益世报〉芸渠〈偶谈〉书后》的白话游戏文进行反击。对林纾以古文译小说的批评构成了第二小节,而其概述的林译小说几年间由冷落到热销的局面,最终被归结为由于胡适近来褒扬林纾古文所致。芸渠认为,那根由端在胡适不负责任的表彰:胡适之《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推崇林纾备至,谓林纾为有文学天才的人,甚至谓“古文之应用,自司马迁以后,都没有林纾这样的成绩。

关键词:林纾;小说;胡适;古文;白话;林仲易;芸渠;文学;先生;益世

作者简介:

  内容提要:1924年3月10日,《益世报》发表了一则由该报编者王芸渠撰写的《偶谈》。这篇旨在坚持白话文立场,批评引导文学风气的胡适言论失当、产生了不良后果的短文,因涉及林译小说由五年前的冷落到现在的热销,语带嘲讽,令林纾“颇为难受”,故与弟子张汤铭合作撰写了一篇题为《读〈益世报〉芸渠〈偶谈〉书后》的白话游戏文进行反击。本拟交由《晨报副刊》发表,由于主编孙伏园的反对,此文当年并未刊出,一场很可能发生的新一轮文白论争因此消泯。由于该文作于林纾去世之年,且关联着林氏一生倾力的古文事业,林本人也相当看重;更值得庆幸的是,其原稿尚存人间,故笔者对芸渠的《偶谈》与林纾的回应做了互文释读,以期贴近与揭示林纾的晚年心态。

  关 键 词:林纾/《偶谈》/白话游戏文/古文

  作者简介:夏晓虹,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晚年佚文的发现与作者认定

  近日受托整理、校注林纾家书,在合作者、负责联系林纾后人的包立民先生打包寄来的文稿中,发现了一篇题为《读〈益世报〉芸渠〈偶谈〉书后》的文字。此文作者署名“张铭”,经阅读原文及末后所附林仲易致林圣明函,始知此乃一则很可能会引发新一轮文白论争的林纾晚年佚文。

  其实,早在2008年写作《阅读林纾训子书札记》时,笔者已注意到有此一文,并因林纾在与林仲易末后一信中嘱其“摧烧之”,而遗憾此举“却使我们今日少了一份可贵的论争文本”①。如今见到这份原稿历经沧桑,仍然完好地保存于世,实在大为欣喜。此稿连同林仲易四十年后所写信札,均盖有“圣明藏书”印,可知其为林纾侄孙林圣明的收藏。而其流传经过,在林仲易函中亦有交代:

  得六月十六日来函,知近与孟銶兄同访伯森,并为诊察,由足下破费也。四十年前,藏有琴叔托登北京《晨报》一稿,未为发表。老人有两函寄我,前曾抄寄孟銶兄,备选入书牍,足下可借阅。原稿托名张铭,实老人自拟,文中更改及圈点皆老人亲笔。特以寄赠足下藏之。其中所言“伯森”,即福州文史老人萨伯森(1898-1985),与林仲易有戚谊,称林为“表姊丈”;“孟銶”疑当为孟玺,即林纾弟子胡尔瑛别字,与萨氏为好友,胡尝辑抄《畏庐尺牍》一卷,现藏福建省图书馆。林圣明亦居福州,业医②。由信中所言可知,大抵是为了感谢林圣明为萨伯森治病,多有破费,林仲易故将珍藏四十年的此稿相赠。

  这篇《读〈益世报〉芸渠〈偶谈〉书后》全文如下:

  余从琴南师廿年,学画山水。师每日必译书三千六百言,成书一百五十三种。读者多,诟者亦有,其寔于师无毫末之损益也。近读《益世报》阑中有芸渠《偶谈》一则,谓林译《声影录》,写一俄国穷妇,作古文腔调祈祷,大为世诟,不期哑然失笑。师不会俄文,既以文言适译,自然是古文腔调;若径抄俄文,何必用译。譬如直隶人译广东话,若仍作广东腔调,何人能懂?自然以直隶之词,达广东之意,有何可诟?至云“拂袖而起”,“拂”字当是“挽”字之讹。即言“拂袖”,亦不过一时语病,何至将一百馀种之文,因兹一言,概行抹煞。吹毛求疵,弄些小聪明,此所谓“寸朽弃连抱”也。无聊不平,敬以《偶谈》一阑,褒贬间出,上之吾师。师笑曰:有趣极矣。他说余倒霉,吾本来是倒霉人,何用他说!且吾力谶[诫]名誉,即有百个胡适之,亦扶不起;即有千个某杂说[志],亦踩不倒。今日到清闲无事,不妨与他说说。他说吾七十老翁,卖文为活,至此当自嗒然。然我不嗒然,我的奴子,周四,他到欣然。吾每译小说,与舌人对分,一月不过六百元。今舍译卖画,一月到得千元。周四随封加一,岂不欣然?他既欣然,我也不嗒了。《偶谈》中却说到洛阳纸贵,方今吴子玉用武力统一,那有功夫瞅字?即传抄吾书一万年亦说不到,况吾书悉用洋纸,不用洛阳之纸。且洛阳并不出纸,商务馆掌柜。岂肯白跑到洛阳,蹈空而回?此着又废话矣。若提起《茶花女》一书,是我四十年前游戏之作。今有了《新茶花》,上海人呼吾书为“老茶花”。“老茶花”不走运,《新茶花》却有坤角演唱。前此骂我之人,今乃寻觅此书不得。我意寻《老茶花》是死的,无可言晤;不如找《新茶花》是活的,可以吊膀,到还有趣。未知觅书诸君,以为何如?至胡适之比我为司马迁,几乎嚇我老大一跳。司马迁是没有东西的人。我前年患癃闭,拉不出尿,比司马迁更糟。幸亏西医克利,中医陆仲安,合治而愈,至今视这个东西,为极大忌讳。而胡君忽提起司马迁栽我身上,我只好战战兢兢,写一个心领谢帖,挡驾完事。此外又蒙欧人温彩嗣先生,为我辩护,说林先生为当代作家,感极感极!唯律师辩护,例有酬劳。当择吉日,在六国饭店,购三数瓶香槟酒,恭候台光,即请胡君作陪,或能赏脸也。吾师说至此,仍大笑不止。予拾而记之,以供芸渠先生一粲。因此引发的问题是,此文何时所写?为何署名“张铭”?是否出自林纾之手?芸渠所作《偶谈》对林纾有怎样的批评?林纾抱着什么心态写作此文,以及文章最后因何未能刊出?最终所要探究的是其中透露的林纾晚年心事。

内容摘要:这篇旨在坚持白话文立场,批评引导文学风气的胡适言论失当、产生了不良后果的短文,因涉及林译小说由五年前的冷落到现在的热销,语带嘲讽,令林纾“颇为难受”,故与弟子张汤铭合作撰写了一篇题为《读〈益世报〉芸渠〈偶谈〉书后》的白话游戏文进行反击。对林纾以古文译小说的批评构成了第二小节,而其概述的林译小说几年间由冷落到热销的局面,最终被归结为由于胡适近来褒扬林纾古文所致。芸渠认为,那根由端在胡适不负责任的表彰:胡适之《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推崇林纾备至,谓林纾为有文学天才的人,甚至谓“古文之应用,自司马迁以后,都没有林纾这样的成绩。

关键词:林纾;小说;胡适;古文;白话;林仲易;芸渠;文学;先生;益世

作者简介:

  前述林仲易致林圣明书,已言及林纾为此稿曾“有两函寄我”。此二函已收入商务印书馆1993年出版的《林纾诗文选》,原未署写信时间,编者说明为林纾“1924年所作”。查其中所言“廿二日六小儿行娶,吉帖想已收到矣”及“余七十有三之年”③,“六小儿”指大排行为第六子、小排行为第四子的林琮。据《贞文先生年谱》民国十三年(1924)记,“春二月,为四子琮取马逸高之女淑端”④,且林纾是年正为七十三岁,则系年无误。

  更进一步,由春二月廿二日为林琮结婚日,可推知《益世报》芸渠文的大致刊载时段以及林纾的回应时间。因林纾与林仲易书开篇即提到,“昨读《益世报》,中有《偶谈》一节”⑤,可见其文乃是读报之后,即刻援笔写作。而锁定1924年阴历二月,即西历3月的时段查找,果然在《(北京)益世报》当年3月10日的“益世俱乐部”中见到了这则《偶谈》短文。因此可以确定,《读〈益世报〉芸渠〈偶谈〉书后》一文写于1924年3月10-11日,林纾此札也可精确到3月11日所作。

  作者“张铭”为何许人,抑或是林纾的托名,在林纾3月11日所写信中也可找到答案。所谓“经敝徒性甫作论辩驳”,《林纾诗文选》亦注出:“性甫,即张汤铭,号烟樵,画家。福建闽侯人。”⑥《林氏弟子表》记林琮言,称其“为先公画弟子中佼佼者”;张氏挽林纾词亦有“侍笔砚有年”,“病榻弥留,遗属丁宁传画册”等语。后者乃指林纾病重时,书《遗训十事》,亦特意交代:“四王吴恽画,送性甫。”⑦显然,其人为林纾爱重的绘画弟子,形同子弟,故于专言家事安排的遗嘱中也不忘道及。

  既然此文乃张汤铭“作论辩驳”,何以林仲易指为林纾“自拟”?这在林纾写与仲易的信中也有揭晓。不过,前后两函所言略有不同:3月11日称,因张氏的驳论“搔不着搔[痒]”,“余率性作白话一篇,将他奚落”,是明言其全为林纾自撰;后一信则言,“张生不平,以文抵御。下半余改为游戏之文”⑧,又仅承认后半篇才是越俎代庖之作。如查看原稿,可见全文字迹为别一人手笔,且显系誊清稿,或即为张汤铭抄写;至于“文巾更改及圈点”处,确如林仲易所言,乃林纾“亲笔”。据此可以断定,因张汤铭的原作不得要领,未能令林纾满意,于是林亲自出马,故而此文至少大半篇幅,即“师笑曰”以下均为林纾草拟。这从文章起初用文言,林纾自拟部分转为白话亦可见出。全文既经林纾改写、点定,自当认作是吐露了其心声。

  由《偶谈》引出的五年前《新潮》公案

  惹恼林纾及其弟子的《偶谈》,若仔细阅读,其实笔锋所向,主要是针对胡适。文章不长,却以花线分隔为三小节。第一小节主要批评世人大多凭借耳食,故“一社会之势力,常为一二天才家所独占”,因其总揽了引导舆论的话语权。对林纾以古文译小说的批评构成了第二小节,而其概述的林译小说几年间由冷落到热销的局面,最终被归结为由于胡适近来褒扬林纾古文所致。故第三小节的结论为:“社会上之文学评论空气,亦时为一二天才家所左右,此亦‘以耳代目’之类也。”仍然回到了开篇“诮鄙夫无识,嗤为‘耳食’或谓之为‘以耳代目’”⑨的感叹,意在指责引导文学风气的胡适言论失当,产生了不良后果,背离了五四文学革命提倡白话文的初衷。

  林纾最关切的自然是第二小节的文字:

  林译小说,五年前曾以古文腔调,大为世诟。某杂志称其译《社会声影录》,写一俄国穷妇,作“古文腔调”之祈祷,藉使俄之穷妇,人人皆能作古文腔调,则《社会声影录》可以无作矣。又译侦探小说,用“拂袖而起”一语,经人指摘,令人阅之,不觉失笑。是后林译书,销路大落,竟无过问者。七十老翁,卖文为活,至此当自嗒然。今则畏庐小说,市摊上又累累满架。游人常三五游谈,语及《茶花女》,叹赏累日,或攒目[眉]互语,叹林译小说,何竟走遍市廛无处购也。此中人多三五年前痛骂林纾译书挦扯不伦类者,今竟视为瓒[瑰]宝!五年前之林琴南,今又洛阳纸贵矣!林纾对此节文字的总体感受是“于余身上若嘲若讽”,让他颇感难受⑩。

  这里先说“五年前”的公案。根据下文引述,“某杂志”可以落实为北大激进学生所办的《新潮》。在1919年1月的创刊号上,发表过罗家伦的《今日中国之小说界》。而下半篇“对中国译外国小说的人说”的“四条意见”中,有两条关涉到林纾,正与《偶谈》文字相应。意见第二条认为:

  欧洲近来做好小说都是白话,他们的妙处尽在白话;因为人类相知,白话的用处最大。设如有位俄国人把Tolstoy的小说译成“周诰殷盘”的俄文,请问俄国还有人看吗?俄国人还肯拿“第一大文豪”的头衔送他吗?诸君要晓得Tolstoy也是个绝顶有学问的人,不是不会“咬文嚼字”呢!近来林先生也译了几种Tolstoy的小说,并且也把“大文豪”的头衔送他;但是他也不问——大文豪的头衔,是从何种文字里得来!他译了一本《社会声影录》,竟把俄国乡间穷得没有饭吃的农人夫妇,也架上“幸托上帝之灵,尚留余食”的古文腔调来。(11)《社会声影录》为林纾与陈家麟合译的托尔斯泰小说,内含两篇作品。罗家伦所批评的部分出自第一篇《尼里多福亲王重农务》(英文译作名为A Morning of a Landed Proprietor)。此书列入“说部丛书第三集第廿二编”,商务印书馆1917年5月初版,封面大书“俄国大文豪托尔司泰著”,并印有托氏大幅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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