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政治与奇诡诗风之关系窥管

内容摘要:其中,火象寓指宦官集团势焰熏灼、主谋其事,雷象寓指宰相李吉甫推波助澜,水象寓指包括皇甫湜在内的制举人及考官群体遭受屈抑。统观以上几点,没有理由不认为李吉甫在制造元和制举案过程中起到了一定作用,参之《杨公墓志》“中贵人大怒,宰相有欲因而出之者”的记载,可以说:李吉甫对制举人的直言批评心怀不满,适逢诸宦肆意构陷,李吉甫遂推波助澜、“因而出之”,与宦官集团共同制造了元和制举案。这样的处理,凸显了韩愈设象托讽的主观倾向:虽然李吉甫在制举案中推波助澜,但比起南北衙之矛盾,李吉甫与制举人、诸考官之间毕竟属于南衙内部意气之争,对待李吉甫之态度固不必与宦官集团相同,况且其时李吉甫已被权宦排挤罢相,故韩诗后半只强调水火结仇。

关键词:本事考证;元和制举案;卦气;上帝形象;奇诡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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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韩愈《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向以奇奥诡怪著称,诗史上罕有其匹。此诗并非“止是竞奇”“咏野烧”,其于铺叙火象之余,旁涉雷、水二象,全面托寓了唐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元和制举案。其中,火象寓指宦官集团势焰熏灼、主谋其事,雷象寓指宰相李吉甫推波助澜,水象寓指包括皇甫湜在内的制举人及考官群体遭受屈抑。后半引入上帝形象,将火、雷、水三象化归为汉易卦气说之《离》《震》《坎》三卦关系,托出唐宪宗制衡南北衙势力之态度,反映了韩愈对时局的细微体察和对宪宗的无尽属望。全诗藉由超越现实而观照现实,藉由思想文本敷衍文学文本,在文本与现实的互动中,形成了繁复而隐秘的托寓结构,有效地弥缝了原作“出真”之疵病,在将奇诡诗风推向新高度的同时,诗旨亦臻深淳之境。由此可见,韩愈的奇诡诗风非仅审美好尚使然,更与托寓现实的创作动机密切相关,兼具目的性与工具性。

  关 键 词:本事考证/元和制举案/卦气/上帝形象/奇诡诗风

  基金项目:国家行政学院科研项目青年课题“文化传统与文化自信研究”(17ZBQN06)。

  作者简介:孙羽津,国家行政学院社会和文化教研部讲师。

 

  作为韩愈奇诡诗风的代表,《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一诗向来引人注目。或云:“只是咏野烧耳,写得如此天动地岋,凭空结撰,心花怒生。”①或云:“止是竞奇,无甚风致”。②无论赞赏还是批判,前人往往见其奇奥诡怪,至谓“徒聱牙舌,而实无意义”。③然而,这篇看似“实无意义”的奇奥之作,诞生于一个具有“复杂意义”的政治事件发生后不久。元和三年(808)四月,唐宪宗诏令策试贤良方正直谏举人,皇甫湜、牛僧孺、李宗闵得上第,却因对策多讽时政,触恼权幸,三举人被斥为关外官,皇甫湜补陆浑尉,牛僧孺调伊阙尉,李宗闵补洛阳尉,考策官户部侍郎杨於陵、覆策官翰林学士裴垍、王涯等亦遭放逐。④这场元和制举案,通常被认为是牛李党争的导火索,备受史家关注。其时,韩愈以国子博士分司东都,虽未亲历此案,却与多位涉案人士交谊颇深。其中,皇甫湜为韩愈弟子,王涯为韩愈同年好友,且为皇甫湜之舅。制举案后,王涯出刺袁州,韩愈赠以《祖席》二首,表达了深切同情;⑤杨於陵出镇岭南,辟韩愈侄婿李翱入幕,韩愈又作《送李翱》,亦不乏慨叹与劝慰;⑥皇甫湜补陆浑尉,作诗赠韩,韩愈答以《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以下简称《陆浑山火》)。相比之下,《祖席》《送李翱》皆语言浅近、旨意明白,何独《陆浑山火》以奇奥诡怪而被目为“实无意义”耶?

  宋人尝引《陆浑山火》末四句“皇甫作诗止睡昏,辞夸出真遂上焚。要余和增怪又烦,虽欲悔舌不可扪”,⑦认为皇甫湜亡佚之原作“语怪而好讥骂”。⑧今按,夸,奢也,有过度之义;⑨出,见也,显也;⑩真,犹真实也。(11)“辞夸出真”可进一步理解为:皇甫湜于繁冗夸饰之际,未免激言讥骂,以致显露出真实的创作意图。韩愈时常告诫弟子:“缵言以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12)他还教导皇甫湜,作诗应借鉴“《春秋》书王法,不诛其人身”的原则。(13)韩愈实则并不赞赏无谓的夸饰,更不赞成直言臧否人物。由此可知,韩愈“增怪又烦”地铺叙山火,恐怕并非“止是竞奇”“只是咏野烧”那么简单,当是为了弥缝皇甫讥骂太过、泄露真意的疵病,而以更隐晦的方式托讽令人愤然不平的现实事件。否则,“辞夸出真”的原作不必“上焚”,韩愈也不会产生“虽欲悔舌不可扪”的纠结心态。

  那么,令皇甫湜讥骂“出真”、韩愈欲罢不能的竟为何事?结合前述背景及诗首“皇甫补官古贲浑”句,不难联想到直接导致“皇甫补官”的元和制举案。清人沈钦韩即以此立说,指出诗中“火以喻权幸势方熏灼,炎官热属则指附和之人。牛、李等以直言被黜,犹黑螭之遭焚。终以申雪幽枉,属望九重。其词诡怪,其旨深淳矣”。(14)此说首次揭示了奇诡辞句背后的深淳旨意,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前人的偏见,洵为难得。(15)然此亦非尽善,其说仅及水火二象,而诗中还出现了“雷公”形象,虽着墨不多,但一出场便导致“海水翻”,与水象形成了鲜明对立,既然水火二象均与元和制举案中的政治势力相关,岂独雷象虚设耶?又,沈氏以火喻权幸,语焉不详。今人补证沈说者,或以权幸为宰相李吉甫,(16)或以为宦官集团,(17)迄无定说。凡此种种,归根结底由于元和制举案原为唐史一大悬案,两《唐书》《资治通鉴》所记尚多含混乖互,近代以来更是众说纷纭。(18)今欲求韩诗之确解,必先究明史事。

  一、元和制举案之异载与史料之取舍

  两《唐书》《通鉴》对元和制举案的异载,根据事件制造者的不同,庶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材料直接或间接地指出此案为宰相李吉甫一手制造。如《通鉴》宪宗元和三年夏四月条略云:

  上策试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举人,牛僧孺、皇甫湜、李宗闵皆指陈时政之失,无所避;吏部侍郞杨於陵、吏部员外郞韦贯之为考策官,贯之署为上第。上亦嘉之,诏中书优与处分。李吉甫恶其言直,泣诉于上,且言“翰林学士裴垍、王涯覆策。湜,涯之甥也,涯不先言;垍无所异同”。上不得已,罢垍、涯学士,垍为户部侍郞,涯为都官员外郞,贯之为果州刺史。后数日,贯之再贬巴州刺史,涯贬虢州司马。乙亥,以杨於陵为岭南节度使,亦坐考策无异同也。僧孺等久之不调。(19)

  根据《通鉴》的记载,此案源于皇甫等人“指陈时政”而触忤宰相李吉甫。吏部考策官将皇甫等人署为上第,翰林学士覆策亦无异议,这表明内外朝官对皇甫等人“指陈时政”的认同,李吉甫无形中成为众矢之的。于是,李吉甫“泣诉于上”,将考策官、覆策官连同举人一并贬斥。又如《旧唐书·李宗闵传》云:

  李吉甫为宰相当国,宗闵、僧孺对策,指切时政之失,言甚鲠直,无所回避。考策官杨於陵、韦贯之、李益等又第其策为中等,又为不中第者注解牛、李策语,同为唱诽。又言翰林学士王涯甥皇甫湜中选,考核之际,不先上言。裴垍时为学士,居中覆视,无所异同。吉甫泣诉于上前,宪宗不获已,罢王涯、裴垍学士,垍守户部侍郞,涯守都官员外郞;吏部尚书杨於陵出为岭南节度使,吏部员外郞韦贯之出为果州刺史。王涯再贬虢州司马,贯之再贬巴州刺史,僧孺、宗闵亦久之不调……七年,吉甫卒,方入朝为监察御史,累迁礼部员外郞。(20)

  较之《通鉴》,此传突出了李吉甫与诸人的矛盾:段首明言“李吉甫为宰相当国”,再叙牛、李等人“指切时政”;段末强调元和七年吉甫殁后,李宗闵方得入朝,呼应前文“久之不调”的记载,更见吉甫衔恨牛、李而刻意压制之。

  与以上二则材料相似,《旧唐书·王涯传》《旧唐书·李德裕传》《新唐书·李宗闵传》《新唐书·李德裕传》皆明言李吉甫制造此案;(21)《旧唐书·杨於陵传》《新唐书·杨於陵传》《新唐书·牛僧孺传》《新唐书·王涯传》虽未及吉甫,但指出此案系“宰相”“执政”所为。(22)其时当权视事、深得宪宗宠信之宰相唯吉甫一人,余者如杜佑、郑皆循默充位而已,(23)故四传所指“宰相”亦皆李吉甫无疑。

  除上述直接或间接指称李吉甫的材料外,还有一类材料并未明言制举案的制造者,仅讳曰“权幸”或“贵幸”。如《旧唐书·裴垍传》云:

  (元和)三年,诏举贤良,时有皇甫湜对策,其言激切,牛僧孺、李宗闵亦苦诋时政。考官杨於陵、韦贯之升三子之策皆上第,垍居中覆视,无所同异。及为贵幸泣诉,请罪于上,宪宗不得已,出於陵、贯之官,罢垍翰林学士,除户部侍郞。(24)

  又如《旧唐书·宪宗纪》云:

  (元和三年夏四月)乙丑,贬翰林学士王涯虢州司马,时涯甥皇甫湜与牛僧孺、李宗闵并登贤良方正科第三等,策语太切,权幸恶之,故涯坐亲累贬之。(25)

  比照第一类材料《通鉴》《旧唐书·李宗闵传》等篇,叙述事件经过几无差别,唯独第一类材料出现李吉甫处,第二类作“权幸”或“贵幸”。

  第三类材料即两《唐书》之《李吉甫传》,二传明言“权幸”并非李吉甫:

  (元和)三年秋,裴均为仆射、判度支,交结权幸,欲求宰相。先是,制策试直言极谏科,其中有讥刺时政,忤犯权幸者,因此均党扬言皆执政教指,冀以摇动吉甫……(26)

  裴均以尚书右仆射判度支,结党倾执政。会皇甫湜等对策,指摘权强,用事者皆怒,帝亦不悦。均党因宣言:“殆执政使然。”(27)

  值得注意的是,第三类材料与前两类有很大不同。首先,第三类材料是在叙述“裴均动摇吉甫”这一事件中引入了制举案,而非直面制举案本身。其次,前两类材料都提及了牛僧孺、李宗闵两位烜赫一时的牛党核心成员,而《新唐书·李吉甫传》仅见皇甫湜而不及牛、李,《旧唐书·李吉甫传》索性连皇甫湜的名字也隐去了。再次,第三类材料表明制举案与李吉甫无关,举人所讥刺、忤犯的对象(即所谓“权幸”“权强”“用事者”)别有其人,李吉甫还险些背上“教指举人”的罪名。此外,第三类材料中唐宪宗的态度与前两类大相径庭。在前两类材料中,宪宗对举人的言论颇为赞赏,还要“诏中书优与处分”,而后贬斥举人、考官实属“不得已”,并非宪宗本心;而第三类材料明言宪宗对举人言论之“不悦”,这再次反映了贬斥举人与考官一事出自宪宗与“权幸”的共同意志,与李吉甫毫无关系。

  那么,第三类材料中的“权幸”竟为何人?《旧唐书·李吉甫传》谓“裴均为仆射,交结权幸”,而《通鉴》明言裴均“素附宦官得贵显,为仆射”,(28)可见“权幸”显然是指当时深受宪宗宠信的宦官。史载元和初期深受宪宗宠信、势焰嚣张之宦官,有权侔南衙宰相的神策中尉吐突承璀、枢密使刘光琦等人(下详),(29)第三类材料所谓“权幸”当即此辈。

  作为研治唐代文史的基本文献,两《唐书》《通鉴》对元和制举案的记载乖互若此,令人无所适从。究其原因,实由修史所据之《宪宗实录》先后为牛李二党曲撰、改饰所致,这一问题前人已有详尽的考述。(30)由于五代修唐史所据《宪宗实录》之版本已不可考,(31)我们不应在考证制举案的制造者——这一涉及牛李党争的关键问题时轻率地引用上述三类史料,(32)而毋宁认为这些史料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失真。上述史料在考证过程中不外乎两种价值,一是勾勒制举案的梗概,二是提示制举案发生的三种可能性:一种可能是宰相李吉甫制造制举案,第二种可能是宦官制造此案,当然不排除第三种可能,即非李吉甫亦非宦官单方面制造此案。

  今欲判断三种可能性,当借助真实程度高于两《唐书》《通鉴》之史料,即不依赖《宪宗实录》、作于牛李党争之前、未受牛李党争影响的史料。其中一类是元和三年制举对策,(33)由此可以分析举人“讥刺时政”的具体内容,从而推断对策有可能忤犯的“权幸”;另一类材料就是制举案目击者的相关文字,其中白居易《论制科人状》、李翱《唐故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致仕上柱国弘农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赠司空杨公墓志并序》(以下简称《杨公墓志》)二文殊当注意。白居易的《论制科人状》作于元和三年五月,(34)其时白居易与裴垍、王涯诸学士一同覆策,亲见二人考覆至公,反遭斥逐,内心忧愤而上疏宪宗谓“密缄手疏,潜吐血诚,苟合天心,虽死无恨”云云。(35)可见,《论制科人状》诚为第一时间纪实文字,且上疏动机真诚、方式隐密,真实程度自不待言。李翱《杨公墓志》作于文宗大和五年(831),作年虽晚,但所载可信:前述元和四年考策官杨於陵被排出镇岭南,辟李翱入幕,二人甚相得,故《杨公墓志》有关杨於陵被排经过,极有可能为杨亲述于李;况且公议杨於陵为人“节操坚明,始终不失其正”,(36)而李翱刚直耿介,恪守“用仲尼褒贬之心,取天下公是、公非为本”的著史原则,(37)则杨於陵之述必不失其正,李翱之书必不失其真,其与二举人对策、白居易奏状皆为考证元和三年制举案最可凭信之史料。(38)今由此数文入手,剖判两《唐书》《通鉴》之载,此案事实便得昭晰。

内容摘要:其中,火象寓指宦官集团势焰熏灼、主谋其事,雷象寓指宰相李吉甫推波助澜,水象寓指包括皇甫湜在内的制举人及考官群体遭受屈抑。统观以上几点,没有理由不认为李吉甫在制造元和制举案过程中起到了一定作用,参之《杨公墓志》“中贵人大怒,宰相有欲因而出之者”的记载,可以说:李吉甫对制举人的直言批评心怀不满,适逢诸宦肆意构陷,李吉甫遂推波助澜、“因而出之”,与宦官集团共同制造了元和制举案。这样的处理,凸显了韩愈设象托讽的主观倾向:虽然李吉甫在制举案中推波助澜,但比起南北衙之矛盾,李吉甫与制举人、诸考官之间毕竟属于南衙内部意气之争,对待李吉甫之态度固不必与宦官集团相同,况且其时李吉甫已被权宦排挤罢相,故韩诗后半只强调水火结仇。

关键词:本事考证;元和制举案;卦气;上帝形象;奇诡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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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元和制举案相关史事与诸方态度

  (一)宦官主谋

  皇甫湜《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中确有一番“集矢宦官”(39)的激切言论:

  今宰相之进见亦有数,侍从之臣皆失其职,百执事奉朝请以进,而律且有议及乘舆之诛,未知为陛下出纳喉舌者为谁乎,为陛下爪牙者为谁乎?日夕侍起居、从游豫,与之论臣下之是非、赏罚之臧否者,复何人也?股肱不得而接,何疾如之;爪牙不足以卫,其危甚矣!夫裔夷亏残之微,褊险之徒,皂隶之职,岂可使之掌王命、握兵柄,内膺腹心之寄,外当耳目之任乎?此壮夫义士所以寒心销志,泣愤而不能已也。诚能复周之旧典,去汉之末祸,还谏官、史官、侍臣之职……则政不足平。(40)

  皇甫湜通过两重诘问,对举宰相及百官之失职与“侍起居、从游豫”者擅权僭越,进而直斥“裔夷亏残之微”“皂隶之职”,又借“汉之末祸”警醒宪宗,其斥责宦官意甚显豁、辞甚激切,如此对策而为考官称奖,这对于“掌王命、握兵柄”、每与宪宗议论“臣下之是非、赏罚之臧否”的宦官集团而言,岂肯甘心受辱、大权旁落,而得无谮于宪宗耶?又按牛僧孺对策云:

  中代以前,以不专之德御臣下,故佞邪退而忠直进。夫不专之德,岂造次而已乎?所谓坚甲劲兵,不令专任;询咨应对,不令专权;夕处朝游,不令专侍。俾无专任,则轻重得以相临;俾无专权,则轻重得以相制;俾无专侍,则贤良得以相参。此所以佞邪无所入,忠直无所退。中代以降,又有甚于此。谓之宰辅,不见于涉旬;谓之公卿,不见于越月;处之谏列,不见于经时;目之侍臣,不见于终岁。若然者,虽有小人,安知而远之;虽有壮士,安知而近之?此所以巧谀无所退、忠直无所进者,有由然乎!(41)

  牛策虽未作“亏残”“褊险”之直刺,其以“佞邪”“小人”“巧谀”之专任专对与南衙“宰辅”“公卿”“谏列”“侍臣”之无所进用相对比,意与皇甫对策相合,将矛头直指深得宪宗宠信的宦官。如进一步分析,牛策与皇甫策对两类宦官提出明确批评,第一类即皇甫策所谓“握兵柄”、牛策所谓专任于“坚甲劲兵”者,第二类即皇甫策所谓“掌王命”、牛策所谓“询咨应对”者,这两类宦官即分掌军政大权的北司首领——神策中尉及枢密使。史载宪宗元和初,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势方熏灼、不可一世:

  吐突承璀字仁贞,闽人也。以黄门直东宫,为掖廷局博士,察察有才。宪宗立,擢累左监门将军、左神策护军中尉、左街功德使,封蓟国公。王承宗叛,承璀揣帝锐征讨,因请行。帝见其果敢自喜,谓可任,即诏承璀为行营招讨处置使,以左右神策及河中、河南、浙西、宣歙兵从之。内寺伯宋惟澄、曹进玉为馆驿使……又诏内常侍刘国珍、马朝江分领易、定、幽、沧等州粮料使。于是谏官李墉、许孟容、李元素、李夷简、吕元膺、穆质、孟简、独孤郁、段平仲、白居易等众对延英,谓古无中人位大帅,恐为四方笑。帝乃更为招讨宣慰使,为御通化门慰其行。承璀御众无它远略,为卢从史侮狎,逾年无功,赖中诏擿使执从史,而间遣人说承宗上书待罪,乃诏班师,还为中尉。平仲劾承璀轻谋弊赋,损国威,不斩首无以谢天下。帝不获已,罢为军器庄宅使。寻拜左卫上将军,知内侍省。(42)

  吐突承璀本东宫之旧,深得宪宗宠信,俾掌神策,后又不顾南衙多位谏官的强烈反对,开宦官挂帅之先例,即便承璀无功而返,也是象征性地稍作惩戒,并未真正降罪。(43)不难想见,元和初期吐突承璀之隆宠及南衙诸官之忧愤,无怪皇甫湜等人借对策之机大加挞伐。此外还有一处细节,吐突承璀为闽人,正与皇甫策所谓“裔夷亏残”相合,承璀闻此难免震怒而“泣诉于上”。

  与承璀同时的,还有枢密使刘光琦,此人也有拥戴宪宗之功,(44)元和初始置枢密使,即充之。(45)此职不仅限于“承受表奏于内进呈”、将“人主处分宣付中书门下施行”这一本职,(46)由于“地居近密”,枢密使得以全面谋议朝政,外夺宰相之权,内侵学士之职,从而深入到中枢决策之中,以至干预大臣的任免,(47)刘光琦即始作俑者。史载:

  有主书滑涣,久司中书簿籍,与内官典枢密刘光琦情通。宰相议事,与光琦异同者,令涣达意,未尝不遂所欲。宰相杜佑、郑皆姑息之,议者云佑私呼为滑八,四方书币赀货,充集其门,弟泳官至刺史。及余庆再入中书,与同僚集议,涣指陈是非,余庆怒其僭,叱之。寻而余庆罢相,为太子宾客。(48)

  刘光琦暗中操控宰相集议,妄图把持朝政。主书滑涣身为流外入流的小官吏,只因依附光琦,竟得到宰相杜佑等人的亲昵,又得四方赀货盈门,这侧面反映出枢密使刘光琦权倾中外之势焰。更当注意的是,像斥责属吏之妄这样的细事,一旦触及光琦,即便是位高权重的郑余庆也难逃罢相的命运。凡此种种,如非对策所谓凭借“掌王命”“询咨应对”而专权侵政,刘光琦岂得至此;且皇甫策所谓“论臣下之是非、赏罚之臧否”云云,深合郑余庆罢相一案。要之,枢密使刘光琦与南衙之矛盾亦甚突出,对策直刺“掌王命”者,无非希望宪宗摈黜刘光琦辈。

  由此可见,皇甫湜、牛僧孺等在元和三年制举对策中批评了宦官祸政,将矛头直指权宦吐突承璀、刘光琦等人,而后,对策又得到考策官与覆策官的一致首肯,这难免激怒宦官集团。今按白居易《论制科人状》(以下简称白《状》)所述覆策事,便可窥悉宦官集团蓄意制造制举案之经过:

  臣昨在院与裴垍、王涯等覆策之时,日奉宣,令臣等精意考核。臣上不敢负恩,下不忍负心,唯秉至公以为取舍。虽有雠怨,不敢弃之;虽有亲故,不敢避之。唯求直言,以副圣意。故皇甫湜虽是王涯外甥,以其言直合收,涯亦不敢以私嫌自避。当时有状,具以陈奏。不意群小,构成祸端。圣心以此察之,则或可悟矣。

  今遍检史籍,再无唐代制举覆策之记载,可见制举覆策并非常格。由此不难想见,此科之覆策当与宦官不满于考策结果有关。详考文中“日奉宣”云云,在“裴垍、王涯等覆策之时”句后,可知“日奉宣,令臣等精意考核”非命翰林学士覆策之诏,而是在诸学士覆策过程中再次发出的诏命,白居易为何特别强调在覆策过程中的“日奉宣”,此又当注意者。随后,白《状》透露了两个重要内容:其一,诸学士坚持秉公覆策,以举人“言直合收”,即维持了考策官对皇甫湜等人所定的等第;其二,皇甫湜为王涯外甥这一事实,王涯已然具状陈奏。而后又云“不意群小,构成祸端”,此即王涯等人被逐出院事。关于构陷王涯等人的罪状,旧史所载皆同:

  翰林学士裴垍、王涯覆策。湜,涯之甥也,涯不先言;垍无所异同。(49)

  对照白《状》“涯亦不敢以私嫌自避,当时有状,具以陈奏”数句可知,王涯早已意识到“私嫌”的问题,并及时向宪宗陈奏,而“群小”正是通过王涯陈奏抓住了其与皇甫湜有亲这一把柄,从而诬陷王涯。那么,王涯以翰林学士向宪宗陈奏,谁有可能接触到奏状呢?今按唐代北司设翰林使,专掌学士与皇帝间的上传下达,且得谋议政事。杜元颖《翰林院使壁记》云:

  (翰林使)进则承睿旨而宣于下,退则受嘉谟而达于上,军国之重事,古今之大体,庶政之损益,众情之异同,悉以关揽,因而启发。(50)

  白《状》所谓“日奉宣”与上呈王涯陈奏二事,当皆翰林使所为。史载制举案发生的元和三年,翰林使为吕如金。(51)从人事关系上看,此人与刘光琦、吐突承璀同为永贞元年(805)拥戴宪宗之党;(52)从职位关系来看,翰林使为内诸司使之一,与作为北司之首的神策中尉、枢密使存在着统属关系。(53)其时翰林学士秉公覆策,认为举人“言直合收”,这无疑会再次激怒以吐突承璀、刘光琦为代表的宦官集团,而翰林使吕如金往来于宪宗与学士之间,最得伺机报复之便。由此再观白《状》,白居易先突出了“日奉宣”一事,暗示了翰林使的第一次出场,后云王涯“具以陈奏,不意群小,构成祸端”,进一步明确了祸端由王涯陈奏而起,而其时得以接触奏状、构成祸端的只有宦官集团中人。于是,白居易紧承“构成祸端”一语,又云“圣心以此察之,则祸可悟矣”。由此可见,白居易的言外之意:王涯实已具状详陈其与皇甫湜的关系,也正因如此,宦官集团乘送呈之机,从奏状中抓到了王涯的这一把柄,藉以构陷覆策至公的翰林学士。

  综上所述,吐突承璀、刘光琦等作为拥戴宪宗之党,在宪宗即位之后深得宠信,权势日益膨胀。对此,南衙官员无可奈何,低眉趋附者得以保全禄位,而奋起抵制如郑余庆者,旋遭罢官。在这样的背景下,皇甫湜、牛僧孺等人在元和三年制举对策中讥刺宦官专权祸政,考策官又擢之上第,皆为宦官集团所深忌。于是,此次制举打破常格,特设覆策一节,又以身处内廷之翰林学士作为覆策官。其时,吐突承璀、刘光琦之属吏吕如金为翰林使,叮嘱翰林学士“精意考核”,意在通过覆策环节,改变考策结果,从而压制皇甫湜等人。不意翰林学士秉公覆策,维持了考策结果,这令宦官集团更为恼火。其时,宦官集团通过上呈王涯奏状的便利,抓住了王涯与皇甫湜存在亲属关系这一把柄,乘势构陷,贬斥了王涯等人。故曰:深得宪宗宠信的宦官集团实为元和制举案之主谋者。

  (二)李吉甫助澜

  那么,是否可以据此认为李吉甫与制举案无关呢?事实恐怕不是非此即彼那样简单。今按对策可知,皇甫湜、牛僧孺在讥刺宦官祸政的同时,也指陈了朝廷任人、用兵之弊,其矛头不可避免地指向了宰相李吉甫。如皇甫策云:

  陛下备众官以序贤俊,而乏才之叹未辍于终食者,由在上者迁之太亟,在下者刻之太深故也……才能如积,抑郁在下,一朝阙辅相之职、卿大夫之官不得,则曰岳不降神、时之乏人。于是循环,其所已用者递迁。居上者不知格限,无闻声绩,或一时超拜,或再岁四迁,以是为适当然耳。是仕进之门常阖,而天子之官、天子之权,当途者五六人迭居持之而已……以宰相之公忠,夫岂不欲人之足用乎?

  皇甫湜指出朝廷用人存在着在上者亟迁、在下者抑郁的问题,其中“或一时超拜,或再岁四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李吉甫的速进。史载李吉甫历官云:

  宪宗嗣位,(李吉甫以饶州刺史)征拜考功郞中、知制诰,既至阙下,旋召入翰林为学士,转中书舍人,赐紫……二年春,杜黄裳出镇,擢吉甫为中书侍郞、平章事。(54)

  李吉甫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完成了由远州刺史到翰林学士再到宰相的升迁之路,实即元和初期“在上者迁之太亟”的典型。皇甫湜又指出,在上者把持权位的同时,还有很多贤俊“抑郁在下”,朝廷一旦需要“辅相”之才时,遂有“时之乏人”的感叹。这里的言外之意,即真正的辅相之才尚沉沦下僚,今由亟迁而当权者实不堪“辅相”之任。皇甫湜又言“天子之权,当途者五六人迭居持之而已”,进而反讽“以宰相之公忠,夫岂不欲人之足用乎”,以诘问的语气讽刺宰相操持“天子之权”却不行“人之足用”的善政,以致“仕进之门常阖”,其不公不忠之寓意,由是托出。又,牛僧孺对策的一大主题就是“忧天子炽于武功”,批评朝廷“黩武”。(55)而李吉甫先于元和元年积极谋划征讨西川刘辟,又于元和二年力劝宪宗征讨浙西李锜,“以功封赞皇县侯,徙赵国公”,(56)可谓积极推行用兵政策而深得宪宗信用之代表人物。牛僧孺批判朝廷“黩武”政策,与李吉甫处理藩镇问题的基本主张相悖,亦难免触忤吉甫。

  又按李吉甫其人颇自尊大,特别是自永贞元年末任翰林承旨学士以来,每邀下僚趋敬,无容异己之量。彼时翰林学士李建仅因“视草不诡随”,便被斥逐出院;(57)而今制举人上言讥讽,势必更难为吉甫所容。皇甫湜在吉甫殁亡十年后所作《韩文公神道碑》中,仍斥吉甫为“邪宠”,(58)试想若非当日吉甫逞憾于皇甫湜,岂能激言如此。李翱《杨公墓志》载考策官杨於陵出镇岭南,不仅由于“中贵人大怒”,且“宰相有欲因而出之者”,(59)当即李吉甫衔恨制举人而迁怒于考策官的表现。(60)此外,李吉甫与覆策官的关系更耐人寻味。今存史料并未明确记载李吉甫与当日覆策官之关系,这一阙如的情形本身便是一种暗示。当时舆论多称颂覆策官的正直,认为他们不应被逐而当“依旧职奖用”,正如白《状》所载:

  臣伏以裴垍、王涯等,皆公忠正直,内外咸知。故比来众情私相谓曰:“此数人皆人之望也。若数人进,则必君子之道长;若数人退,则必小人之道行。故卜时事之否臧,在数人之进退也。”

  在众情所望之际,白居易奋然上疏,此举为士林所重,又为史官所书。假设此时身为南衙宰相、又深得宪宗信重的李吉甫亦为覆策官请命,宪宗未必不会“俯回圣览,特示宽恩”;即使宪宗仍碍于宠宦之请而不允其奏,此举亦当如白居易上疏一样,为士林推重而载入国史。而今遍检史乘,其中指斥吉甫之材料自不待言,即便是极力回护李吉甫、疑出李党会昌改修本之两《唐书·李吉甫传》,(61)也只是一味撇清李吉甫与元和制举案之关系,只字未及与当日覆策官亦旧时翰林同僚裴垍、王涯之关系。实际上,诸多史料表明李吉甫与裴垍在元和三年制举案之后出现了种种嫌隙,而《李吉甫传》所据之会昌本却极力粉饰二人关系,从而达到“溢美”李吉甫的目的。(62)试想只要李吉甫在制举案中对覆策官稍有赞同,哪怕是些许同情,李党诸人必然在改修本中大事渲染,这样便可从源头上掩盖李、裴二人的矛盾。相反地,今由《李吉甫传》之阙载,不难想见当日李吉甫未必不会像贬斥考策官一样,对裴垍也作出类似“因而出之”的举动。退一步讲,即便裴垍出院是宦官集团一手所为,李吉甫在这个过程中至少没有主动疏救,而是听之任之,以致冤案铸成。要之,李吉甫在制举案中并未施援裴垍,甚至不排除斥逐排挤之可能,李党诸人第止于“掩恶”不书,(63)更无从“溢美”矣。(64)

  裴垍以覆策“无所异同”尚得如此,作为皇甫湜之舅的王涯,势必益为吉甫所衔。《刘宾客嘉话录》载:

  永宁王二十、光福王八二相,皆出于先安邑李丞相之门。安邑薨于位,一王素服受慰,一王则不然,中有变色,是谁过欤?(65)

  据考,王涯居永宁里,行二十,王播居光福里,行八,二人先后为相,故曰“永宁王二十、光福王八二相”。(66)今按元和六年李吉甫再度入相不久,王播即领盐铁使之要职,(67)二人关系可见一斑,故“素服受慰”者当即王播,“变色者”为王涯。试想若非吉甫于元和制举案中落井下石,昔年颇受沾溉的王涯又何以至此。

  综上所述,皇甫湜、牛僧孺二人对策不仅讽刺了宦官集团,而且在指陈朝政得失之际,对李吉甫之速进及其执政主张提出了批评。李吉甫为人颇自尊大,下僚行事不称意者,便反目斥逐;在制举案后,其与皇甫湜、杨於陵、裴垍、王涯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嫌隙,而此数人分别为元和制举案中的举人、考策官、覆策官,且同为此案所累。统观以上几点,没有理由不认为李吉甫在制造元和制举案过程中起到了一定作用,参之《杨公墓志》“中贵人大怒,宰相有欲因而出之者”的记载,可以说:李吉甫对制举人的直言批评心怀不满,适逢诸宦肆意构陷,李吉甫遂推波助澜、“因而出之”,与宦官集团共同制造了元和制举案。

  (三)宪宗制衡

  元和初期,虽然宦官势力日益膨胀,但仍处于唐宪宗统治威权之下。纵观制举案,无论宦官集团的构陷、李吉甫的助澜,还是白居易的申诉,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宪宗本人。也正因如此,为牛李党窜饰的诸多史料对唐宪宗态度的记载是互相矛盾的,或谓唐宪宗赞赏制举人,或谓唐宪宗对制举人“不悦”,令人无所适从。今转从元和三年制举案后事入手,或可窥知实情。

  如前所述,元和三年五月白居易密疏《论制科人状》,其目的是向宪宗说明制举人及考官的无辜,希望宪宗“俯回圣览,特示宽恩”,使“僧孺等准往例与官,裴垍等依旧职奖用”。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在论述制举人无辜的过程中,其言辞之激切不殊于制举人之对策:

  (制举一案)臣若不言,谁当言者?臣今言出身戮,亦所甘心……臣又闻:君圣则臣忠,上明则下直。故尧之圣也,天下已太平矣,尚求诽谤以广聪明。汉文之眀也,海内已理矣,贾谊犹比之倒悬,可谓痛哭。二君皆容纳之,所以得称圣眀也。今陛下明下诏令,征求直言。既得直言,反以为罪。此臣所以未谕也。陛下视今日之理,何如尧与汉文之时乎?若以为及之,则诽谤痛哭者尚合容而纳之,况征之直言,索之极谏乎?若以为未及,则僧孺等之言固宜然也……德宗皇帝初即位年,亦征天下直言极谏之士,亲自临试,问以天旱。穆质对云:“两汉故事,三公当免。卜式著议,弘羊可烹。”此皆指言当时在权位而有恩宠者。德宗深嘉之,自第四等拔为第三等,自畿尉擢为左补阙。书之国史,以示子孙。今僧孺等对策之中,切直指陈之言亦未过于穆质,而遽斥之。臣恐非嗣祖宗承耿光之道也。书诸史策,后嗣何观焉……若以臣此言理非允当,以臣覆策事涉乖宜,则臣等见在四人,亦宜各加黜责。岂可六人同事,唯罪两人?在臣惧惕,岂可苟安?敢不自陈,以待罪戾?

  白居易明确赞同制举人对“在权位而有恩宠者”的批判,举出古代圣明君主与宪宗相较,设“以为及之”与“以为未及”二端,意在强调无论宪宗“及”与“未及”,制举人的言论都是适宜的,都应该接受。更为激切的是,白居易对宪宗亦有微辞,指出宪宗本为“征求直言”而开科,而今“既得直言,反以为罪”,并搬出了德宗故事,认为宪宗斥逐举人的做法“非嗣祖宗承耿光之道”。

  白居易上疏之时,制举案已然酿成,制举人已遭贬斥,此时明确赞同对策之言,质疑宪宗之成命,其风险可想而知。试想,如果宪宗全然赞同宦官集团与李吉甫,白居易即便未如他自己所说的“言出身戮”,至少也会遭遇与裴垍、王涯一样的命运;当然,如果宪宗幡然醒悟,全然不顾宦官集团与李吉甫之态度,自然也会收回成命。事实上,这两种情况均未发生:白居易并未因言获罪,依旧安居内职,而宪宗也没有召回制举人与考官。由此可见,宪宗对制举案当有自己的判断,他虽然宠信宦官集团与李吉甫,但不可能尽以其是非为是非;同时,宪宗并未降罪白居易,这意味着宪宗并未完全否定白居易所赞同的制举人的言论。

  就在制举案发生的五个月后,发生了更具戏剧性的一幕:

  (元和三年九月)丙申,以户部侍郎裴垍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戊戌,以中书侍郎、平章事李吉甫检校兵部尚书、兼中书侍郎、平章事、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68)

  关于李吉甫罢相的原因,今人傅璇琮通过爬梳史料,详细分析了李吉甫与宦官之间存在的矛盾,并举出揭发滑涣罪行一事,力证其罢相出镇是“为宦官所抑”。(69)由此益知,宦官集团与李吉甫在制举案中的统一立场具有偶然性和暂时性,不能从根本上消弭南北衙之间因权力斗争而形成的固有矛盾。更当注意的是,虽然宪宗再次准允了宦官请求而将李吉甫罢相,但宪宗并没有任用交结宦官、“欲求宰相”的裴均,(70)反而启用了刚刚因制举案被逐出院的裴垍,一时间南衙势力又回到了与北衙均势的状态上来:

  (裴垍)作相之后,恳请旌别淑慝,杜绝蹊径,齐整法度,考课吏理,皆蒙垂意听纳。吐突承璀自春宫侍宪宗,恩顾莫二。承璀承间欲有所关说,宪宗惮垍,诫勿复言,在禁中常以官呼垍而不名。杨於陵为岭南节度使,与监军许遂振不和,遂振诬奏於陵,宪宗令追与慢官,垍曰:“以遂振故罪一藩臣,不可。”请授吏部侍郞。严绶在太原,其政事一出监军李辅光,绶但拱手而已,垍具奏其事,请以李鄘代之。(71)

  裴垍作相期间,深得宪宗信重,所施政令一如制举人对策所言,抑制了宦官的嚣张气焰,即便是“恩顾莫二”的北衙首领吐突承璀也为宪宗所诫,地方监军更难得张狂。值得注意的是,裴垍为杨於陵开脱了罪责,又请擢之吏部侍郎,这比制举案前所任户部侍郎还高一阶。凡此种种,都暗示着宪宗对制举案的立场与宦官集团和李吉甫皆不相同。如果宪宗一味信重李吉甫,则吉甫不必罢相;如果宪宗一味信重宦官集团,就不会擢拔主张抑制宦官的裴垍为相。反观制举案相关史料,《通鉴》所谓“上嘉之,诏中书优与处分”、《旧唐书·裴垍传》所谓“宪宗不得已,出於陵之官,罢垍翰林学士”云云,相对可信。彼时宪宗之所以“不得已”,主要由于制举人“苦诋时政”的范围甚广,不仅触及宪宗宠信的宦官集团,同时触及南衙权相李吉甫,吉甫暂与宦官立场相近,一时间南衙势力分化,宪宗为平息“用事者皆怒”的局面,“不得已”而下斥逐之命。然而,当李吉甫再被宦官所抑时,南北衙之势力一时失衡,宪宗虽宠北衙权宦,更需南衙能臣之辅佐,在这种情况下,宪宗起用了甫遭罢黜的翰林承旨裴垍,君相之相得不殊李吉甫在位之时,南北衙势力遂趋平衡。

  总而言之,唐宪宗既为宦官所拥立,其宠信宦官而俾掌大权,始终不易;同时,宪宗作为中兴英主,特重南衙能臣之选,先用李吉甫,又擢裴垍整顿朝政,皆是也。故曰:唐宪宗实欲南北衙各尽其用,自居调停制衡之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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