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摘要:从文学与图像关系的视角考察,楚辞学史兼含楚辞研究的语言文本与图像文本两端。一、经学语境与楚辞文图楚辞作为一种学术的构建,首先宜落实到文本的层面。与之相应,楚辞学史自汉代王逸《楚辞章句》“依经立义”解读作品,在某种意义改变了汉人“辞”与“赋”不分或纳楚辞于“赋域”的惯例,而使“楚辞”作为一类创作而独立呈现,然以经义思想衡量楚辞的价值,才是其对楚辞提升的本义。仅就现存文献,宋人辑注《楚辞》者以七家为著,分别是晁补之《重编楚辞》、洪兴祖《楚辞补注》、杨万里《天问天对解》、朱熹《楚辞集注》及《楚辞后语》、钱杲之《离骚集传》、吴仁杰《离骚草木疏》、谢翱《楚辞芳草谱》[。
关键词:楚辞学;语言文本;图像文本;尚“意”;义理
作者简介:
摘要:从文学与图像关系的视角考察,楚辞学史兼含楚辞研究的语言文本与图像文本两端。就前者言,宋人的楚辞研究不仅改变了唐人论“骚”的单一与薄弱,开启了一波澜壮阔的时代,其中涉及到考证、音义、词语、义理等方方面面,而且出现了多种全面而专精的撰述。就后者而言,虽然辞赋的图像前朝已有绘作,如享有盛名的顾恺之《洛神赋图》,但出现于北宋后期的李公麟《九歌图》,诚为迄今文献所载存之“楚辞图”的肇始。赋与画虽有语象与图像的功能差异,然其擅长“写物图貌”有着相对的一致性。一方面宋人辞赋文图书写大多呈现出轻“形”而尚“意”的审美倾向,另一方面,宋人辞赋文图创作亦多寄托了神圣的“绍骚”心理。宋人在辞赋文图创作中所擎起的“祖骚”旗帜,既是时代新义的标志,尤具辞赋史的转捩及创辟功用。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资助项目:17ZDA249
关键词:楚辞学; 语言文本; 图像文本; 尚“意”; 义理
作者简介:许结(1957-),男,安徽桐城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辞赋研究。
楚辞学史到宋代进入一盛世,从文学与图像关系的视角考察,又兼含楚辞研究的语言文本与图像文本两端。就前者言,宋人的楚辞研究不仅改变了唐人论“骚”的单一与薄弱,开启了一波澜壮阔的时代,其中涉及到考证、音义、词语、义理等方方面面,而且出现了多种全面而专精的撰述。就后者而言,虽然辞赋的图像前朝已有绘作,如享有盛名的顾恺之《洛神赋图》,但出现于北宋后期的李公麟《九歌图》,诚为迄今文献所载存之“楚辞图”的肇始。然无论语言文本的极盛,还是图像文本的首造,其中自有时代精神与学术义理,诚如梅尧臣《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云:“圣人于诗言,曾不专其中。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自下而磨上,是之谓国风。雅章及颂篇,刺美亦道同。不独识鸟兽,而为文字工。屈原作《离骚》,自哀其志穷。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虫。尔来道颇丧,有作皆言空。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人事极谀谄,引古称辨雄。经营惟切偶,荣利因被蒙。遂使世上人,只曰一艺充。”[1] 336从学术史考察,相较于宋前,宋代的楚辞文图有纠正,亦有构建。
一、经学语境与楚辞文图
楚辞作为一种学术的构建,首先宜落实到文本的层面。据姜亮夫编《楚辞书目五种》的著录,其“书目”部分“辑注类”228种,宋代有晁补之等11种,而唐代没有一种;“音义类”37种,宋代有洪兴祖等3种;“评论类”41种,宋代黄伯思前仅汉代刘安《离骚传》、班固《离骚传》两目;“考证类”26种,宋代朱熹等4种,而在朱熹前亦仅刘杳《楚辞草木疏》一卷;“绍骚”(仿骚)从苏轼《屈原庙赋》到高似孙《骚略》录宋人创作14人40余篇,数量远超唐人。其“图谱”部分计47种,录宋代苏轼“书九歌”、颜乐闲“篆离骚”、米芾“行书离骚经”、吴说“书九歌”(以上书法)以及李公麟《湘君湘夫人图》、马和之《九歌图册》、不知名《临九歌图》(以上绘画)等①。除此之外,诸如梁楷的《泽畔行吟图》、赵孟坚的《兰蕙图》以及以宋玉作品为对象的《楚襄王梦神女图》(王齐翰)、《巫山图》(陈天陵)等,亦可观宋人图绘楚辞的盛况。尽管在宋以前,据文献著录已有如东晋司马绍《息徒南圃图》、戴逵《渔父图》、顾恺之《招隐图》、南朝史艺《屈原渔父图》(尽亡佚)等,然如宋人绘饰系统的“《九歌》图像群”、“潇湘图像群”、“《楚辞》香草图像群”,则是前所未有[2]。同样,宋代的楚辞语本与图本和明清时代相比数量固远不及,然其书写内涵与图绘方式,却有着明显的开启后来的意义。
认知宋代楚辞文图的价值与意义,可置放于楚辞学史与绘画史的发展历程,其中一重要现象就是从汉代到唐代的“文学化”现象。在绘画史上,近人郑昶在《中国画学全史·自序》中将中国古代绘画分为四大阶段,夏以前为实用时期,夏至汉属于“礼教化时期”,而自魏晋以迄明清,以“唐朝”为交界点,区分为“宗教化时期”与“文学化时期”[3] 3~5。这里视唐以后为“文学化时期”,自然包括宋代及以后的绘画,指的是文人对绘画艺术的参与。换言之,“文学”性参与绘画的艺术,既表现出画中的文学性情与意境,也包括在文人书斋中对画艺技法的推敲与讲求,这一点显然同样体现于宋代的楚辞图。与之相应,楚辞学史自汉代王逸《楚辞章句》“依经立义”解读作品,在某种意义改变了汉人“辞”与“赋”不分或纳楚辞于“赋域”的惯例,而使“楚辞”作为一类创作而独立呈现,然以经义思想衡量楚辞的价值,才是其对楚辞提升的本义,代表言说就是王逸在《离骚经序》中有关“《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的一段话{1}。魏晋以后楚辞学发生了变化,渐脱离经学轨道而呈现纯文学化的现象,其代表见解即在萧统编《文选》“别骚一体”的文类观{2}。如萧氏《文选序》谓:“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靡诉。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4] 1这种对屈原作品的文学化影写,成为唐代诗人创作的一个重要面向,其影响及于宋代也是毫无疑问的。然而我想提出的是,宋人在文学性地摹写楚辞的同时,其研究论著远超晋唐时期,包括楚辞图绘的肇兴,又恰是反思其“文学化”的时流,而追溯汉人之经学思维的结果。
这个问题可从两翼展开,一翼是辞赋创作在宋代面临困境与发展前景。这又可分为两方面:
其一,由于晋唐以来《楚辞》的文学化趋向,在提升骚词张扬个情与意象营构的同时,因注重雕章琢句而丢失古往有之的经义内涵与政教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讲,宋人对《楚辞》的关注与研究,就是要符应时代精神的“经义”回归。如晁补之在《续楚辞序》中强调屈原“敬王何异孟子”、“于春秋之微,乱臣贼子之无诛者,原力犹能愧之”、“故其言至于今不废”,复于《变离骚序》中以经义尊屈子而评后世赋作云:
由汉而下,赋皆祖屈原。然宋玉,亲原弟子,《高唐》既靡,不足于风;《大言》《小言》,义无所宿;至《登徒子》靡甚矣。……而《子虚》《上林》《甘泉》《羽猎》之作,赋之闳衍于是乎极,然皆不若其《大人》《反离骚》之高妙,犹终归之于正。……曹植赋最多,要无一篇逮汉者,赋卑弱自植始,录其《洛神赋》《九愁》《九咏》等,并录王粲《登楼赋》,以见魏之文如此。{3}
晁氏选录辞赋,祖屈原以轻后世,关键在春秋大义,故其尊楚辞本身,就是一种出于经义思想与政教情怀的纠正与构建。与此相同,洪兴祖《楚辞补注》对王逸《章句》的新释,以及朱熹《楚辞集注》、《后语》、《辨证》的学理体系,虽其间与晁氏在具体篇章上有歧义(如对扬雄《反离骚》的评价),然其以“经义”崇骚学,殊为一致。
其二,唐宋两朝延续的辞赋创作的技术化与程文化所带来的困境与反思。辞赋入闱场,始自唐代诗赋取士,至宋代程文用赋体尤甚,这不仅导致了宋人旷时日久的闱场考功“用赋”与“废赋”之争{4},而更为值得关注的则是就程文本身对“赋体”的商榷与改造。这又呈示于两层意义:首先是对闱场赋学识的强调,较典型的就是宋太宗淳化三年“孙何榜”殿试,太宗谓近臣“比来举子浮薄,不求义理,务以敏捷相尚,今此题渊奥,故使研穷意义,庶浇薄之风可渐革”的言行[5] 6,以及孙何《论诗赋取士》谓考赋“非学优才高,不能当也。破巨题期于百中,压强韵示有余地。驱驾典故,混然无迹;引用经籍,若己有之”[6] 132。所惩鉴的正是唐五代以来程文的浇薄之风与赋体的雕篆之习。其次是以经义观对闱场赋的认同,这一点在北宋熙宁、元祐间闱场罢复赋及考经与赋的争论中最为明显。南宋时李心传曾追述其事云:“祖宗以来,但用词赋取士,神宗重经术,遂废之。元祐兼用两科,绍圣初又废。建炎二年,王唐公为礼部侍郎,建言复以词赋取士,自绍兴二年,科场始复。”[7] 261“兼用两科”,是从考试科目方面调和当时有关经义与词赋的矛盾。而从义理考述其渊系,其中主张考赋者出现了经、赋一源的论调。如元祐议恢复考赋时侍御史刘挚上疏云:
诗赋之与经义,要之其实,皆曰“取人以言”而已。贤之与不肖,正之与邪,终不在诗赋、经义之异。取于诗赋,不害其为贤;取于经义,不害其为邪。[8] 8859
用“以言取人”绾合经、赋,究其学术传统,仍是以经衡赋的一种价值考量。虽然,宋代楚辞学的兴盛与闱场赋创作有所疏隔,但针对闱场赋“学识”与“经义”两点的强调,却显然与其论骚思想同一学术背景。而“骚为赋祖”的提出,也无疑是对赋体过度技术化及雕饰性的某种拯救。因此,在当时朝廷众多的经义策、诗赋策中,袁燮对《离骚》策强调:
王迹熄而《诗》亡,忠臣义士忧国爱君之心切切焉无以自见,而发为感激悲叹之音,若屈原之《离骚》是也。……或称其义兼《风》《雅》,可与日月争光;或称其正道直行,竭忠尽智;或诋其何必沉身,作《反骚》者,而《旁骚》、《广骚》相继而作,是终不敢訾原也。原真忠臣之用心欤!{1}
其“真忠”说隐含的正是“《诗》亡”继作的经义传统。也因此,元人祝尧因当朝闱场赋“变律为古”,取效朱熹的《楚辞集注》及《诗集传》编撰《古赋辨体》,明确其“祖骚”以为程文示范,正是上述以“经”衡“赋”以重“骚”学的历史回响。
另一翼则是楚辞图在宋代的呈现意义。宋人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于“叙国朝求访”论“唐季兵难,五朝乱离,图画之好,乍存乍失”,并历述当朝“收图书”、“穷绘事”之盛,复为“叙图画名意”云:“古之秘画珍图……典范则有《春秋》《毛诗》《论语》《孝经》《尔雅》等图。……观德则有《帝舜娥皇女英图》……忠鲠则隋杨契丹有《辛毗引裾图》……高节则……宋史艺有《屈原渔父图》……壮气则……写景则……靡丽则……风俗则……”[9] 10~11所归纳的“典范”、“观德”、“忠鲠”、“高节”、“壮气”、“写景”、“靡丽”、“风俗”类型,首尊“经图”而呈现的经义思想,是非常突出的。承续宋人画论首重经图的观念,明初宋濂论画亦谓“古之善绘者,或画《诗》,或图《孝经》,或貌《尔雅》,或像《论语》暨《春秋》,或著《易》象,皆附经而行,犹未失其初也。下逮汉魏晋梁之间……图史并传,助名教而翼群伦,亦有可观者焉。世道日降,人心浸不古,人往往溺志于车马士女之华,怡神于花鸟虫鱼之丽,游情于山林水石之幽,而古之意益衰”(《画原》){2},尊经拯俗,亦具本原意义。回到宋代的楚辞图像,固然与宋代重画——所谓“五代及宋,始设画院”(张泰阶《宝绘录》)的制度有关,然观其产生及渐兴正在北宋元祐间,即苏轼“书九歌”与李公麟绘《九歌图》,其与前述“经”与“赋”的论辩有着潜符默契的关联。当然,伴随图画的文人化大趋势,李公麟《九歌图》也很讲求技法与绘风,并经徽宗朝尤其是“宣和画谱”的推扬,影响着南宋如马和之及后世的创作,然论其创作楚辞图的本意,诚如元代吴澄《题李伯时〈九歌图〉后》所言:“世之好者,好李之画而已,非好屈之文也,谁更论原之心哉。”[10] 605由“画”入“文”喻“心”,正是对应宋人楚辞语本与图本以观其情志的逻辑思想。元人离宋代为近,歌咏《九歌图》者甚多,例如贡奎《题〈九歌图〉》云“忠言去国今已矣,悲愤空复遗骚经……寓情托写岂真见,龙眠落笔无遁形”{3}、虞集《题马竹所〈九歌图〉》云“慨然长太息,悲歌写离尤。想象以惝恍,开卷令人愁”[11] 24,前咏李公麟,后咏马和之,由形取意,也与宋代楚辞学之“文图”的经学语境同声共气。
内容摘要:摘要:从文学与图像关系的视角考察,楚辞学史兼含楚辞研究的语言文本与图像文本两端。一、经学语境与楚辞文图楚辞作为一种学术的构建,首先宜落实到文本的层面。与之相应,楚辞学史自汉代王逸《楚辞章句》“依经立义”解读作品,在某种意义改变了汉人“辞”与“赋”不分或纳楚辞于“赋域”的惯例,而使“楚辞”作为一类创作而独立呈现,然以经义思想衡量楚辞的价值,才是其对楚辞提升的本义。仅就现存文献,宋人辑注《楚辞》者以七家为著,分别是晁补之《重编楚辞》、洪兴祖《楚辞补注》、杨万里《天问天对解》、朱熹《楚辞集注》及《楚辞后语》、钱杲之《离骚集传》、吴仁杰《离骚草木疏》、谢翱《楚辞芳草谱》[。
关键词:楚辞学;语言文本;图像文本;尚“意”;义理 作者简介: 二、楚辞书写的文艺史观 宋王朝重辞赋,首先体现在制度层面上。日人铃木虎雄《赋史大要》于宋代律赋列述“宋太宗试赋”、“真宗试赋”、“宋试赋之趋势”等方面,并认为“宋之律赋,唐律赋之附庸也。而两者之间,自有差异”[12] 234。所言唐、宋之异,一在重视程度,如欧阳修《六一诗话》说宋初“自科场用赋取人,进士不复留意于诗”[13] 16,即唐重诗而宋重赋;二在闱场赋承唐而择取,例如范仲淹于庆历三年《答手诏条陈十事》中议贡举提出“更通经旨,使人不专辞藻,必明理道”,四年欧阳修《详定贡举条状》指出“问以大义,则执经者不专记诵”,同年宋仁宗诏令“旧制用词赋,声病偶切,立为考式,一字违忤,已在黜格,使博识之士,临文拘忌,俯就规检,美文善意,郁而不伸。如白居易《性习相近远赋》、独孤绶《放驯象赋》,皆当时试礼部,对偶之外,自有义意可观,宜许仿唐体,使驰骋于其间”[14] 3565。尽管在制度上的重赋是闱场律体,但其中的明经而重道、尚意以骋学的思想与规范,却深深地影响着一代文风,作为被宋人视为“赋祖”的楚辞,其文图书写所反映的当朝文艺史观,亦有自身的价值。 从大体上看,宋代楚辞文图的并臻与兴盛,可对照“骚学”与“画学”,其艺术特色从三方面呈示: 首先是“面”的拓展,这也包括“骚论”与“画论”。如前所述,与前朝比较,宋代是楚辞学的兴盛期,既涵盖了前人的研究,又开辟了新的视域,尤其在“辑注”、“考证”、“札记”与“拟骚”诸端,成就卓越。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介绍洪兴祖《楚辞补注》成书云: 兴祖少时从柳展如,得东坡手校《楚辞》十卷,凡诸本异同皆两出之。后又得洪玉父而下本十四五家参校,遂为定本。始补王逸《章句》之未备者。书成,又得姚廷辉本,作《考异》附古本《释文》之后。其末又得欧阳永叔、孙莘老、苏子容本于关子东、叶少协,校正以补《考异》之遗。[15] 434 由此可见北宋时《楚辞》辑注本(诸本)数量可观。仅就现存文献,宋人辑注《楚辞》者以七家为著,分别是晁补之《重编楚辞》、洪兴祖《楚辞补注》、杨万里《天问天对解》、朱熹《楚辞集注》及《楚辞后语》、钱杲之《离骚集传》、吴仁杰《离骚草木疏》、谢翱《楚辞芳草谱》[16] 11~23。观其治骚内涵,又包括名物、语汇、史述、考证、词章、义理诸面向。如“考证”一端,即有沈括《梦溪笔谈》、吴子良《林下偶谈》、王应麟《困学纪闻》等诸多著作有所涉及,如王氏书中有“九磬之舞”(卷四)、“塗山有四”、“羿浇事合左氏”、“骚离离骚皆楚言”(卷六)、“诅楚文”(卷八)、“巫咸以书为正”、“招摇星”、“天问与天运”(卷九)、“渔父新浴”、“道可受受字”(卷十)、“三闾与楚三姓”、“楚世家高阳重黎”(卷十一)、“吊屈原言跖蹻”(卷十二)、“屈原为文家之始”、“哲王”、“兰蕙之物”、“江离”、“南夷”、“忠湛江”(卷十七)、“宋乐书与九歌”、“楚辞对偶”、“朱子楚词集注与赵忠定”、“惩羹吹齑”(卷十八)诸说,内涵丰富而广博。 与“论骚”相类,宋代的“楚辞图”也改变前人单一景观的绘法,而出现了如李公麟、马和之《九歌图》式的全景展示。清人吴升《大观录》卷十二评李公麟绢本白描六段《九歌图》云:“图祗按《文选》所载《东皇太乙》《少司命》《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山鬼》……墨笔作山水、树石、屋宇、舟舆、人骑,俱极纤细。人物间施浅绛色,图之景,各随歌所诠次而描摹之。”[17] 601此述依《文选》所载而图绘之六段本,已知其系列绘制的特色。据今人搜考,李作有《九歌图》三种,即有景本、无景本与六段本,作品或为《九歌》并《国殇》十图,或有分图者,如《云中君图》分二幅,《山鬼图》分三幅等{1}。而宋代出现如此系统的《楚辞图》,又与当朝论绘求全以集成的艺术史观有关。例如《宣和画谱·叙目》“十门”,以“道释”冠首,次则人物、宫室、番族、龙鱼、山水、畜兽、花鸟、墨竹、蔬果[18] 8~9。又如论画之品第,刘道醇《圣朝名画评》也分“人物”、“山水林木”、“畜兽”、“花竹翎毛”、“鬼神”、“屋木门”等类,其“人物画”又分“神品”(6人)、“妙品”(15人)、“能品”(19人)等[19] 445~449。至于评述绘手与画风,宋人韩拙《山水纯全集》堪称一部超越前人的论画大全,列其要目,有“论山”、“论水”(卷一);“论林木”、“论石”(卷二);“论云霞烟雾霭岚光风雨雪”、“论人物桥杓关城寺观山居舟车船四时之景”(卷三);“论用笔墨格法气韵之病”、“论观画别识”(卷四);“论古今学者”、“论三古之画过与不及”(卷五)等。其于观物、绘景、品评、技法无所不包,原其学理,则如韩拙论“画山水之术”所言“其格清淡,其理幽奥,至于千变万化,(像)四时景物,风云气候,悉资笔墨而穷极幽妙者,若非博学广论(识),焉得精通妙用”(《自序》)[20] 662。“博学广识”,也应是宋代楚辞文图面向趋于广阔的重要因素,其中包括了理论与技法。 其次是“意”的崇尚,可谓宋代楚辞文图书写的审美表征。赋与画虽有语象与图像的功能差异,然其擅长“写物图貌”有着相对的一致性。作为广义赋域的楚辞研究,宋人于其文词形态的关注,并不亚于前人,但出现的轻“形”而尚“意”的审美倾向,则源于一种反思精神与对义理的追寻。比如对扬雄言赋的“雕虫”论与“丽则”说,前人罕见商榷,而苏轼则在“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前提下评及《离骚》:“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21] 1418~1419承续其意,朱熹贬斥扬雄《反离骚》“雄固为屈原之罪人,而此文乃《离骚》之谗贼”[22] 235。反思是重构的前提,宋人重“骚”论述正反映了轻“词”而尚“意”的传统重构。如欧阳修评唐人李翱拟骚云: 读《幽怀赋》,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其赋曰:“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又怪神尧以一旅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呜呼!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然翱幸不生今时,见今之事,则其忧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忧也?[23] 1049~1050 取“忧唐”隐承“忧楚”,直逼当朝“忧宋”意,正是宋人拟骚作品兴盛的原因,其间实有追寻之义理。这种缘其“志”而明其“理”的批评,在朱熹《楚辞后语目录序》有类似说法: 盖屈子者穷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之词也。故今所欲取而使继之者,必其出于幽忧穷蹙、怨慕凄凉之意,乃为得其余韵,而宏衍巨丽之观、欢愉快适之语,宜不得而与焉。[22] 206~207 缘此继述思想,朱熹在《楚辞后语》中评苏轼《服胡麻赋》谓“独公自蜀而东,道出屈原祠下,尝为之赋,以诋扬雄而申原志,然亦不专用楚语……是为有发于原之心,而其词气亦若有冥会者”[22] 291。其对“申原志”的赞美,不在摹拟“楚语”,重在“发于原之心”,故“词气”自与之“冥会”。 同样,宋代楚辞图与文同尚“意”,故亦多有冥会处。如李公麟全景本《九歌图》将“山鬼”绘成“人形、有毛”的精怪形象,朱熹《楚辞集注》释《山鬼》云“以上诸篇,皆为人慕神之词,以见臣爱君之意。此篇鬼阴而贱,不可比君,故以人况君,鬼喻己,而为鬼媚人之语”[22] 44,正与李图意合。缘于尚“意”,李公麟《九歌图》虽以人物擅扬,如“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山鬼”的姿态,但后人鉴赏,却多去形达神,由态及意。试举两则清人评论于次: 昔人称其人物似韩滉,潇洒似王维,若论此卷之妙,韩、王避舍矣。他不俱论,即湘夫人一像,萧萧数笔,嫣然欲绝,古今有此妙手乎?(孙承泽《庚子销夏录·李伯时九歌图》)[24] 27 李龙眠白描人物,推为画家上乘,此古今定评也。余每览一真迹,如获鸿宝,赏心久之,寝食两忘,不减宋君痴癖。……展玩斯卷,秀润清旷之态……非宋人笔墨,焉能精妙若是,为可珍也。(笪重光《跋李龙眠九歌图卷》){1} 前则论李公麟《湘君湘夫人图》,后则论其《九歌图》全卷,所谓“萧萧数笔”、“宋君痴癖”,磅礴之气、萧散之意尽在画中,又溢射图外。明代吴中书画家文征明谓李公麟画“集众善以为己有,能自立意,不蹈袭前人,而阴法其要”(《跋李龙眠孝经相》)[25] 41,谓马和之画“笔法之妙,则非和之不能”(《书马和之画卷后》)[25] 36,立意为高,自因缘于宋人的画笔。回到宋人论画,可以苏氏兄弟为例。如苏辙《墨竹赋》描述文同画竹,在赋中托“文与可”语曰:“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亦何以异于兹焉。”[26] 417呈现的是“其身与竹化”的物我两忘的意境。又如苏轼《书李伯时山庄图后》设问对语,并回答图画形态之逼真在于“强记不忘”实景时曰: 画日者常疑饼,非忘日也。醉中不以鼻饮,梦中不以趾捉,天机之所合,不强而自记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吾尝见居士作华严相,皆以意造,而与佛合。[21] 2211 论者亲见李公麟作画,其所谓“天机”、“意造”,亦可涵括《楚辞图》在内的绘术与创造,这是宋人画作与画论、骚语与骚图所共膺负的艺术使命与审美趣味。 再者是“雅”的精神,堪称宋人诗赋与图画共有的时代风范。与唐人艺术的奔放、烂漫相比,宋人艺术的创造呈现出的是凝定、内敛,是一种更趋向于书斋化文士生活的体现,品味的是“不下堂筵,坐穷泉壑”(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的妙意。出于对时文雕章琢句或媚俗表现的反思,宋人试图将作为时文的闱场词赋与经义对接,其倡导风雅,以及对处继《风》《雅》之后、词章之士纵笔藻采之前的“贤人失志之赋”楚骚的重视与推扬,正与此精神契合。宋人评赋,虽于骚、律、文诸体呈兼容意涵,然尤重屈骚。如苏轼多褒美当时拟骚赋(楚辞体)创作,其《书鲜于子骏楚词后》赞云: 鲜于子骏作楚词《九诵》以示轼。轼读之,茫然而思,喟然而叹,曰:嗟乎,此声之不作也久矣,虽欲作之,而听者谁乎?譬之于乐,变乱之极,而至于今,凡世俗之所用,皆夷声夷器也,求所谓郑、卫者,且不可得,而况于雅音乎?……今子骏独行吟坐思,寤寐于千载之上,追古屈原、宋玉,友其人于冥寞,续微学之将坠,可谓至矣。[21] 2057 论者曾手校《楚辞》十卷,其评鲜于氏拟骚作品而以“雅音”准则其体,既是个性化的知音,也堪称宋人推尊骚学的共同特征。 同样,宋人对李公麟包括《楚辞图》在内的绘画之评价,尤其是对他白描绘法的称颂,最突出的就是“淡雅”。如赵希鹄《古画辨》谓:“伯时惟作水墨,不设色,其画殆无笔迹,凡有笔迹重浊者,皆伪作,其余人物面相尤妙。”[27] 25鉴赏品味,考述真伪,其中自有一“雅”字。又如张澂《画录广遗》评李氏《楚骚九歌图》、《龙眠山庄图》、《莲社十八贤图》等白描人物,“率不入色,而精微润彻,六法该畅”[28] 211。清人蒋骥《传神秘要》论“白描”引东坡语“吾尝于灯下顾见颊影,使人就壁画之,不作眉目,见者皆知其为我”,申述云“须眉不作,岂复设色乎?设色尚有部位见长,白描则专在两目得神,其烘染用淡墨或少以赭石和墨亦可,笔法须洁净轻细”[29] 465,虽及技法,然传“神”在淡墨烘染,自有雅趣。读李公麟等宋代《楚辞图》,其勾画人物,虽亦有精细之笔写庄严之像与婀娜之态,然其风致高怀却被称为后世不可及,正在于此。这一点在宋代诸家《渔父图》(如董源、许道宁、郭熙、王诜、赵佶、马远等),构画由“实”(捕鱼)转“虚”(渔者情态)、由“功用”到“意态”的转变中,可观其尚意的风雅逸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