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文德”论新探

内容摘要:内容提要:刘勰重视“文德”问题,《文心雕龙》的“文德”论具有独特的内涵。刘勰用辩难的方式,否定了社会上通行“文人无行”的偏见,提出了新的“文德”论,即:“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达则奉时以骋绩,穷则独善以垂文。刘勰重视“成务”才能、謇谔之风,与他出身于崛起不久就没落的强宗大姓有关系。在士族主宰文坛而盛行文学贵游风气的六朝文学史上,刘勰的“文德”论是卓异的,具有矫正时弊的意义,对于后代文学与文论不无启发意义。刘勰在这样一部“深得文理”的论文著作中,抛开并驳斥“文人无行”论,对于矫正世人苛责文士的偏颇和错误,还文人以公道,提高文人的社会地位,是有积极意义的。刘勰重视文人的“成务”才能,是对魏晋以来士族政治、士人主宰文坛的状况的抨击。

关键词:刘勰;文人;中华书局;文心雕龙;发愤;文学;謇谔;北京;文体;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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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刘勰重视“文德”问题,《文心雕龙》的“文德”论具有独特的内涵。刘勰用辩难的方式,否定了社会上通行“文人无行”的偏见,提出了新的“文德”论,即:“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达则奉时以骋绩,穷则独善以垂文;奉时骋绩时,应心怀忠信,具有切直謇谔之风;独善垂文时,能够道胜情泰,发愤以表志。刘勰重视“成务”才能、謇谔之风,与他出身于崛起不久就没落的强宗大姓有关系。在士族主宰文坛而盛行文学贵游风气的六朝文学史上,刘勰的“文德”论是卓异的,具有矫正时弊的意义,对于后代文学与文论不无启发意义。

  关 键 词:刘勰/文德/成务/忠信/謇谔 

  基金注释: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东亚《诗品》、《文心雕龙》文献研究集成”[项目编号:14ZDB068]的前期成果。

  作者简介:周兴陆,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教学与研究。

 

  清代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德》中说:“古人论文,惟论文辞而已矣。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苏辙氏出,本韩愈氏说而昌论文气,可谓愈推而愈精矣。未见有论‘文德’者,学者所宜深省也”(278)。在章氏看来,似乎刘勰的《文心雕龙》没有论及“文德”问题。其实,《文心雕龙·原道》开篇即曰:“文之为德也大矣。”①当然,这个“德”是指产生或性质,不符合章氏乃至通常“文德”的含义。《文心雕龙·程器》篇曰:“瞻彼前修,有懿文德。”正式标举出“文德”说。通观全书,不仅《程器》篇专门论述这一问题,其他各篇,特别是文体论部分,都涉及“文德”问题;而且刘勰的“文德”论具有独特的内涵和意义,远非章学诚“文德”论所谓“临文之不可无敬恕”涵盖得了的。鉴于学界在“纯文学”视野下评论刘勰“文德”论颇有歧异,②故拟重新剖析。

  一、岂曰文士,必其玷欤?

  “文德”是中国传统文史学术的一个基本问题,可以追溯到《论语》所谓“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宪问》)。孔子一方面指出“德”是“言”的基础,另一方面又认为“言”与“德”是可以相背离的。王充《论衡·书解篇》对孔子“文德”论作了发挥,曰:“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著之于衣为服。故曰德弥盛者文弥缛,德弥彰者人弥明。大人德扩,其文炳;小人德炽,其文斑”。③这里“德盛”则“文缛”云云,就是本于孔子的“有德有言”论。东汉后期,学术分化,王充《论衡·超奇》划分出“儒生”、“通人”、“文人”和“鸿儒”四类。其中“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其地位在鸿儒之下、通人之上。“文人”作为新出现的一个群体,更以范晔《后汉书》首次在正史中列《文苑传》为标志。

  “文人无行”论几乎是伴随着“文人”身份的独立而一同出现的。东汉灵帝时设立鸿都门学,给那些“造作赋说,以虫篆小技见宠于时”④的文人晋身朝廷创造了机会,这些鸿都门士“以词赋小技掩盖经术”(叶适364),遭到传统鸿儒士人如蔡邕、杨赐、阳球等人的激烈抨击。这些文人所遭到的抨击,除了出身卑贱外,就是品行不端。《后汉书·阳球传》载阳球奏罢鸿都文学,斥责鸿都文学乐松、江览等人“皆出于微蔑,斗筲小人,依凭世戚,附托权豪,俯眉承睫,徼进明时”。⑤正是基于现实里儒士与文人的这种冲突,基于儒士抨击鸿都门士品行不端而形成的舆论力量,曹丕《与吴质书》才下了“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的断语,“文人无行”于是成为对文人的基本评判,在社会上流行。如三国时韦诞苛评建安文人:“仲宣(王粲)伤于肥戆,休伯(繁钦)都无格检,元瑜(阮瑀)病于体弱,孔璋(陈琳)实自粗疏,文尉(路粹)性颇忿鸷,如是彼为,非徒以脂烛自煎糜也,其不高蹈,盖有由矣。”⑥沈约《宋书·颜延之传》论颜延之曰:“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饮酒不护细行。”⑦又于《武三王传》引述刘义真的话曰“(谢)灵运空疏,(颜)延之隘薄,魏文帝云‘鲜能以名节自立’者”。⑧

  “文人无行”论是将孔子所谓“有言者不必有德”这一“或然判断”绝对化,变为“必然判断”,于是真理就走向了谬误。刘勰对“文人无行”这个颇为流行的“定论”就很不以为然,他的“文德”论就是从“破除”这一流行的定论入手的,在《文心雕龙·程器》里首先予以批驳。对于世人盲目认同曹丕和韦诞的“文人无行”论,刘勰感叹:“吁,可悲矣!”他列举司马相如等16人之疵病,承认“文士之瑕累”的确存在,紧接着用辩驳的口气说“文既有之,武亦宜然”,并列举了上从管仲、下至王戎等“将相”的“疵咎”,指出这些“无行”的将相因为“名崇”而“讥减”;而文人贫贱,处于下位,故多招致非议,可谓是双重的不幸!刘勰为那些穷贱而遭讥讽的文人叫一声委屈!同时又列举了忠贞的屈原、贾谊,机警的邹阳、枚乘,淳孝的黄香,沉默的徐干等为文人正名,反激出“岂曰文士,必其玷欤”的诘难。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程器》篇里列举了16位文人的疵病,刘勰并没有认为这些疵病给文学创作带来不良的影响。《体性》篇在论述“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时列举12位文人来说明风格决定于性情,其中有六位就是在《程器》篇有疵病的:司马相如之疵是“窃妻而受金”,但“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扬雄之疵是“嗜酒而少算”,但“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班固之疵是“谄窦以作威”,但“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王粲之疵是“轻脱以躁竞”,但“仲宣躁竞,故颖出而才果”;潘岳之疵是“诡祷于愍怀”,但“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陆机之疵是“倾仄于贾、郭”,但“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六人的文风决定于他们的情性而非德行。特别是品评王粲,《程器》和《体性》用语一致,“躁竞”是王粲之“疵病”,也是他的性格特征,但“躁竞”造就了他“颖出而才果”的文风,似无贬义。显然,刘勰在论述作家成就高下和文章风格时,不是着眼于他们的德行。

  刘勰在这样一部“深得文理”的论文著作中,抛开并驳斥“文人无行”论,对于矫正世人苛责文士的偏颇和错误,还文人以公道,提高文人的社会地位,是有积极意义的。因为“文人无行”论这种普遍流行的价值偏见和歧视,不少“文人”在仕途上遭遇挫折,受到压抑。谢灵运是公认的文章作手,诗赋一出手,马上传遍京师。但是据《宋书·谢灵运传》记载,他到了朝廷之后,“文帝唯以文义见接,每侍上宴,谈赏而已”。宋文帝拘于“文人无行”的成见,并没有重用他。而他“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正是这种不幸的遭遇,使得谢灵运性格褊激。后世史家,常颠倒因果,谓他是文士,性格褊激,故而不受重用。如裴子野就抨击他“才华轻躁”,“召祸宜哉!”⑨似乎文人的穷厄是咎由自取。社会上对文人的成见可谓深矣!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种成见造就了文人的“无行”。刘勰驳斥、抛弃这种“文人无行”论,不恰是对文人的精神松绑和洗冤正身吗!

  当然,一种定型的社会观念不因刘勰一个人的批驳而顿然改变,“文人无行”论依然在继续流行。《魏书·温子升传》引及比刘勰略晚的北齐尚书仆射杨遵彦所撰《文德论》,以为“古今辞人皆负才遗行,浇薄险忌,唯邢子才、王元景、温子升彬彬有德素”。⑩萧子显在《南齐书·谢超宗传赞》中还是持“文人无行”的成见作出评论;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更是列举大量例子以警戒子孙:文人常常恃才傲物,凌慢侯王,慠蔑朋党,容易招致忌讳和祸端。这也可以反观刘勰在《程器》篇里批驳“文人无行”论是富有特见卓识的。若是刘勰在《文心雕龙》这样一部“论文”的著作中也持着“文人无行”论的偏见的话,那么众多文人可能是生前寂寞,死后沉沦了。

内容摘要:内容提要:刘勰重视“文德”问题,《文心雕龙》的“文德”论具有独特的内涵。刘勰用辩难的方式,否定了社会上通行“文人无行”的偏见,提出了新的“文德”论,即:“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达则奉时以骋绩,穷则独善以垂文。刘勰重视“成务”才能、謇谔之风,与他出身于崛起不久就没落的强宗大姓有关系。在士族主宰文坛而盛行文学贵游风气的六朝文学史上,刘勰的“文德”论是卓异的,具有矫正时弊的意义,对于后代文学与文论不无启发意义。刘勰在这样一部“深得文理”的论文著作中,抛开并驳斥“文人无行”论,对于矫正世人苛责文士的偏颇和错误,还文人以公道,提高文人的社会地位,是有积极意义的。刘勰重视文人的“成务”才能,是对魏晋以来士族政治、士人主宰文坛的状况的抨击。

关键词:刘勰;文人;中华书局;文心雕龙;发愤;文学;謇谔;北京;文体;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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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

  刘勰破除了“文人无行”论之后,正面提出了自己的“文德”观。不过,他的“文德”观不同于当时人纠缠于文人的行检,而是具有更为深广的内涵,其核心是“以成务为用”。

  刘勰所谓的“文章”,不只是诗歌辞赋,而是《序志》所谓“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的经邦纬国之文;同样,他所谓的“文人”,绝不是“务华弃实”的近代辞人,而是《程器》所谓“贵器用而兼文采”的“梓材之士”。因此,他非常重视文人在现实政治生活中的实际才干。《程器》篇云:“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学文应该“达于政事”,文人应该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撰作文章应该服务于筹划军国大事,这就是“成务”。刘勰所论文章如诏、策、檄、移、章、表、奏、议等多是政治生活中的实用文体,因此他对于“成务”格外地重视。刘勰的“成务”观念表现在对各类文体的要求之中。如《谐讔》论述“谐”与“讔”这两种看似俚俗的文体,他也强调有益时用,“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他赞美优旃、优孟之谲辞饰说“抑止昏暴”,发挥了讽诫的意义。《书记》篇泛论谱、籍、簿、录等各种笔札杂名,这些文体是一般文学论著所不涉及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很重要,刘勰说它们“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也”。《议对》篇所论的是讨论朝廷政务的文体,作者可以各执异见,但一定要达政体、明治道,做到“事深于政术,理密于时务”,能发挥“熔世”“拯俗”的功能,而不能迂阔地舞笔弄文,不切实际地高谈阔论。刘勰感慨说:“难矣哉,士之为才也!或练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议对》)既练达于政事又善于作文的通才,是很急需、很难得的。这可以与《程器》篇的“梓材”论相互参照。刘勰还列举了孔融等“不达于政事”作反面典型。孔融任北海相时,“高谈教令,盈溢官曹,辞气温雅,可玩而诵”,但“论事考实,难可悉行”。(11)刘勰在《诏策》篇里说:“孔融之守北海,文教丽而罕施,乃治体乖也。”批评孔融不达于治体,不能成务。《明诗》篇批评东晋的玄言诗人“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程器》篇谓司马相如、扬雄等“有文无质”,没有实际的才干,只能写些“劝百讽一”的辞赋,“所以终处乎下位”。可见刘勰论人,重点是处理现实政治事务的识见和才能。在重视娱情的南朝文学批评史上,刘勰的这个主张显得尤为卓异。

  也许有人会说,六朝时期“文人”身份意识的独立,正是说明当时“纯文学”观念的生长,刘勰如此强调文人的“达政”才能,是一种倒退。我认为,历史不能如此抽象地看,应该联系刘勰的身世和时代来作评论。

  晋宋嬗代以后,出自素族的武人刘裕掌握了政权,统治阶级内部结构有了一定程度的调整,传统的世族大姓如琅琊王氏、阳夏谢氏的地位有所下降,而辅弼刘裕建立江山的武人家族迅速崛起。刘勰曾祖辈刘穆之(刘秀之的从叔)在刘裕举义后不久即投奔受署,辅弼刘裕成就大业;伯祖刘秀之在宋文帝、武帝时也屡建军功。在刘宋时期,东莞刘氏凭借军功跻身于朝廷,可谓之“强宗”,不同于东晋时期的传统士族。一朝天子一朝臣。东莞刘氏在刘宋一朝颇为显赫,然到萧齐时陡然衰落,如穆之、秀之叔侄在刘宋时先后为丹阳尹;刘秀之被征为左仆射,卒后赠侍中、司空,权贵盛矣!到了刘秀之的孙子刘俊时,《宋书·刘秀之传》曰“齐受禅,国除”,(12)不再承袭爵位了。同样,刘勰的父亲刘尚曾做过越骑校尉,秩二千石,官位不低;但刘勰年幼时父亲去世了,萧齐代宋时,他约十四五岁,失去袭爵的机会而“家贫”。他笃志好学,试图干禄从政,立身扬名。刘勰重视“成务”“达于政事”的实际才干,与他的这种出身是有关系的。他的祖上就是凭借务实的军功起家的,不同于传统士族的世袭。

  刘勰重视文人的“成务”才能,是对魏晋以来士族政治、士人主宰文坛的状况的抨击。魏晋时期,随着士、庶分化,士族掌握政权,“平流进取,坐至公卿”,(13)在道德文化上表现出优越感,位居高官显职,而轻视庶务,缺乏实际的治才。王戎曾官居中书令、尚书左仆射、司徒,阿衡朝政,但据《晋书》本传,他“慕蘧伯玉之为人,与时舒卷,无蹇谔之节。自经典选,未尝进寒素,退虚名,但与时浮沉,户调门选而已”。(14)孙绰诔刘惔云“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15)准确地概括了东晋上层士人的行为和精神状态,占据要职,却不理事务。正如干宝所概括的,“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16)晋代孱弱不竞,未尝不由于此。《明诗》篇抨击东晋玄言诗人“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记之谈”,批判态度与干宝是一致的。士人的“虚弱病”延续到南朝,而且当时的文士也染上这种习气。如刘宋时善于作诗的袁粲,“爱好虚远,虽位任隆重,不以事务经怀”(李延寿704);与刘勰同时的张率,“虽历居职务,未尝留心簿领”,(17)当国家和百姓的命运掌握在这些“文人”手上,其前途可想而知了。

  齐、梁时也有文士因不达于政事,仅仅以善于辞章自居,而遭到嘲戏和贬抑。如《颜氏家训·文章》载:“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颜之推247)留心文藻、颇工诗咏的刘逖被嘲戏为只是“须臾之玩”,他自比作“春华”,点缀而已。在《文心雕龙》撰成后不久的大同五年,梁武帝曾经对庾肩吾说:“卿是文学之士,吏事非卿所长,何不使殷不害来邪?”(李延寿1848)文学之士不善于吏事,似乎是当时社会较为普遍的看法。联系这样的社会背景再来看刘勰重视文人的“成务”才能,具有讽时救世的用意,同时“君子藏器,待时而动”云云,也是激励文人练就才干,以在政治中获得机会,施展才能,提高地位。今人往往惑于现代的“纯文学”理论,对于刘勰的这层用意,或漠然不见,或予以批评,认为他重政治、轻文学,显得保守。这不能不说是埋没了刘勰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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