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北宋小说虚构的李白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宋末严羽不引原作更不作学术论证的“唐人七律第一”的霸王判决,明清之后金圣叹等人对改造版《黄鹤楼》的偏误阐释与极力推高,致使李白蒙受长达千年的来自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的误读悲剧。”[27]产生于盛唐时代的两个唐诗选本《河岳英灵集》和《国秀集》,属于当时人读当下诗,对于“乘白云”、“馀黄鹤”、“黄鹤一去”、“白云千载”这种“白云包裹黄鹤”的两桩事件与时间,丝毫不存在理解的障碍,所以没有将“白云”改为“黄鹤”。此外,“昔人已乘白云去”和“白云千载空悠悠”两句,也没有清晰表达天空与白云的多层关系:昔人当时只是乘去一片白云,而不是乘去全部白云。
关键词:《黄鹤楼》诗案;李白;“乘白云”;“乘黄鹤”;学术史;警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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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黄鹤楼》诗案,特指环绕唐诗经典《黄鹤楼》而产生的解读、臆改、纪事、座次、文体、蕴涵、诗艺、尤其是与李白相关诗作的比较等等的千年聚讼。参与的名家之多,唐宋诗案中罕有其比。旧说认为,李白摹仿崔颢的“三叠黄鹤”而创作《凤凰台》和《鹦鹉洲》。这是典型的倒果为因的知识错案。《黄鹤楼》的唐代版本一律未见“三叠黄鹤”,反而是宋代改造版摹仿了李白原创的“三叠凤凰”、“三叠鹦鹉”、“三叠梁王”乃至“四叠黄鹤”。宋代至今对该诗首句“昔人已乘白云去”典源的失考与陌生,是发生系列偏误的总根源。王安石则是将“白云”臆改为“黄鹤”的始作俑者。北宋小说虚构的李白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宋末严羽不引原作更不作学术论证的“唐人七律第一”的霸王判决,明清之后金圣叹等人对改造版《黄鹤楼》的偏误阐释与极力推高,致使李白蒙受长达千年的来自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的误读悲剧。近代至今,类似的研究偏误依然持续出现甚至强劲出现,这一切使《黄鹤楼》诗案具有学术史上不可多得的标本意义。
关 键 词:《黄鹤楼》诗案/李白/“乘白云”/“乘黄鹤”/学术史/警省意义
作者简介:罗漫,男(布依族),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中国文学史、文化史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
唐诗名作《黄鹤楼》,无论是在盛唐时代的诗作中,还是在崔颢本人的诗作中,起初还只是一篇明显带有诗艺缺陷的作品。但是,从晚唐五代韦庄编《又玄集》开始,已经一路走高并逐渐万众围观,如今颇有直登奥林匹斯山顶的趋势。王安石、严羽、金圣叹、纪晓岚、高步瀛等等一系列唐诗研究的名家大家以非为是的偏误理解,持续出现于宋代以后的专著、杂记、论文与普及读物之中,不断发展为非正常影响的知识错案,迄今未见终止迹象。为了使崔颢《黄鹤楼》的诗碑高耸入云,古今传播者有意无意或人云亦云将唐代诗人中名气最大、牌子最响的李白,苦心设计并精雕细刻成驮碑的赑屃。原创版《黄鹤楼》的初始形态及其知识来源,则由唐人普遍周知的澄明,逐渐走入知识界集体陌生的浑浊与暗黑。考察《黄鹤楼》由草地走向神坛的历程,除去可以领略思想歧路的另类风景之外,无论是对唐诗研究,还是对文学史乃至整个学术史研究,都具有标本性质的参考价值与警省意义。
一、黄鹤三叠传天下,李白沉冤八百年:李白曾经“眼前有景道不得”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清朝之后流传本崔颢《黄鹤楼》诗的前四句,由于连续三次的“黄鹤”重叠而脍炙人口,广为传播,可谓“黄鹤三叠传天下”。与之相关的“美丽的传说”是:自认是太白星精下凡的高傲的李白,读了这首《黄鹤楼》,竟然一改往日狂态,无比谦逊实则无可奈何地慨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①再后来,李白的这一“美丽情操”,就被后起的诗评家命名为“古人服善”的典型[1],赢得“为哲匠敛手”[2]202、“太白废笔,虚心可敬”[3]等等的海量点赞。点赞的目的,都是合力抬升流传版《黄鹤楼》的无二身价,并尽量贬低李白相关诗作的声誉,直至漠然乃至公然取缔李白“三叠凤凰”、“三叠鹦鹉”、“三叠梁王”、“四叠黄鹤”的原创贡献。近代一个云南学人许印芳(1832-1901年),在其著作《律髓辑要》中,俨然以古今第一诗法通人的口吻痛贬李白:“唐人变体律诗,古法如是(漫按:指首句为“昔人已乘黄鹤去”的《黄鹤楼》诗法),读者讲解未通,心目迷炫。有志师古,从何下手?兹特详细剖析,以示初学。若欲效法此诗,但常学其笔意之奇纵,不可慕其词调之复叠。太白争胜,赋《凤凰台》《鹦鹉洲》二诗,未能自出机杼,反袭崔诗格调,东施效颦,贻笑大方,后学当以为戒矣!”[4]25-26极度鄙视李白的心态,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境界。
文学的艳丽、爱者的“西施”,往往与历史的素颜相去甚远。根据目前所能搜集到的与《黄鹤楼》相关的全部5种唐诗文献,《黄鹤楼》的首句,一律是“昔人已乘白云去”,没有一种是“昔人已乘黄鹤去”。也就是说,“三叠黄鹤”的所谓“古法”在唐代尚未出现,根本不存在李白摹仿崔颢的三叠黄鹤而创作三叠凤凰、三叠鹦鹉的《凤凰台》和《鹦鹉洲》的问题。历史的真相恰恰相反,是流传版《黄鹤楼》的“三叠黄鹤”摹仿了李白的“三叠凤凰”尤其是“三叠鹦鹉”!大约从北宋中期开始,直至当今的大众与专家,在传播和欣赏李白“废笔”与“争胜”的快意想象中,不自觉集体“合谋”,台上台下合演“李白蒙冤八百年”的误读悲剧!李白低声下气的“临场弃权”,根据本人研究,只是宋代民间文人以贬抑李白为文学手段,爆炒与抬升《黄鹤楼》的名气及地位而编撰的民间故事。因为从《黄鹤楼》在天宝三载(公元744年)被选入《国秀集》算起,直至南唐被北宋所灭的公元975年,总共231年间,完全没有任何文献记载过李白在黄鹤楼上自动弃权的“轶事”。所以,南宋学者计有功(约1126年前后在世)的《唐诗纪事》卷21表示怀疑:“《黄鹤楼》诗:‘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馀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春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世传太白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遂作《凤凰台》诗以较胜负。恐不然。”[5]311只要留心引文的第一句就会发现:直至南宋,计有功所见的《黄鹤楼》文本,首句仍然是“昔人已乘白云去”,也许因为这一点,民间文学没有影响这位学者的理性思考,尽管没有叙说“恐不然”的理由,但他根据崔颢诗“四句”之中出现“两云两鹤”,与李白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两句”之中出现“三凤二台”并不相同,所以才会表态“恐不然”。清代的唐诗选家沈德潜,尽管极力推崇流行版《黄鹤楼》,但也主张李白的《凤凰台》没有模拟崔颢的《黄鹤楼》:“从心所造,偶然相似,必谓摹仿司勋,恐属未然。”[6]187“偶似”属于局部的无心相似,“摹仿”则是整体的有心相仿。这个问题暂且点到为止,后文将会展开。专门研究崔颢的傅璇琮先生认为,“《黄鹤楼》载于《国秀集》,即作于天宝三载以前。则颢之游江南当在开元中”[2]202,开元一共二十九年,“开元中”则是以开元十五年(727年)为中点的前后十年之间。根据相关史实,李白在开元十五年或十六年,也就是崔颢创作《黄鹤楼》的那段时间,曾经写过《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此诗四句之中三句写景,如果李白此诗早于崔颢之作,就不存在“崔颢题诗在上头”的问题。如果李白此诗晚于崔颢之作,就不存在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的问题。总之,此诗无论早于还是晚于崔颢之作,都证明李白曾在黄鹤楼以千古丽句描写了“眼前”之景!这一事实足以证伪李白在崔颢诗前“有景道不得”的极其自卑的文学性描述。更何况终唐之世,没有一个文人记录过崔颢诗的首句作“昔人已乘黄鹤去”,更没有一个文人记录过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文学故事永远属于“美丽的谎言”,如何美丽就如何叙说,美丽就好,“吸睛指数”愈高,流传就愈快愈广。不妨试想:“李白认输了!”这将是多大的诗学冲击波!如果接受者、研究者以历史的真实来苛求文学的美丽,那么错误的就不是文学的创造者。支撑这一观点的有力佐证还有:唐人阎伯瑾创作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年)四月二十九日的《黄鹤楼记》,距离所谓“黄鹤楼诗案”的生发期(暂且定于开元中即727年)可能不足四十年。文章说:黄鹤楼“上倚天汉,下临江流”,可以“赏观时物,会集灵仙”。当时的鄂州(今武昌)刺史穆宁“或逶迤退公(绕道下班),或登车送远,必于是极长川之浩浩,见众山之垒垒。王室载怀,思仲宣之能赋;仙踪可揖,嘉叔伟之芳尘。乃喟然曰:‘黄鹤来时,歌城郭之并是;浮云一去,惜人世之俱非。’”[7]请注意:阎文说“浮云一去”,没有说“白云一去”,“白云黄鹤”特定组合的“黄鹤楼标志”尚未成型,《黄鹤楼》诗的艺术魅力还没有后人推想的那样高不可及,因此未被提及。“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李白之叹”,更是远远没有酝酿。
目前,学术界需要解决的是,如果说“乘白云”是原创版的真币,“乘黄鹤”是山寨版的假币,那么,假币又是哪一位高手“高仿”出来的?又是如何驱除真币的?直到今天,除了极少数的唐诗学者之外,数以十万计甚至百万计的《黄鹤楼》诗的阅读者、朗诵者、选编者、注释者、鉴赏者、教学者以及黄鹤楼景点的旅游者、导游者、管理者,甚至古典文学的专业研究者,都在毫无疑虑地高度认可、高调销售这张假币。此外,唐诗学术界还需进一步追问:这张假币占领市场的优势是什么?其市值凭什么一路飙升,直至坐上“唐人七律第一”②的宝座、甚至登上“唐诗第一”③的“宙斯级”帝座了呢?
内容摘要:北宋小说虚构的李白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宋末严羽不引原作更不作学术论证的“唐人七律第一”的霸王判决,明清之后金圣叹等人对改造版《黄鹤楼》的偏误阐释与极力推高,致使李白蒙受长达千年的来自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的误读悲剧。”[27]产生于盛唐时代的两个唐诗选本《河岳英灵集》和《国秀集》,属于当时人读当下诗,对于“乘白云”、“馀黄鹤”、“黄鹤一去”、“白云千载”这种“白云包裹黄鹤”的两桩事件与时间,丝毫不存在理解的障碍,所以没有将“白云”改为“黄鹤”。此外,“昔人已乘白云去”和“白云千载空悠悠”两句,也没有清晰表达天空与白云的多层关系:昔人当时只是乘去一片白云,而不是乘去全部白云。
关键词:《黄鹤楼》诗案;李白;“乘白云”;“乘黄鹤”;学术史;警省意义 作者简介: 二、“昔人已乘白云去”是原创版《黄鹤楼》诗的本体真相 美国逻辑学家D·Q·麦克伦尼在《简单的逻辑学》中认为:“真相有两种基本形态,一为本体真相,一为逻辑真相。其中,本体真相更为基础。所谓本体真相,指的是关乎存在的真相。某个事物被认定是本体真相,如果它确实是,则必然存在于某处。桌上有一盏灯,这是本体真相,因为它确实在那里,而不是幻象。本体真相的对立面是虚假的幻象。”[8]22“昔人已乘白云去”是崔颢诗原创版的本体真相,因为它确实存在于所有流传至今的涉及《黄鹤楼》诗的唐诗文献之中。具体如下:殷璠编《河岳英灵集》卷下《黄鹤楼》,芮挺章编《国秀集》卷中《题黄鹤楼》,韦庄编《又玄集》卷上《黄鹤楼》,五代后蜀韦穀编《才调集》卷8《黄鹤楼》,佚名编《唐诗丛抄》卷中《登黄鹤楼》。前4种见今人傅璇琮等编撰的《唐人选唐诗新编》,后一种见今人徐俊纂辑的《敦煌诗集残卷辑考》。以上5种记载,已经穷尽目前存世的载有《黄鹤楼》诗的唐诗文献,诗中文字略有小异,但起首之语“昔人已乘白云去”,诸本完全一致。证明“昔人已乘白云去”是崔颢《黄鹤楼》诗原创版的本体真相,在目前有着无可动摇的、坚不可摧的文献证明。 五代之后,除极个别选本之外,“昔人已乘白云去”,依然是宋、金、元、明四朝诗学文献所录《黄鹤楼》诗的首句,而且没有异文。再举宋人10种、金人2种、元人3种、明人2种共17种文献为证。(1)宋李昉等《文苑英华》卷312《登黄鹤楼》[9]。(2)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112《鄂州·江夏县》引《登黄鹤楼》[10]。(3)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67《鄂州下》引《黄鹤楼》[11]2415。(4)《舆地纪胜》卷67《鄂州下》引王得(一作德)臣《黄鹤楼》诗[11]2416-2417。(5)宋祝穆《方舆胜览》卷28引《黄鹤楼》[12]。(6)宋曾慥《类说》卷16引《该闻录》《题黄鹤楼》[13]23。(7)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5“李谪仙”引《该闻录》《题武昌黄鹤楼》[14]。(8)《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17“唐人杂纪下”引《题黄鹤楼诗》[15]。(9)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21《黄鹤楼》[5]311。(10)宋佚名《锦绣万花谷·后集》卷24“楼”部引《黄鹤楼》[16]。(11)金元好问《唐诗鼓吹》卷4崔颢《黄鹤楼》[17]。(12)金王鹏寿《增广分门类林杂说》卷12《神仙下篇》引崔影(崔颢)题诗[18]616-617。(13)元方回《瀛奎律髓》卷1崔颢《登黄鹤楼》[4]24-25。(14)元杨士弘《唐音》卷4崔颢《黄鹤楼》[19]。(15)元吴师道《礼部诗话》引崔颢《黄鹤楼诗》[20]541-542。(16)明高棅《唐诗品汇》卷2崔颢《黄鹤楼》[21]。(17)明铜活字本《唐五十家集·崔颢集》之《黄鹤楼》[22]。既然上举(没有全举也没必要全举)宋、金、元、明多达17种的诗学文献尤其是明版《崔颢集》,都作“昔人已乘白云去”,而且没有异文,可见《黄鹤楼》诗的原态在宋、金、元、明四朝基本没有变化。此外,我想在这里重点介绍宋代的第4个证据:北宋与王安石(1021-1086年)同时代的著名学者、政治家、文学家、湖北安陆人王得臣(1036-1116年),生前做过鄂州、黄州知州,著有《江夏辨疑》1卷和《江夏古今纪咏集》5卷(均轶)、《麈史》3卷等等,说明他学养深厚并且对江夏文史尤其是专门对涉及黄鹤楼的历史与诗文具有独到的研究,他的《江夏辨疑》也为《苕溪渔隐丛话》引用(如上举第7例)。王得臣涉及黄鹤楼的诗(《全宋诗》失收)具体是:“昔人已乘白云去,旧国连天不知处。思量费子真仙才,从他浮世悲生死。黄鹤一去不复返,光阴流转忽已晚。”其中第一句和第五句直接是崔颢的原诗,第一句是“白云去”而非“黄鹤去”。总之,只凭上引宋、金时代(金与南宋略处于同时段)的12个证据,已经足够证明关于《黄鹤楼》诗的那些真真假假的传说、以及清代以后多数诗评家们坚信该诗首句应作“黄鹤去”的一系列海阔天空的议论,都是由于完全不追踪、不正视、不深思原始文献和相关诗学文献,再加上格外自恃才华,沉迷于追寻预设目标造成的。因为一旦预设目标,就会瞄准预设目标搜寻并坚信特定证据甚至唯一证据,进而排除更大视野中不利于预设目标的其它多重证据,最终可能导致曲解事实,甚至对事实视而不见,抛弃“有理有据”的原则,只认“理”不认“据”,刑侦学上的许多冤假错案就是这样形成的,环绕崔颢《黄鹤楼》而产生的疑案、错案、冤案,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再加上一批又一批地倾注阐释者的艺术想象力而重叠铸定的。例如清乾隆《唐宋诗醇》对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御批”即是如此:“崔颢题黄鹤楼,李白见之,去不复作,至金陵登凤凰台,乃题此诗。传者以为拟崔而作,理或有之。”[23]这种“理或有之”的“理”,就是只求自圆其说不必印证事实(所谓“传者以为”)的逻辑真相。用专业话语来说就是:“逻辑真相仅仅是关乎命题的真理性。更宽泛地说,它是在我们的思维和语言中自动呈现出来的真相。”[8]22仅仅由思维和语言自动呈现的真相,既可能与“存在的真相”即本体真相相一致,也可能不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