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内容提要:“文德”论是中国文学思想史上批评伦理的重要理论资源,也是历代批评史家关注的重要问题。先秦以来的文德思想,有“文”为德行和文人的道德、文章两种基本含义,并与文质、文武、文道、文气以及“文之为德也大矣”、“修辞立其诚”、“文人无行”等问题互有关联。两种含义在文学思想史上各有发展,形成德充文昌、文德合一与文德分离、重德轻文两种批评范式。前者沿袭春秋以来重德行的话语范式,后者沿袭东汉以来道德、文章的话语范式。伴随着经学正统地位的确立,文德成为汉代经学阐释的重要问题,加之学术分化,文人群体的出现,儒士与文人之间的矛盾对立,有关文人道德、文章的言论,成为汉末思想界关注的热点话题。
关键词:中国文学;文德;批评伦理;批评史
作者简介:
内容提要:“文德”论是中国文学思想史上批评伦理的重要理论资源,也是历代批评史家关注的重要问题。先秦以来的文德思想,有“文”为德行和文人的道德、文章两种基本含义,并与文质、文武、文道、文气以及“文之为德也大矣”、“修辞立其诚”、“文人无行”等问题互有关联。两种含义在文学思想史上各有发展,形成德充文昌、文德合一与文德分离、重德轻文两种批评范式。刘勰《文心雕龙》的“文德”论,兼有上述两种含义:《原道》篇“文之为德也大矣”,是指“文”作为一种德行,与天地并生,意义重大;《程器》篇“文德”,是指文人的道德、文章。前者沿袭春秋以来重德行的话语范式,后者沿袭东汉以来道德、文章的话语范式。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儒家早期文学价值观研究”(批准号:16AZW001)成果。
作者简介:夏静,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文心雕龙·原道》开篇言“文之为德也大矣”①,这里的“文之为德”,与《程器》篇“瞻彼前修,有懿文德”②的“文德”含义不同。这一点业已被章太炎以来的学者所揭示。至于“文之为德”的解释,当代学者大多认为“德”为性质、功能之意。譬如王更生认为:“文的作用,实在关系重大啊!”③但显而易见的问题在于,有关性质、功能这一类的解释,既找不到训诂学的依据,又明显带有反映论的痕迹,与刘勰所处时代天、地、人合一的解释话语相去甚远④,值得商榷。
考察传统时代“文德”一词,含义有二:一是文之德,即“文”作为德行的一种,在此意义中,“文”与仁、孝、武等德行并举;一是指文人的道德、文章,也就是今人最熟知的用法。《原道》篇“文之为德”,是指“文”作为一种德行,与天地并生,意义重大;而《程器》篇“文德”,是指文人的道德、文章。前者沿袭了春秋这个重德行时代以来的话语范式,后者沿袭了东汉以来道德、文章的话语范式。至于《文心雕龙》为什么首标“文之为德”,这可能与文章的论证策略有关。全书一开篇,刘勰就将“文”置于天、地、人的意义世界中,借助天道、地道而人道,天文、地文而人文的推演,使之获得不证自明的本体意义。就论证策略而言,将文学的终极意义挂在不可言说的道、德、气之上,是古典学的传统⑤,具有普遍的方法论意义。因此,除了将“文”与道、德并提,恐怕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上述“文德”的两种含义,以今天的学科划分来看,前者属于政治学、伦理学范畴,后者属于文学批评范畴。在古代文、史、哲合一的大传统中,两种用法并行不悖,虽日用而不知,但仍有较为清晰的脉络可寻。就源流统绪而言,中国早期“文德”论的出现,源自以文德治天下的上古政治理想,经由思想家的阐释以及语意的泛化,先秦时期开始有了文辞、德行方面的阐释。自东汉王充明确谈论文德以来,文、德合一是古人的基本理解,也是谈论文德问题的出发点与归宿。伴随着东汉中后期“文人无行”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后,文德作为批评伦理的重要规范,大致呈现出两种范式:一是作为理想范式的德充文昌、文德合一,一是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德分离、重德轻文。下面将就上述问题展开论述,并旁及一些相关问题,如修辞立诚、文以载道等,以期重新考辨“文德”论发生、发展的历程。
从字源角度看,根据目前的考古发现,我们有理由相信,“文”字的起源较之“德”字更早,可以追溯到距今四千余年的夏禹时代。在早期陶寺文化的陶背壶上,考古学家发现了朱书的“文”字,据此认为这是夏社遗存⑥。见于甲骨文中的“文”,写法有两类:“”和“”。金文延续了甲骨文的两类字符,延伸出八十多种写法⑦。以上两类字符代表了两组义项:前者象形,《说文解字·文部》:“文,错画也,象交文。”段注:“错画者,交错之画也……造画者,文之本义,彣彰者,彣之本义,义不同也。初造书契,依类象形,故谓之文。”⑧尔后引申出纹路、文采、文字等义项;后者指事,疑为“忞”字前身。中间指事性的“心”符,显示与人的内在质素相关。尔后引申出文德、文人、文献、文学等义项。“德”字的起源,目前尚无定论。甲骨文有“徝”无“德”,“徝”字从彳从直,与行走、巡视有关,并不含有“德”之义。金文中“徝”、“德”并存,晚周出现“惪”字。“惪”与“德”疑为同一个字。《说文解字·彳部》:“德,升也。从彳惪声。”⑨《心部》:“惪,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从直心。”段注:“内得于己,谓身心所自得也。外得于人,谓惠泽使人得之也。俗字假‘德’为之。《洪范》:‘三德,一曰正直。’直亦声。”⑩许慎、段玉裁未曾见过甲骨文,对于上述字形的演变不甚清楚,但对于“德”的内外之分,还是很有见地的。值得注意的是,在甲骨文字形中,“文”、“德”二字的构成有着相同的“心”字符,说明两者在价值取向上有相似之处,均含有德性方面的内在质素要求。就字源学的材料来看,我们可以推论,“文”乃“德”的思想源头,早期有关“德”的观点是借助“文”来传达的。
文德思想,渊源甚早。据《史记·夏本纪》、《大戴礼记·帝系》、《五帝德》载,夏禹名“文命”,这与夏代朱书“文”之间可能存在联系,再结合新出土西周青铜器豳公盨铭文的记载,两者所体现的原始文德观念也就有迹可循了(11)。“周人承之以文”(12)。周礼的特征是“尚文”(13),“尚文”的价值核心就是文德,这一思想特质体现在政治理念、生活规范的各个方面。西周时期的文德,既指具体的德行,也指有德行之人。这一时期的文献,如《周书》、《大雅》以及《鲁颂》中,有关“德”的字眼频繁出现。譬如《逸周书》有“九德”、“十奸”的说法。所谓“十奸”,是指十种败坏的德行。在《宝典解》、《文政解》、《常训解》中,“九德”均有提及,既指个人德行与政治德行,又指具体德行规范与抽象德行标准。夏、商、周三代交替,以德代暴的历史经验是很容易得出的。周人相信“德”和“天”联系在一起,由此确立了以“德”为先的价值原则。金文中习见的正德、懿德、孔德、介德、明德等等,都是对品行高尚者的称谓,多用于颂赞君王的个人品德或政治道德。如《诗经·周颂·维天之命》“文王之德之纯”(14),《国语·鲁语上》“文王以文昭”(15),均为对文王德行的颂赞,这也是其谥“文”的缘由。西周称先人为文祖、文考,常见于金文、铭文中,“文”乃泛指先祖的美称。所谓文人,即有文德之人、有礼之人,郭沫若据此认为:“古代有德者的一切正当行为的方式汇集了下来便成为后代的礼。”(16)文德思想到周代礼乐政治中得以完善,成为传统时代伦理道德思想的源头,并为尔后修、齐、治、平的内外之道的形成奠定了理论基础。
春秋是重视德行的时代,在那个时代的人们眼里,“德”既是倡导的美德,也是普遍的社会行为规范,许多与个人品行相关的德行要求,均纳入了“德”的范围,而“文”就是诸多德行中的一种,与忠、信、义、礼、孝、仁、武等德行并举。譬如楚国申叔在阐明如何教导太子时,提出“十二德”。《国语·楚语上》:“明施舍以导之忠,明久长以导之信,明度量以导之义,明等级以导之礼,明恭俭以导之孝,明敬戒以导之事,明慈爱以导之仁,明昭利以导之文,明除害以导之武,明精意以导之罚,明正德以导之赏,明齐肃以耀之临。”(17)申叔认为,在传授太子文献的同时,还要加强德行的培养引导。这十二种德行中,前六种是对一般人的要求,后六种是对治国者的要求。据《左传》记载,公元前514年,魏献子将羊舌氏的封邑一分为三,其中给了魏戊一个,但他担心别人非议,于是询问成鱄。成鱄对此表示赞同,同时举出“九德”。《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心能制义曰度,德正应和曰莫,照临四方曰明,勤施无私曰类,教诲不倦曰长,赏庆刑威曰君,慈和遍服曰顺,择善而从之曰比,经纬天地曰文。九德不愆,作事无悔,故袭天禄,子孙赖之。主之举也,近文德矣,所及其远哉!”(18)成鱄认为,魏献子的举荐,接近文王的德行。他对于“文”的解释很经典,所谓“经纬天地”,是对个人才能卓越不凡的最高评价。
内容摘要:内容提要:“文德”论是中国文学思想史上批评伦理的重要理论资源,也是历代批评史家关注的重要问题。先秦以来的文德思想,有“文”为德行和文人的道德、文章两种基本含义,并与文质、文武、文道、文气以及“文之为德也大矣”、“修辞立其诚”、“文人无行”等问题互有关联。两种含义在文学思想史上各有发展,形成德充文昌、文德合一与文德分离、重德轻文两种批评范式。前者沿袭春秋以来重德行的话语范式,后者沿袭东汉以来道德、文章的话语范式。伴随着经学正统地位的确立,文德成为汉代经学阐释的重要问题,加之学术分化,文人群体的出现,儒士与文人之间的矛盾对立,有关文人道德、文章的言论,成为汉末思想界关注的热点话题。
关键词:中国文学;文德;批评伦理;批评史 作者简介: 作为具体的德行,古人对于“文”、“武”的理解是对举的。文德主内心慈惠,武德主外力暴戾。《逸周书·谥法解》:“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厚曰文,勤学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赐民爵位曰文。刚强直理曰武,威强睿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大志多穷曰武。”(19)这些材料可能经过后人整理,但也反映出古人对于文武之德,尤其是对君王政治品格的重视。作为三代圣贤政治的核心,古人推崇文武兼备、华实相符的理想德性。如《诗经·大雅·江汉》“矢其文德,治此四国”(20),《大雅·崧高》“文武是宪”(21),《小雅·六月》“文武吉甫,万邦为宪”(22),《鲁颂·泮水》“允文允武”(23),《论语·季氏》“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24),《管子·霸言》“一而伐之,武也;服而舍之,文也;文武具满,德也”(25)。季镇淮据此认为:“‘武’字表示人的一种事功(征伐),偏于政治的意义;‘文’字表示人的一种行为态度,偏于伦理的意义。”(26)随着文德意涵的不断扩充,早期的文德、武德开始衍生出文质的意味。文德重内心修养,武德重外在武力,文质则重文、野之辨。《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晏集解:“野,如野人言鄙略也。史者,文多而质少。彬彬,文质相半之貌。”(27)《礼记·表记》:“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孙希旦集解:“至矣者,言其质文不可复加也。加乎虞夏之质,则为上古之洪荒;加乎殷周之文,则为后世之虚饰。”(28)文质包含了文德、武德的思想内蕴。在古人看来,过质之野蛮与过文之虚饰,均非理想状态,只有文质兼备,才是完美的德性。 伴随着春秋以来“文”义的泛化,“文”之含义,无所不包。凡人生一切德行修养,皆可通称为“文”,“文”也就涵括了敬、忠、信、仁、教等意味。典型的例子,譬如《国语·周语下》记载晋悼公的德性,云:“其行也文,能文则得天地。天地所胙,小而后国。夫敬,文之恭也;忠,文之实也;信,文之孚也;仁,文之爱也;义,文之制也;智,文之舆也;勇,文之帅也;教,文之施也;孝,文之本也;惠,文之慈也;让,文之材也。”韦昭注:“文者,德之总名也。”(29)晋悼公具备敬、忠、信、仁、义、智、勇等十一种德性,单襄公用一个“文”字来归纳。对此,饶宗颐认为:“‘文’字可说是一个典型的道德综合体,实在具有道德文化的全体意义。”(30)礼乐教化的目的,就在于培养君子之文德品行、文雅气象,直到汉人仍然是这样理解的,如《礼记·乐记》:“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德者得也。”(31)《说苑·修文》:“文德之至也。德不至,则不能文。”(32)源于这样的思想传统,齐梁时期的刘勰在《文心雕龙》开篇,感叹“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33),也就不难理解了。他所秉承的是周人以“文”为德行的言说路子,其中的思想文化脉络依然清晰可见。 随着晚周以来文德思想的泛化,古人开始在德行、文辞方面有了更加深入的思考,儒家有关德行与言说方面的论述,譬如“修辞立其诚”(34)、“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35)等,开启了尔后文学思想层面“文德”论的先河。 在解释《易经》乾卦九三爻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谓也”时,孔子认为:“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36)孔子认为君子不能欺世盗名,而应进德修业,居上位不骄,居下位不忧,如此这般,即便身处“危厉”,也会“无咎”。紧接着,孔子提出“修辞立其诚”这一命题,将言辞和道德的关系紧紧联系在一起。对于“修辞”与“立诚”的关系,当代学者虽有歧义,或认为两者是一外一内的两件事,或认为两者是一前一后的同一件事(37),但对于言辞和道德之间的紧密关联并无异议。关于德行与言辞之间的关系,孔子时有论述。在《论语·先进》中,有“孔门四科”的分类,德行与言语、政事、文学并举,孔子以此将弟子的特长进行分类(38)。在《论语·宪问》中,孔子直接将“德”、“言”并举:“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在孔子眼里,德行是言说的基础,但两者之间出现背离,也不是不可能的。 德行与言说之间的关系,是尔后儒家学者言说的一个重要话题。在对公孙丑解释“何谓知言”时,孟子说:“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39)在孟子看来,偏颇不全面的言辞、过分的言辞、不正当的言辞和躲闪的言辞,源于思想德行方面的片面偏激、背离正道以及理屈词穷;要放淫辞、息邪说,首先就要正人心。在《正名》篇中,荀子论及著书立学的道德操守问题。他认为:“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不动乎众人之非誉,不冶观者之耳目,不赂贵人之权势,不利传僻者之辞。”(40)在荀子看来,君子辩说,不为众人的非议或赞誉而动摇,不修饰言辞去遮掩旁人耳目,不巴结、贿赂权贵,不传播邪说,而要坚守仁心、学心、公心。在先秦诸子中,荀子是较早谈论文章与道德关系的思想家。虽然孟子和荀子在人性论上认识不同,但都认识到心是道德得以成立的根源,而道德是言辞得以表达的基础。重视德行与言辞的关系,是儒学一脉相承的传统。《礼记·表记》:“君子耻服其服而无其容,耻有其容而无其辞,耻有其辞而无其德,耻有其德而无其行。”(41)德行、言辞与容仪、服饰具有内在一致性,其中,德行是最根本的。战国后期以及秦汉之际的文献中,有关德行与言说方面的论述亦屡见不鲜。 伴随着经学正统地位的确立,文德成为汉代经学阐释的重要问题,加之学术分化,文人群体的出现,儒士与文人之间的矛盾对立,有关文人道德、文章的言论,成为汉末思想界关注的热点话题。在《论衡》中,王充阐发了孔子有关“德”、“言”的论述,首标“文德”。《论衡·书解篇》:“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著之于衣为服。故曰:德弥盛者文弥缛,德弥彰者人弥明。大人德扩其文炳,小人德炽其文斑。”(42)王充此论,言“德”内“文”外,不可分离,基本上是对孔子思想的阐发,无甚新意。《佚文》篇有“五文”之说,论及文德,却颇有新意。《佚文》:“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立五文在世,皆当贤也。”(43)王充一生都想见知于朝廷,他对东汉章帝执政的时代颇为赞颂。在他看来,汉承周之礼乐法度,“五文在世”,故而文人理应遵行。虽然“五文”中,王充评价最高的是“造论著说”而非“文德之操”,但首标文德理想,明确了道德内容决定文章形式,且以此为标准努力践行(44),所以直到近人章太炎,仍然认定王充是第一个提出文德思想的人(45)。纵观其思想,有关文德的论述,与文质、实诚的论述,在价值取向上一致,均洋溢着浓郁的德性优先、德充文昌色彩,代表了有汉一代经学主流话语,也成为尔后文学批评意义上“文德”论的范本。 自东汉灵帝设立鸿都门学,辞赋之士完成了社会政治层面角色的蜕变,也导致了儒士与文人冲突的加剧,形成了一股儒士批评文人品行不端的社会舆论。对于辞赋之徒的批评,王符已发其端。在《潜夫论·务本》中,王符以本末论“德”与“辞”,他认为:“教训者,以道义为本,以巧辩为末。辞语者,以信顺为本,以诡丽为末……服教训者,所以遂道术而崇德义也。”他批评“学问之士”好言虚无,“品文少识”、“伤道德之实”,批评“赋颂之徒”、“苟为饶辨屈蹇之辞,竞陈诬罔无然之事”的“不诚之言”(46),形成了以道德为本、以言辞为末的基本看法。曹魏时期,“文人无行”成为社会的流行看法,故而曹丕《与吴质书》有“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47)的断言,这也成为这一时期评论文人缺乏文德的重要论断。曹丕据此在《典论·论文》中列举了“文人相轻”、“贵远贱近”、“向声背实”(48)等毛病,在文学思想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 纵观整个六朝,对于“文人无行”的批评不绝于耳,譬如北齐杨遵彦《文德论》“古今辞人,皆负才遗行,浇薄险忌”(49)的断语,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以“自古文人,多陷轻薄”(50)批评三十六位文人的品德,在文学思想史上影响都是很大的。而对此一问题愤愤不平,一心想为文人正名的,则是齐梁时期的刘勰。《文心雕龙》全书,论及德行与文章问题的地方颇多,文德业已成为全书批评伦理的重要规范。譬如《宗经》“文以行立,行以文传”(51)、《祝盟》“立诚在肃,修辞必甘”(52)、《谐隐》“曾是莠言,有亏德音”(53)、《诸子》“立德何隐?含道必授”(54)、《序志》“君子处世,树德建言”(55)等等。而专论文人德行的《程器》篇,更是言辞急切,针对的就是曹丕“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的断语以及韦诞对王粲等“建安七子”的苛评。为了纠正时人对上述言论的随声附和,刘勰遍举十六位文人在品行上的瑕疵,诸如“相如窃妻而受金”、“扬雄嗜酒而少算”、“仲宣轻锐以躁竞”、“丁仪贪婪以乞货”等,与此对照,又列举七位古代将相品德上的瑕疵,如“管仲孝窃”、“吴起之贪淫”,以此说明人人皆有缺点,即便是历史上那些伟大人物也不例外。接着,他又列举六位具有美德的文人,诸如“屈贾之忠贞”、“邹枚之机觉”等,以此说明并非所有文人都不注意小节。最后,他指出理想的文人应该是“梓材之士”,具备“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柟其质,豫章其干”的品行。在刘勰看来,只有文质彬彬、文武兼备的文人,才能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成为大才,“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如此这般,方能“瞻彼前修,有懿文德”(56)。总体来看,在《程器》篇中,刘勰由于过多地举证反驳,有关“文”与“德”关系的论证反而被疏忽,因而对于批评伦理意义上的“文德”论而言,理论贡献并不明显。 古人有关文德的理解,自汉代以来取得道德、文章的明确含义后,大体呈现出两种主要的价值取向:文德并重、重德轻文。有关德行、文章并重的看法,较早的论述如晋代的葛洪。在《抱朴子·尚博》中,葛洪对于德行为本、文章为末的观点并不认同,他认为:“文章之与德行,犹十足之与一丈,谓之余事,未之前闻。”(57)为此,他以“精粗”为喻进一步阐明文章的重要性,并认为:“德行为有事,优劣易见;文章微妙,其体难识。夫易见者粗也,难识者精也。夫唯粗也,故铨衡有定焉;夫唯精也,故品藻难一也。吾故舍易见之粗,而论难识之精,不亦可乎?”(58)在他看来,德行与文章乃伯仲之间,同等重要。这是历代“文德”论中较为公允的主流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